世界之王——绣猫【完结】
时间:2023-05-20 14:43:27

  阿玉嬉笑道:“要治咱们二少爷的罪,邝老爷舍得吗?”她要拉令年来助阵,“小姐,你说二少爷该穿西式的,还是中式的?二少爷一准听你的。”
  却没听见令年吱声。于太太回头一看,见令年正一手支颐,望着轩窗外出神。而程小姐那白衣黑裙的窈窕身影早在游廊尽头消失了。
  “我说有什么用?要邝老爷和邝小姐喜欢才有用呀。”被阿玉催促一遍,她才没精打采地说道,起身回房去了。
  “又不高兴了。”何妈疑惑地说。
  等慎年回来,摄影师已经在正堂等着了。见兄弟两个表情还算平静,于太太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催促慎年去换衣服,忙活一通,才想起来要提醒他穿长衫,结果慎年已经返回正堂,不仅穿了丝袍、短褂,帽子里面还系上了辫子,十分斯文整洁。
  于太太含笑点头,“这个样子,你岳父看了才喜欢呢。”
  令年也笑容满面地迎上来,福了一福,道:“于大老爷吉祥呀。”
  “于大老爷在那里呢。”慎年将正吃茶的康年一指,一边理着袖口,说令年:“我看你是不想我吉祥……”于太太上前替他捻衣领,他略微弯了背,垂着双手,笑道,“我戴小妹那帽子和手套上山,出了一身汗。”
  于太太轻轻拍拂着他肩头的衣褶,嗔道:“你傻么,热也不舍得脱下来?”
  慎年道:“热总比冷好。”
  “去吧。”于太太把他往前一推。摄影师架起了相机,一会指挥慎年坐下,一会让他起身,引得满府下人挤在堂外,叽叽喳喳地看热闹。何妈大声道:“有些人穿长衫不好看,那是仪态不好,总伛偻着,不像二少爷,坐是坐像,站是站像,要说气派,还得穿咱们自己的衣裳。”
  摄影师也啧啧地恭维道:“我也算给达官贵人们拍了不少照片了,别人一到这镜头前呢,眼珠子乱滚,声促气虚的,看这位老爷,目光朗朗,浑身正气,一看就是要当大官的。诶,老爷,你怎么板着脸了?听说这照片是给亲家看的,那可不能马虎,必须得拍得体体面面。你站起来,走去雕花椅那里,一手搭着椅背,另一手拿着折扇……”
  慎年抿着嘴,自使女手中接过折扇——正合适他被摄影师搓磨得浑身燥火,“唰”地甩开折扇,狠狠扇了几下。听令年在于太太身旁笑得咯咯的,便睨了她一眼。
  康年捧着茶摇头,“这诚不如耍猴戏的。”
  于太太对阿玉招了招手,说:“跟你们小姐去楼上,给她换件衣裳,好好梳了头,等二少爷好了,给令年也拍一张。”令年还不知道康年前头跟于太太提了给她定亲的事,不由叫声“妈”,于太太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直言,把她的手一拉,说:“妈陪你去。”
  母女回到绣楼,于太太叫阿玉把小姐的衣裙都摆出来,仔仔细细地挑选,阿玉在令年耳侧低声道:“小姐,太太这是要照片去给你相亲呢。”
  令年心里早猜到了,也不多话,换上滚边绣花的对襟袄裙,于太太又吩咐阿玉去拿首饰和胭脂来,主仆三个正对着镜子唧唧哝哝,听见慎年在后面笑道:“妈,脸搽太红了。”
  “阿玉也没抹多少胭脂呀。”于太太疑惑端详,果然令年的脸越来越红,手一摸,微微发烫。于太太一笑,令年掩饰地别过脸去,说:“照片又不显颜色,就不用这些胭脂了吧。”
  于太太道:“倒也不为就拍这照片。我是看你平日穿得太素淡了,虽然还在丧期,但你年轻轻的一个女儿,不妨打扮鲜亮些。咱们自己家里,不必怕人嚼舌根。”
  “妈说的是。”慎年道。
  令年便不吭声了,任由于太太和阿玉左一只钗子,右一枚珠花,挂得满身叮叮当当,她扭过头一看,慎年已经换回了衬衫西裤,双手插兜,在门口看着。
  令年一时词穷,想起康年的话,说:“你猴戏耍完了?”
