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绣猫【完结】
时间:2023-05-20 14:43:27

  落款写着:你的打铃,廷襄。
  阿玉瞧见信笺,登时被唬了一跳,“这是什么人?”
  令年却拿起信笺,笑着看完,说道:“原来他的字叫做廷襄,杨廷襄,嗯,比杨金奎斯文些。”这几行字东倒西歪,时大时小,大概是出自杨金奎本人之手了。想到这信笺上不知又沾了多少他的手汗,令年将信笺远远放在一旁。
  阿玉胆子大了些,把信笺拿起来看了又看,嘀咕道:“这个打铃,是亲爱的意思,黑死板凳?”她忽的脸一红,把信笺丢开,说道:“要死了!听说现在长三堂子的那些女人时兴扮女学生,说洋文,这姓杨的准时三天两头逛窑子,才学了这么一嘴蹩脚的洋文!”
  令年理着垂丝海棠,笑道:“可见人家是体察下情、关注时务,也算得上学贯中西了。”
  阿玉啐道:“什么学贯中西?那个‘愿’字不就写错了?”
  令年道:“在杨大人看来,只要人到了手,那一颗心,有没有都不打紧的。”
  阿玉跌足道:“小姐,姓杨的这样胆大妄为,你还有心思说俏皮话?”她指着那信笺,也不肯去沾手,“这个要怎么办?”
  令年骂她笨,“拿去烧掉不就是了?”
  “信可以烧掉,杨将军那么大的一个人……二少爷?”见慎年走了进来,阿玉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忙不迭要去抢案上的信笺,却被慎年先拿在了手里。
  “这是什么?”慎年心里已经猜到了,指尖夹着信笺,端详令年的脸色。
  令年见慎年的脸色,不是要动怒的样子,况且她在他面前,向来有些放肆的,便忍着嫌弃,将信笺接过来,说:“是别人给我的信,等我来回一封信给他。”
  慎年走来案边,看着令年提起笔来,抵在脸颊上思索了一会,又回头问慎年:“我想要用英文回他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却又想不起怎么说了,二哥,你帮我想一想。”
  慎年道:“你真要回信给他?”
  令年明眸含笑,“我就写在他这字条下面。他不懂英文,看到之后肯定要绞尽脑汁地琢磨,因为怕给人看到上头他自己那段话,恐怕也不好意思当众拿出来,只好一笔一划地抄下来,再去找懂洋文的人替他看。但这一抄写,岂不是自己骂自己癞蛤|蟆?管保到时候给他气个半死。”
  慎年把笔从她手中抽出来,说:“他气个半死,与你又有什么好处?”
  令年笑道:“那多好玩呀。”
  “婚事不是给你闹着玩的,”慎年把笔撂到一边,信笺自然也被他随手揉了,“被这样的人惦记——不论他是惦记你的好,还是你的坏,都不是幸事。依我看,还是彼此不要惦记得好。”说完,冷冷看一眼旁边的阿玉,便转身离开了。
  阿玉垂着脑袋躲在角落,被慎年临去那一眼看得直打哆嗦,等人走远了,才拍拍胸口到了令年面前,苦着脸道:“小姐,你一早让我把那信烧了多好?二少爷刚才的脸色你看见了?等他告诉了夫人,夫人不知道要赏我多少个嘴巴了!”
