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督军把众人拨开,请吴宝菊也落座。他固然对宝菊礼遇有加,但昨天宝菊的确是被一队带枪的士兵自汇丰银行昆明分号胁迫来了蒙自,在军政府衙门里软禁了一天。他心理上已经做好了被杀鸡儆猴的准备,便不急着开口,镇定地等着蔡督军发话。
蔡督军道:“吴先生,从上海宝地到云南这穷乡僻壤,可还习惯?”
吴宝菊说:“在下是苦出身,没什么不习惯的。”
“原来如此。”蔡督军本意也不是要对他嘘寒问暖,沉吟片刻,便说:“听说英国政府托付汇丰银行,在本省发放小额的贷款,招募乡民去缅甸种土烟。禁烟这两个月来,有些乡下地方已经十室九空,庄稼也都荒芜了。这事情是吴先生一手办成的。”
宝菊道:“在下原来在缅甸和安南一带跑船,对当地熟悉些,所以周老先生叫我来办这件事。”他还很从容,“督军放心,汇丰做生意,都是公平公道,全凭自愿,绝不诱骗百姓。况且土烟是英国政府特许在缅甸种植的,没有妨碍督军在云南禁烟吧?”
蔡督军苦笑道:“倒是不妨碍禁烟,但人口都流失了,本省经济凋零,我们军政府这些人吃什么,喝什么?”
宝菊道:“督军要是想跟汇丰借款,我倒是可以跟周老先生提。听说最近督军才把全省所有地方的厘税都收归了财政司,督军要是愿意拿厘税来抵押的话……”
蔡督军一听到抵押两个字,立即摇头,“那不行。”
宝菊露出为难的表情。
蔡督军叹道:“吴先生,你如果还自认是个中国人的话,还请替我在你们周老先生面前美言几句。本省不及你们江浙一带富庶,现在又百废待兴,想要挽救民生,唯有发展实业。烟是一定要禁的,铁路还在法国人手里,我无权置喙,可本省的矿业,我亲自去考察过,还是大有可为的。现在只是需要一笔款子,去东洋进口冶金的机器,等矿务局成立之后,我想要邀请汇丰银行来入股。”不等宝菊开口,他便对众人保证道:“诸位放心,新的矿务局,不用官督官办,而是公私合办,在商言商,按股分配,还要进行民主的管理。”
众人闻弦音而知雅意,当即表示道:如果汇丰愿意合营,做这个大股东的话,那本地的商户也愿意入股。
蔡督军催问宝菊:“光甫兄意下如何?”
宝菊推诿道:“事关重大,还要问过周老先生才知道。”心知这话一出口,恐怕蔡督军要押着他去给上海打电报,周介朴一天不答应,他就一天不能离开云南。他灵机一动,说道:“如果真能进行民主的管理,倒也可以做。但我在云南也听过这么个说法:云南大的矿脉,都已经被英法等国家开采空了,山里有好矿苗,但都被蛮兵土匪抢占了。譬如红河甸,矿山附近的寨子里的都是彝兵。这些彝兵,不知道军政府管不管得了,如果管不了,我们即便入了股,恐怕连矿山的毛都摸不着。”
这话就差指名道姓了。杨廷襄原本就是蔡督军的一块心病,听了这话,只有沉默不语。但又不由得他不表态,蔡督军只好说:“事关云南民生,我这就请杨委员来。”他是打的主意,矿务局非办不可,而且今天还要故技重施,逼杨廷襄把几座矿山吐出来。谁知士兵找了一圈,回来耳语道:杨委员正在自家土行的炕上“烧烟玩”呢。把这迷迷瞪瞪的烟鬼请出来,岂不是当众打督军的脸?督军把一张脸拉得老长,只好说:“算了。”
吴宝菊暗笑,说道:“督军,你自己找杨委员,恐怕没用,要换个人才行。”
“换谁?”
吴宝菊在场上逡巡一圈,将远处一指,说:“当然是于二公子。杨委员是二公子的亲妹夫,大舅子发话,杨委员岂能不给他面子?”