  “总算是完了,”慎年也笑,“该你了。”
  阿玉把团扇交给令年,上下一打量,扑哧笑了,说:“小姐今天这打扮,跟新娘子似的。”
  “可不是嘛。”康年也来了,他是长兄如父,见令年这样,回想起当初于父才把她抱回家时,不过是个脸红通通的婴儿,转眼竟十八年了!因对慎年感慨道:“幸好现在结婚没那么多规矩了,要是还让我背着小妹出门,那我得难受极了,兴许还得掉两滴泪。”
  慎年对于小妹总要结婚这事,很早就有了心理上的预期,倒没有康年那些感慨,只微微笑了一笑。见阿玉扶着令年起来,走到跟前,白里透粉的脸颊,红润润的嘴唇,衣襟上那枚玉牌凝着一汪喷薄欲发的碧色。
  “也未见得是你呀,”令年对康年娇嗔,因为是自己的婚事,难免有些羞赧,声音轻轻的,她说:“我要二哥背我呢。”
  “这是急着要结婚了。”康年指着她的背影,又气又笑。
  于太太怕令年害羞,叫何妈把下人都轰走了,只留阿玉在旁边伺候着。慎年刚才叫摄影师折腾得有些心烦,起身出去了,正适合康年母子说话。于太太这才透露道:“今天程小姐来告别,令年有点不大高兴……”
  康年看着于太太,回过味来,“小妹也想回上海?”
  于太太道:“我看她是有些羡慕程小姐。”
  康年吁口气,道:“要是以前,她想再回去上学,或是交外面的朋友,也不打紧,只是最近因为生意上的事,上海家里也不太平。好在慎年回来了,小妹也少些抱怨,不然我走了也不放心。”
  于太太只能点头。
  康年和觅棠前后离开溪口,于家自此安静了一些。没几天,摄影师亲自送了洗好的照片呈给于太太。于太太拆开看了,两张单人相,慎年是站着,令年是坐着的。众人赞不绝口,何妈将两张照片并头摆在案上,笑道:“两个人都真漂亮,细看起来,二少爷和三小姐其实眉眼并不十分像,但一看就是一家人,真是血缘里带来的。”
  “是呀……”于太太莫名地伤感,不再多话,着人把一张照片寄去邝家,另一张捎去上海给康年。康年收到令年小像后,拨了个电话给于太太,称道:他在上海将小妹要议亲的事略微露了露口风,立即有人来打探,只这一天,就三户人家托朋友传话,且都是沪上名门,只是未知家里子弟的品性如何,还要慢慢观察。最后又请于太太转告令年:他着人将沪上的理发行跑了个遍,没有哪家师傅懂得电头发。
  康年的话传到,令年难免失望。但她这回异常执着,决心要自己实施烫发的计划。先问到慎年头上,慎年推开笔墨,奇道:“洋人用什么烫?这个我怎么能知道?”
  令年笑道:“不必装模作样,你一定知道。”
  慎年摇摇头,继续给他的朋友回信,写了几行,脸微微一偏,见令年还杵在案边,正探着脑袋往信纸上瞧,慎年不得已撂下笔,想了想,道:“大概,用火钳子之类的吧。”
  令年和阿玉便将火钳钻研了一番,府里的女佣们,除了何妈抵死不从外,都被阿玉捉住,烫得满头焦卷,连男仆也不能幸免。及至无头可烫时,所幸阿玉认为自己已经掌握了这门洋人的技艺,便郑而重之地请令年在房中落座,将一本画报送到她面前,问:“小姐,你瞧瞧想烫哪个样式的?”
  令年早胸有成竹,她不看画报,径直自抽屉里拿出照片——正是她自慎年的书中偷出来的那张,“就要这样子的。”
  “咦,”阿玉好奇,“这是上海哪个洋人家的小姐吗?”