  令年也觉得好没意思,摆弄着画笔,又忍不住要替慎年辩解,“他不会告诉妈的。”
  “二少爷是真生气了。”阿玉吐了下舌头,“我今天才知道了,二少爷和大少爷是亲兄弟,一对笑面虎。刚才说话时,明明还笑呢。”
  令年咬了一下嘴唇,没有说话。
  还不到晚饭的功夫,杨金奎派去上海提钱的亲兵打来电话,说在润通钱庄的事情已经办妥。杨金奎因为还没得到三小姐的回音,本意是要在溪口再赖两天,可听那亲兵称,钱庄里依照二少爷的嘱咐,那一百万里头,八十万算作公用,借给贵州铁路局,其余二十万,没有过明路,是私下赠给杨金奎,做他在上海的差旅费用。又说:格兰之公司的股票,自他来溪口这两天,已经又涨了两成。
  杨金奎一听,哪里还坐得住?也顾不得三小姐了,急忙令士兵们起驾,星夜兼程返回上海。
  杨金奎这一走,于家上下都松口气。近日,天气逐渐暖和了,于夫人心胸稍畅,命慎年和令年陪她去雪窦寺上香,慎年正在廊檐下听着令年和于夫人辩解,说宁愿骑马,不想坐轿,慎年听得不时一笑,这时听差走了过来,说道:“大少爷电话来了。”
  慎年暂别于夫人母女,来到书房,才拿起听筒,便听到康年的笑声。“杨金奎才回到上海,就被巡捕房的人拿住了,你知不知道这事?”
  慎年往紫檀靠背椅里一坐,笑道:“巡捕房的人拿他干什么?”
  “说是查私土。这些外省的官来沪,船上夹带些私货,关上的人平日里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不知怎么,偏和这杨金奎杠上了!上回就抄了他几十斤土,那本来也不算什么,谁知这次又查!偏查了个准,原来他那几大箱,上头是药料茶叶,底下都是枪炮弹药,这可不是要造反了吗?因他也是个官,贵州督署那边怕事情闹大,央求上海道暂时将案子压了下来,现在这杨金奎被关押在巡捕房监牢里,他底下那些人,正在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要赎他们将军出来呢。可叹咱们才借给他二十万,恐怕为这事得花个十万。”康年且笑且叹地说了一席话,没听见慎年吱声,他有些回过味来,迟疑道:“怎么,这事你早知道了?”
  慎年不置可否,“杨金奎狗胆包天,敢在上海走私火|药,就该料到有这一天。那二十万,有赔的时候,自然也有赚的时候,你又何必急着惋惜?”
  康年语气不虞,一来为慎年的做法惊诧,二来,他也感觉杨金奎这人有些难缠,打心眼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当初一口咬死,不借他钱也就是了,上海的钱庄又何止咱们一家?倒也没有必要跟他闹得水火不容。”
  “谁要和他闹得水火不容了?”慎年笑道,见手边是康年用过的一只金管自来水笔,他一边说着话,拿起笔看了看,在案头“笃笃”顿了顿,“我只是看他在云贵一带颇有些势力,也很有些野心,所以想要提前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一句话叫做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在我看来,此刻的他还远算不上一条龙,最多是只虫罢了。”
  康年道:“既然不打算和他交恶,他现在身陷囹圄,恐怕得你去救他出来了。”
  慎年离开书房,见于夫人和令年在廊檐下等着,令年换过了一件及膝的雪灰色缎绣旗装,里头穿着裤子。于夫人赌气对慎年道:“我是犟不过她。让她扮个男人,跟你去骑马吧。”
  令年迎着春日的暖阳,灿然一笑,作势对慎年打了个千。
  慎年握着胳膊将她拉起来,犹豫了一下,说道:“妈,你和小妹去吧,我有事要去趟上海。”
第10章
  于太太听他这样说,雪窦寺也不去了,三人回到堂屋,慎年只说有生意上的事要办,没有透露杨金奎被捕一节。于太太把他按住,说道:“其实我这两天也在想,回溪口来,本意是想躲几个月的清静,可那杨将军能找上门来,其他人未尝不能,可见世事如此,在哪里都不得清静的,反而是这乡下偏僻,万一出事,也不好求援。再者,”她挽住令年的手,对她微笑道:“我也想趁最近有闲暇,好好替令年添几件像样的首饰,免得临到头了着急慌忙,要拿那些旧物来充数。”
  这是于太太在替令年的婚事做打算了,令年面上微红,把头低下去。慎年顿了顿,说道也好。于是命下人收拾了行装,当日康年自上海派了两辆汽车来,于太太携儿女,还有几名贴身的婢女随从,先乘车离开,其余一众人等押送行李,往宁波府码头搭船回到上海。
  于家在福开森路的大宅里,因为主人们离家数月,不免又要整饬一番。乱哄哄的,不觉两天过去了。这时于太太托人请的玉雕师傅也被领了进来,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匠人,还带了个聪明伶俐的小徒弟。于太太看那老匠人沉稳,便点了头,叫下人给他们安置吃住的地方,又吩咐道:“你先把那要刻的字画个样子出来,我瞧一瞧合不合适。”
  老匠人垂着手,于太太吩咐一句,便答应一句。令年却截过话头,说道:“等我自己描出来,你们照着刻就是了。”
  于太太道:“你那个令字,其实也没多少笔画,你还想刻出什么稀奇的花样不成?”