蔡督军为了这万国禁烟会大发请柬,其实是广撒网,多敛鱼,对于于慎年是哪号人物,还浑然不晓得。和众人一起,顺着宝菊的手望过去,见一个好英俊的年轻人默默无语地坐在角落里,正在抽烟卷。
这会客室里,本来没有烟卷供应。他手上那一支,还是早上在哥胪士洋行等令年时,承蒙那位报社女编辑友情赠送的。他离窗口近,窗子又不知何时开了一道小缝,细微的夜雪洒落进来,清凌凌的,淡淡的烟雾无声无息地消弭在寒气中。
他正心不在焉,听到有人叫自己,先是一怔,将烟卷往托盘上一顿,起身道:“督军。”
蔡督军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在奇怪,笑道:“于二公子?哪个于?”
宝菊说:“是润通和泰来两家大钱庄的那个于家,”蔡督军果然一点头,说久仰大名,宝菊又道:“也是在下以前的东家。”
“原来如此。”蔡督军有些诧异,他今天是着意要来笼络吴宝菊的,听到这话,不由将两人来回一望,见一个默默无闻,一个众星捧月,他笑道:“吴先生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宝菊忙道:“不敢当。”他对慎年一拱手,叫了声二少爷。
蔡督军忙招揽慎年:“贵宝号要不要入股矿务局?”
慎年在云南屡屡折戟,当然不肯,“于家势单力薄,自顾尚且不暇,实在是有心无力。”见蔡督军没什么可吩咐他的,便淡淡一点头,不再搭腔。
蔡督军不知道正赶上了慎年心情极坏的时候,还腹诽道:这人可是有些傲慢。又扭过头道:“吴先生,明天有没有空跟我去矿山上看一看?”
宝菊推辞不过,只能说:“看一看也好。”他又去望慎年,“二少爷要不要拨冗一起去?”
慎年婉拒,说明天还有事。
宝菊也便作罢。蔡督军趁热打铁,正有意要和宝菊详谈矿务局入股的计划,便叫众人散了,他与宝菊并肩一齐往外走,到无人处,宝菊站住脚,对蔡督军道:“督军,草深林密,蟒蛇不除,谁敢进山啊?”
蔡督军正在踯躅,见众人陆续出现在领馆门口,便止住了话头,正巧慎年在街上张望——他在这里是个外地人,不像别人,家里都有车仆来接。蔡督军回身又打量他几眼,见他是个体面洁净的年轻人,虽然冷淡,但也彬彬有礼,颇有气度,难不成他妹子丑得找不到婆家,所以才要许给杨廷襄这个混人?他疑惑地说:“于公子,杨委员果真和府上是姻亲吗?”
慎年说:“不错。”
蔡督军和慎年其实也年龄仿佛,他思忖片刻,说:“于公子,你觉得云南禁烟之计,能够长久吗?”
慎年说:“在下看,不能长久。”
蔡督军“哦”一声。
慎年道:“督军,全国独立十七个省,虽然大总统在南京建立了民国政府,但各省还在自筹军饷,你禁烟,四川、两湖、两广都不禁,云南的厘卡查得严,不过绕道就是了。你一省禁烟,是白白把一年几百万的厘税银给别人赚走了而已。”
蔡督军道:“难道眼睁睁看着百姓的性命被大烟蚕食吗?”
慎年笑了笑,说:“蚕食百姓的不是大烟,是洋人。等什么时候洋人和他们的狗滚蛋了,你再禁烟也不迟嘛。”他把肩头的雪粒子掸了掸,见有车夫迎了上来,他在昏黄灯光里侧脸转了过来,问:“督军往哪走?”
蔡督军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道声谢,“不必客气,你自便。”
慎年便没有跟他客气,点点头离开了。
第76章
杨廷襄在烟馆里鬼混了一夜,隔天日上三竿的时候才走回家。刚下了马,金波就迎出来,在他耳畔如此这般地描述了一番,杨廷襄倒退了一步,左右扭头一看,仿佛身后有个鬼影子似的。他以前琢磨事情时,总要捋一捋脑后的辫子,一时旧习难改,便把头发慢慢薅了几把,然后问金波:“两个人说了什么?”