  令年道:“你看她漂亮吗?”
  阿玉满脸挑剔,看来看去,还是不得不承认:“虽然是洋人,但也漂亮。”
  “那我就要烫这样的。”令年任阿玉把自己的辫子拆开,一头乌云般的头发披散下来,她手上举着照片,默默看着。不料眼前伸过一只手,将照片抽走了。令年心里一跳,惴惴道:“二哥?”
  慎年夺过照片,转身就走。把他请来的何妈则是一脸紧张,奔过来抢走阿玉手里的火钳,转身恐吓令年,“小姐,你再要糟蹋头发,我就打电话去给大少爷!等回了上海,那一头卷毛,还不让人笑话死?”
  令年绕过何妈,把头发一甩,追上慎年,“把照片还给我。”
  慎年照片和手一起插在裤兜里,盯着令年,似笑非笑道,“什么照片?那是你的照片吗?”
  “哦,”令年故作懵懂,“那是你的?”
  慎年横她一眼,走去坐在沙发上,看起报纸,那照片是坚决不肯再拿出来了。令年慢吞吞走过来,倚站在沙发背后,佯装就着他的手看报纸,不时觑一眼慎年的侧脸。“二哥,那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当着何妈和阿玉的面,她实在说不出情人那两个字,只得小声用英文替代了,“sweet heart?”
  慎年翻了一页报纸,漫不经心地:“你知道什么是sweet heart?”
  阿玉曾经跟着令年读过几年英文,自以为聪明地答道:“就是放在心上的人啰。”
  “不是。”慎年断然答了一句,转过脸来,正和令年眼对眼——令年心想:二哥的眼睛真是漂亮,俊秀中透着锐气。回过神来,还要追问,慎年卷起报纸在她脸颊上虚虚一拍,笑道:“小孩子,总打听大人的事做什么?”
  令年不爱听这话,绕到沙发前,往慎年旁边一坐,说:“被邝小姐知道,要气死了。”
  慎年不在意:“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令年的心思还在洋人小姐身上打转,“她叫什么名字呢?”这照片被慎年单独夹在书里,想必是他心上要紧的人了。“家里是做什么的?”
  慎年见她不依不饶,索性放下报纸,正色对令年道:“她是一个波兰妓|女,靠出卖色相维持自己的学业,支撑贵族后裔的体面。至于这张照片,也不是我主动要的,大概是她自己塞进我行李里的。”说完,他把照片自口袋里拿出来,一边快步走向阿玉用来烫火钳的铜盆,照片被撕成两片,投了进去。
  佳人的倩影瞬间被火舌吞噬。慎年转过身来,对令年道:“还要问吗?还要烫她那样的头吗?”他的脸色不大好。
  令年脑袋垂着,无声地摇了摇。兄妹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半晌不动。
  慎年手插在裤兜里,在令年身后,看了一阵她的背影,忽然笑了一声,摇头道:“人不大,气性倒大。”
  他们兄妹置气,通常都是慎年先主动示好,令年心头松动了些,嘟囔道:“我可没有你气性大。”她知道有些事,慎年是永远不肯给她知道的,问也无益,可心头仍然涌上一阵失落。咬了下嘴唇,令年抬眼往慎年,“二哥,你在美国的时候,想家吗?”
  慎年重新回到她身畔,感叹道:“真想啊。”
  令年道:“你再也不要走了。你回来这些日子,是妈自爸爸去世之后,最高兴的几天。”
  慎年道:“那你呢?”
  “我?”令年目露犹豫。
  慎年却没有追问,看了令年一会,手揽住她,令年顺势靠在他肩头。
  何妈见状,这才松口气,恢复精神头去恐吓阿玉,说要让太太把她赶出府,给赌鬼男人做老婆去,免得天天在家怂恿小姐做些伤风败俗的事,逼得阿玉噘着嘴,忿忿地把火钳丢掉了事。
  而何妈私以为慎年在小姐面前最有权威,对他越发谄媚,不时在眼前晃一晃,问慎年要不要喝茶,要不要吃面,要么就是眼望着慎年欲言又止。慎年正和令年窃窃私语,觉得何妈很烦,索性问道:“何妈,你扭扭捏捏的,是有什么话要问吗?”