  令年胸有成竹,“反正让他照着我描的样子刻就是了。”
  康年也笑着帮腔,说母亲太爱操心,“既然都给她了,让她自己去刻着玩吧。就是要刻个猴儿啊猪儿啊,也没什么,总归以后是她自己戴的,咱们也不怕丢人。”
  于太太笑道:“也是。”便叫老匠人只听小姐吩咐便是了,余事不再过问。
  几人正在楼下说话,看听差们捧着拜帖进进出出,婢女们把一盆盆花木移到厅里。听下人们齐声叫二少爷,于太太扭头一看,正是慎年快步走下楼梯。
  自听差手里接过外套,慎年打量着于太太和令年——二人都穿着披风,令年胸前那块玉牌自回上海,便摘了下来,只耳朵上穿着两个玉坠子。慎年问:“妈和小妹也要出门?”
  康年道:“要去看首饰,依我说,让人送上门来慢慢看,也不必急于一时,”他笑着睃了令年一眼,打趣道,“准是小妹撺掇的。女大不中留哦!”
  令年嗔道:“你也曾有心要留么?我看你巴不得赶紧把我打发出门。”
  于太太怕她女儿家面薄,又怜惜她青春年少,却整天被拘在家里发闷,便说:“出去散一散心也好。”
  慎年因要等车,便拎着外套,在令年身边站了一会。
  康年手指在碟子里只拣南瓜子来吃,别过脸问慎年,是去赴谁的约,慎年说:“是新近认识的一个朋友。”
  康年一乐,指着慎年道:“这么神秘,我看八成是个女的。”
  于太太斥他胡说,慎年眼尾一斜,见令年一双饶有兴致的眸子也定在自己脸上。他便笑道:“你也不必琢磨了,是巡警总局的一个巡长,姓黄,我留洋时的一位同学引荐的。”
  “嗯,黄炳光,”康年对沪上官场的大小人物,可谓烂熟于心,说到这里,他心下一动,“那姓杨的被关进去也有三天了,听说从早到晚骂爹喊娘的,你就这么坐着不管?”
  “不急,”慎年当着于太太和令年的面,不想多说,只低声提点了令年一句:“你和妈出门,多带几个随从。”
  令年正想着心事,闻言回过神来,把剥好的南瓜子倒在慎年掌心。她是别过身子的,偏被康年眼尖逮到了,他忙往碟子里一看,满当当的菱角、花生、核桃都纹丝不动,南瓜子一颗也不剩了,怪不得他拣了半天,一颗也没拣着,康年恍然大悟地笑道:“你这偏心也太过了,倒也不嫌麻烦,怎么平时不见你剥了送给我吃?”
  令年也不心虚,反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哥最怕麻烦了,让他自己剥,他宁愿不吃。你呢,整天牛奶糖,瓜子,嚼个不停,还得从早到晚逢迎上头的,训斥下头的,一张嘴忙得过来吗?”亲自替他沏了一碗茶,送到手里,笑道:“还是请喝茶,润润嗓子吧。”
  康年道:“这还差不多。”还要抓着慎年追问杨金奎的事,慎年早把瓜子仁往嘴里一倒,得意洋洋地出门去了。
  于太太携着令年出门,逛了几家新开的洋行、珠宝行,便有些累了,倒是何妈才从乡下来,跟着阿玉等年轻婢女,很是大开了一番眼界。主仆一群,七嘴八舌的,到茶楼里歇脚。自包间的窗子望出去,茶楼对过正是润通钱庄上海总号,在门口和伙计们搭话的既有洋人,也有穿绫罗的富商。
  这一路逛来,看报纸上,几乎天天都有格兰之股票的新闻,大街上的广告,横的立的,也是随处可见,引得许多人驻足围观。看那杨金奎随身带的报纸,格兰之的股票还是桩稀罕事,才不过短短一月,简直就要风靡全城了。怪不得杨金奎在巡警营狱中急得要骂娘。
  于太太也疑惑,问道:“这格兰之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引得人人趋之若鹜?”