金波道:“关着门,听不见。”
杨廷襄“哦”一声,“脸色怎么样?”
这话自然问的是于慎年。金波便说:“刚开始时很难看,要杀人似的!后来送太太出来,就好多了。”
杨廷襄听到这里,脸色也缓和不少,说:“这样也好,他们自家人,好说话。”只要于慎年不给他捣乱,他还是愿意跟对方叙一叙郎舅之情的。杨廷襄这么盘算着,进了家门,却不提慎年的事,只有意在令年面前转了几圈,见她没精打采,脸色总归还是平静的,不是要伺机逃跑的样子,杨廷襄心里有了数,他精心洗漱打扮一番,邀请令年道:“太太,有没有兴致出门散散心?”
杨廷襄“散心”的地方,不外乎赌坊烟馆和妓寮。令年毫无兴致,两眼定在报纸上,耳朵上一对翡翠坠子轻轻摇了摇。
杨廷襄不知道她只是对着报纸发呆,还当她真看新闻看得入迷,便也凑过头来。这一份专讲时政的滇报,正登的是禁烟会和红十字会募捐的新闻。慎年对禁烟无甚贡献,原本不值得浪费笔墨,还是那位女编辑多情,特意将他名字提了一提。杨廷襄眼疾手快,将报纸抽走,拽住令年就往外推,连声道“走走走”。
两人互相推搡着出了门,杨廷襄坐在车上,面上含着微笑,令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把头扭到一边。到了福鼎酒店楼下,杨廷襄吩咐金波:“去通报一声。”
令年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此刻掉头再走,又显得刻意,便脸色不虞地走进酒店的大堂。这时被打发去通禀的男仆已经走回来了,说于公子请两位去会客室。杨廷襄道:“一家人,何必见外?”便反客为主,轻轻踩着楼梯上去,嘴里叫着二公子,猛地门推开了。
他憋着坏心,故意要吓慎年一跳。慎年正站在桌边,手里拿了一叠这两天的电报在看,闻声将电报往抽屉里一放,快步走过去,用手将门抵住,皱眉道:“杨军长?”
杨廷襄冲着他一笑,说:“二公子,我和三小姐特意来给你送行。”将身子一侧,不远处正是凭栏而立的令年,穿着雪青缎面的披风,挽着坠髻。令年无可奈何,只能叫了声二哥。
慎年不见得喜欢这个惊喜,但也没说什么,开门放了杨廷襄进来。令年站在地上,环视室内,见桌上的托盘里几截烟蒂,几份报纸,上头用自来水笔随意圈写了几笔——这时慎年有意无意地,将报纸也折起来了,投进了抽屉。行李收好了,只有件外面穿的衣服还挂在木衣架上。
昨天说要去杨家造访,果然只是随口一说,他完全没有要停留的打算。
杨廷襄也看出来了。于慎年要回上海,他当然不反对。这客房是个套间,杨廷襄便自顾自负手在客厅里踱了起来,说道:“二公子,你自便。”
慎年哪里还能自便,只好摇铃叫人奉茶。杨廷襄见他对自己十分提防,转过身去时,一张脸已经沉了下来,心想:这人果然铁石心肠,烟一起抽了,妓也一起嫖了,还把我当贼一样防。心里这么想着,眼睛不断地四处乱瞟,踱到沙发旁那个小茶几边时,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说:“怪不得你不肯开门。”
小茶几上是一碟子吃剩的点心,两杯残茶。杨廷襄眼尖,瞧见茶杯上有点残留的唇脂印子,还有一团手绢在碟子旁边。杨廷襄故意往室内一看,揶揄道:“二公子有客?男客还是女客?”