  何妈一窒,讷讷地走开了。
  令年顿悟,踢了慎年一脚,附耳道:“何妈是想问那个朱宝驹的事。”
  “朱宝驹?”慎年茫然,被令年提醒,这才想起来,顿时汗颜,他刚到美国时,的确是有找旧金山的朋友打听过朱宝驹,可惜毫无所获,过了一阵,也就把这事忘了。一时觉得对不住何妈,说这就要回去写信,请朋友继续找人。
  令年拉住他,说:“我看,还是不要再找了,就跟何妈说,那人已经背约另娶,断了何妈的想头。”
  慎年靠在沙发上,想了想,却不认可令年的说法,“何妈这样等着,是有些可怜。可她要是连这个念想都没有了,后半辈子怎么过呢?如今这世道,她一个做帮佣的,能找的男人也不外乎是赌鬼恶棍,老弱病残。在咱们家,妈不会亏待她的,总比外头要过得好些。”
  令年理着头发,若有所思:“那照这么说,我索性也学何妈,不要嫁人了?”
  换做于太太和康年听了这话,定要骂她胡说八道,慎年却认真听了,说:“只要大哥愿意养你一辈子,倒也未尝不可。”
  令年嘀咕:“大哥肯定愿意养我,看来你是不肯了。”
  慎年微笑着,没有否认。
  “你不好养。”他说。
第7章
  康年回上海没多久,就有贵客上门,打破了溪口于宅的清静。
  于太太正领着何妈,手把手教令年做绣活,门房送了拜帖进来,上头用斗大的字密密麻麻写着“三品御赐顶戴花翎、奉旨镇戍贵州绿营参将、候补都司”一大串的头衔,下头落款是个叫做杨金奎的人。
  于太太道:“我不认识什么贵州姓杨的人。”吩咐门房道:“同他们说,家里还在热丧中,又都是女眷,不便接待,请他们回去吧。”
  门房擦着汗道:“是这样说了,但这位杨老爷不听人话,已经自己走进来了。”正说着,外头使女听差们纷纷望风而逃,嘴里议论那位杨老爷“带了许多兵”、“腰上别了枪”、“把府门外都把守住了”之类的话,于太太手上一抖,何妈忙出去喝止众人,连令年也放下了针线,疑惑地叫了声“妈。”
  “别怕,”于太太握住令年的手,一面吩咐听差将这杨某人拦在前院,一面说:“赶紧拨个电话给上海的大少爷。”
  满堂主仆乱成一团,慎年也听见动静走了进来,接过于太太手中拜帖扫了一眼,心想:狗屁不通。抬眼一看,于太太将令年揽在怀里,令年倒还镇定,于太太却面色发白,声音也有些颤。
  慎年道:“妈,你和小妹在房里坐着,我去招待这位杨大人。”
  “你别去,”于太太忙紧攥住慎年的手不放,“我已经叫人去给你大哥打电话了。这个人是当兵的,又有枪,你才多大……”于太太心里,慎年还是留洋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见他要去见客,惊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慎年笑道:“我只是去问问他想要什么。”不等于太太阻拦,便将母女两个推进房去。见令年执着地扭着头,一双澄澈的眸子追随着他,慎年停在令年肩膀上的手抬起来,理了理她的发辫,温声道:“你在这里陪着妈,没事。”
  这杨金奎投了拜帖,那就不是来明抢的。府里的护院、家丁,略微会些拳脚功夫的也有十几个,慎年命他们在内宅守着,独自来到书房,下人已经将康年的电话拨通了。
  康年也是吃了一惊,但对杨金奎这个人并不陌生。他劈头便说:“这个人是来借钱的,你不要答应他,也别得罪他,我已经打电话给奉化知县,让他派人去把杨金奎轰走!你只拖两个时辰就够了。”
  听这语气,大约杨金奎也是在上海滋扰康年的“小鬼”之一。慎年问:“他要借多少?”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