  令年已经从路人口中听了个七七八八,“好像是在南洋开橡胶园,造汽车轮胎的,这一年在英国和美国股票价格都炒得很高了。”
  于太太跟随于老爷出洋多年,对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听闻过,便摇头道:“你看那街上,能开得上汽车的能有几个?一年也用不了几个车轱辘,总之还是胡乱跟外国人的风,说不准哪天风向就变了。”
  令年笑道:“几家外国银行都在跟着叫卖,谁还管那橡胶园到底能造多少橡胶呢?不过跟着赚个快钱罢了。”
  何妈这开了半天的眼,嘴上啧啧赞叹,荷包却捂得严实,闻言便说:“那个什么股票,又不能吃,又不能喝,也就是个纸罢了,人家洋人说不认账,就不认账,要我说,有了结余,还是换成金子银子,放在家里踏实。”
  令年从阿玉手里接过茶来,笑道:“所以说,何妈你这样的人,是发不了财的。”
  何妈不高兴了,“我在咱们家,吃喝不愁,太太对我也好,本也不盼着发那横财——可小姐怎么知道我就发不了呢?”
  阿玉吃吃笑道:“何妈只需好好在家里坐着,等那朱宝驹从美国回来,揣着满满的美国银元,要接何妈回温州去做太太的,那时候,不就发财了吗?”
  何妈气得要来拧阿玉的嘴。令年见于太太一时半会没有起身的意思,便离开茶楼,来到街对过,仰头看楼上那巨幅的格兰之广告,上头登着格兰之公司老板的头像,倒也是个衣冠楚楚、笑容可掬的英国人。
  正思忖着,听不远处有人“宝驹、宝驹”的叫着,令年因为何妈的缘故,对这个名字是异常敏感,登时一愣,扭头去看,正见钱庄那恢弘的门口,有个穿绸衫、管事模样的,正扬声叫“宝驹”,有个穿竹布长衫的背影,应声匆匆地跟他进了钱庄。
  令年忙跟了上去。一进钱庄大堂,声浪迎面而来,挤挤挨挨的人头,哪还能找到那个宝驹?令年因为甚少出门,那庄子上的人也不认得她,见一位美貌尊贵的小姐上来打听宝驹,便往柜台努了努嘴,道:“那不是?”
  令年回头一看,柜台后低着头写字的,果然是刚才穿竹布长衫的,但见他一抬脸,分明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令年走到柜台前,问:“你是朱宝驹?”
  年轻人放下笔,疑惑地打量令年几眼,先走出柜台打个千,答道:“小的是叫宝菊,姓吴,口天吴,宝玉的宝,菊花的菊。”
  果然是认错人了。令年很失望,又不甘心,问道:“你是温州人?”
  年轻人摇头:“小的是镇江人。”
  那和朱宝驹更八竿子打不着了。令年忍不住把气撒在他头上,“你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她语气不善,那吴宝菊莫名其妙,因见她是个大家闺秀,便按捺住恼怒,陪笑道:“小的爹就给小的起这个名。”
  令年撇下他,环视这钱庄大堂,有些新奇。又问他:“你是做什么的?”
  吴宝菊才提起笔,心里还在琢磨令年的来历,闻言又直起身,正要说话,那管事挤了过来,把吴宝菊往身后一拨,朝令年做个揖,笑道:“小姐,这是我们新来的跑街,不懂规矩,得罪到你了,还望小姐海涵。”
  令年摇头,“他没有得罪我。”也没有什么话要问吴宝菊了,便拈起手绢,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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