慎年一愣,知道杨廷襄想歪了,他觉得好笑,瞥向令年的一眼便带了点微笑,嘴里说:“女客。”杨廷襄眉头一挑,待要打趣,慎年又淡淡道:“是小妹昨天忘在这里的。”
男仆来送茶。他昨天见慎年脸色不好,怕触他的霉头,没敢进来,这会得了慎年的吩咐,便手脚麻利地把那些点心、残茶和手绢都收拾走了。
杨廷襄好生扫兴,见慎年有不耐烦的意思了,他一转身,把金波叫了来,说:“我要替二公子践行,你去叫人整治一桌酒菜来。”
金波答应着,问摆在哪里。
杨廷襄践行是假,打探虚实是真,便说:“就摆在这房里。”
金波当他兴致来了,习惯性问了一句:“要不要去堂子里叫两个唱的?”
杨廷襄眉头一皱:“自家人说话,叫她们来干什么?”
金波这才想起令年也在,忙告罪不迭,跑下楼去。片刻功夫,酒菜摆了出来,令年半点胃口也没有,架不住杨廷襄极力邀请,只好解开披风,打横坐了下来,两个男人对坐。所有侍从一概退了出去,令年替二人斟了酒,杨廷襄很爽快,先敬了一杯,说:“二公子,这杯替你送行——现在,我该叫你慎年兄了吧?”
慎年道:“不敢当。”
杨廷襄见他爱答不理的,有些恼火,便仍叫二公子,他第一杯敬完,便不肯动了,眼睛示意着酒杯,对慎年点了点下颌,说:“二公子,你还欠我一杯。”
慎年一杯酒下肚,脸色没那么冷淡了,他捏着酒盅,笑道:“哦?我欠你什么?”
杨廷襄手往令年肩头一按,睨了她一眼,说:“二公子,你就不要不情不愿的啦。”
慎年略一思索,拿起壶斟了酒,正色道:“是我疏忽了,这一杯敬你们,恭喜。”
这盅子好大,令年把一口酒含进喉咙里,肠胃里一阵火辣,脑门上都冒了汗。见两人自斟自酌起来,她起了身,作出不胜酒力的样子,说要回家,杨廷襄便扯着嗓子叫了声金波,还是慎年把她胳膊扯了一把,温和地说:“刚吃了酒,别见风。”
他的手放开了,令年定了定神,说声好,便起身进了卧室。慎年和杨廷襄在外头说话,后者声音又高,很难让她集中思绪,令年在窗下坐了一会,游移的目光落到床头的小案几上。
案上有一团幽暗的绿光。
令年一怔,快步走过去,是当初丢失的翡翠无字牌,正静静躺在案几上。她把翡翠拾起来,底下压的是那张多出来的车票。
杨廷襄也在追问慎年对云南禁烟令和蔡督军本人的观感。
抛却个人恩怨,杨廷襄并不是个很可恶的人。慎年见他嘴上装的满不在乎,眉宇间却有些愤懑,他笑了笑,说:“先要禁烟,还要夺矿,杨兄,我看云南是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杨廷襄险些脸上挂不住,“二公子,这么大的云南,怎么就没有我杨某人的容身之地了?”
慎年说:“你在红河甸时,占山为王,得罪太多人了。蔡督军和你也不是一路人。云南虽大,一山不容二虎呀。”杨廷襄越要故作镇定,他越要危言耸听,“杨兄,我看,有人要杀你。”
杨廷襄把手里的酒盅捏得死紧,扬眉道:“哦,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敢来暗算我?”
慎年说:“不怕别人害你,你好好的在云南做你的杨军长,杨委员,又何必非要跟于家结亲,好往上海插一脚呢?”
杨廷襄无可抵赖,只能笑道:“我之前到上海,见贵宝地物产富饶,群英荟萃,的确有些羡慕。”他索性直说了,“二公子,我如今好歹也是个军长,有钱粮,有兵马,不辱没你家吧?”
慎年摇头:“那点兵马,在上海不算什么。”
“有了钱,就能招兵买马。”
“烟不好贩了,钱从哪来?”
“钱?”杨廷襄笑了,“你家不有的是吗?”
慎年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总惦记着于家的钱,难道要当上门女婿?”
杨廷襄道:“那也未尝不可呀。”
慎年见他一副死缠烂打的无赖样子,笑了笑,没有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