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绣猫【完结】
时间:2023-05-20 14:43:27

  令年晓得卢氏的心病,满清国和革|命党议和后,南方兴起西学之风,不独康年,连卢家那些老乡绅、旧官僚们,也被罢黜的罢黜,排挤的排挤,虽则还有些家底,终究一蹶不振了。但做康年的妇人,怎么说也不至于委屈了她,令年便不得不替大哥辩解:“大嫂,等大哥想开了,起复也是迟早的事。”
  卢氏摇头道:“能不能起复,全看命了。我说倒不如就做个平头百姓的好,你大哥是个斯文人,心思又直,就算当个小官,也只有受人欺负的命罢了。这个世道,没有枪炮,没有人马,走到哪里都吃不开呀。妈是老了,心思转不过来,依我看,你嫁杨军长,嫁得比谁都好。他没家小,没根基,家里大小事体那还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人虽没读过多少书,本事倒不小,刚一到南京,就领了个署长的职。土匪当得,官也当得。大清的官做得,民国的官也做得。以前有句话,草莽英雄,平民天子,小妹,我看你以后有大福气的。”
  令年哧的笑了,心道:你倒是和他心意相投,只是不好打趣卢氏的,只能满脸笑容,点头道:“承大嫂吉言。下回他来,应该好好敬大嫂一杯茶。”
  卢氏将脸一扬,咯咯笑道:“茶?敬酒才对。姑奶奶回门,姑爷不露面,在我们湖州娘家,该拿大棒子狠狠打他。”
  两人在房里你一言我一语,引得婢女们在外面探头探脑,有人是好奇从没见过面的三小姐长甚样,有人有差事要请示卢氏,又不敢来打岔。沏茶的婢女将放下,福了福,又退了出去。卢氏呵斥了一声,将侍女们都轰走了,对令年道:“这些新雇的丫头们,都很没规矩。”
  令年道:“看着都脸生。”
  卢氏皱眉道:“前几年你不是丢了个玉佩吗?后来你又从南京走失,妈嫌那些老人都装傻充楞,手脚又不干净,借着打发阿玉的由头,把好些都打发了。后来又打仗,家在本地的都躲回乡下去了,只好再雇新的,要不是我从湖州要了几个使惯了的,现在恐怕连饭都抓不到嘴里呢。”
  令年拿起茶杯,沉默着微笑了一下。
  卢氏当她困了,起身道:“你歇着吧。”还不肯让令年送,按她坐在椅上,体贴地说:“有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都回绝了,叫他们这几天都不要来闹你。等你缓过来,咱们再好好说说话,我这还有许多事要跟你商量呢。”
  卢氏说到做到,果然这两日于家格外地清静,连小客厅的牌局也不曾开,待到第三日,却是金波上门了,连随行的兵带礼物,将院子挤得乌压压的。于太太见一箱箱的参茸虫草、貂裘皮袄,还有托盘里的一尊赤金小佛,于太太无奈道:“我们家不信这个。”叫人将礼物连同佛像都送到库房里去收着,又叫领着金波等随从去吃点心:“劳累你们从南京特意来一趟。”
  金波道:“我们老爷人就在上海,说明天来拜见岳母大人和两位舅爷。”
  于太太咦一声:“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通禀?”
  金波哪敢说:令年夫妇其实是同船到的上海,只是杨署长不肯上门来看岳母大人和舅子们的冷脸,只打发太太来做前锋,自己则将上海的花街柳巷、烟馆茶楼逛了个不亦乐乎。眼见如今挨不过了,太太又宛如断线鹞子,没有了音讯,只好打发金波上门来索取太太。“老爷怕自己是粗人,惊吓到了老夫人,正请了师傅,在家里剃头,修鬓,锉指甲,浆衣裳,请太太回去帮忙看一眼,体面不体面,是否能见人了?”
  卢氏掩嘴笑道:“上回你们杨军长也曾造访过我们溪口老家,话可没你说的这么好听。”
  敲诈勒索,可是抵赖不了。金波眼睛一转,胡乱诌道:“当时是冤家,现在是亲家!冤家变亲家,丈母娘笑哈哈!”忙跪下去给于太太磕了三个头。
  于太太也架不住也笑了,说:“一家人,叫他不要多礼了。”金波唯唯应着,眼睛直瞅着令年,令年不晓得杨廷襄是葫芦里买的什么瓜,却有意要刁难他一下,便道:“没听妈说了吗,都是自家人,就算他蓬头垢面的,谁还敢不叫他进门?我可不想再多跑一趟了。”
  金波悻悻的,只好说是,他搭讪着往周围一逡,道:“怎么不见二公子?”
  他是因为杨廷襄的缘故,格外地忌惮慎年。话本无意,正中卢氏心坎。卢氏因睨了康年一眼,笑道:“看吧,可不只我一个说——这也太失礼了。”
  于太太正色对下人发话道:“明天杨姑爷来,叫二少爷也务必回来。”
  金波深恨自己嘴快,只得闷闷不乐地去跟众人去吃茶。用过点心后,一路东张西望的,幸而见令年也走出来了,正领着芳岁在紫藤架下摘花,金波忙停住步子,道:“太太!”无奈地看着她。
  令年把一串花骨朵别在芳岁衣襟上,掠了掠鬓发,道:“说呀。”
  金波道:“今天窦府上办喜酒,老爷一大早就去了,叫你务必也要去。”
  令年哦一声。窦家办喜事,隔了大半个城,连于家都能闻到呛鼻的爆竹硝烟味,沪上的显赫人家,可以说是倾巢而动,于家倒也收到了请柬,只是于窦两府议过亲,康年未免觉得面上无光,便借故没有去。杨廷襄嘛,决计是不肯缺席的,只是他虽然有钱,奈何初来乍到,在窦府这等人家,也恐怕露怯,只好借于家这门亲戚一用了。令年笑着摇头:“素无交情,我可不去。”
  金波道:“太太,你和窦公子是没有交情,和我们老爷交情可是不浅呀。”
  令年笑道:“等他要再纳姨太太时,我准去的。”
  金波说:“太太,老爷想要在上海捞个肥缺,没有窦家撑腰,那是肯定不行的。老爷得了好处,岂不是太太也得了好处?你老人家只顾在这里取笑我,老爷可在那里眼巴巴地等了半天了。”令年本想偷懒,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只好去匀妆梳头,因怕康年不高兴,只说去逛一逛,便与金波往窦家来了。
  今天的窦家,大概跟皇帝娶亲差不多。铺天盖地的花炮彩纸,青幔红缎,令年没有请柬,又是个女流,险些闯不进去,幸而在街上巧遇久违的程小姐——程小姐大概也颇费了心思去装扮,因此姗姗来迟,她穿着象牙色掐腰长裙,系带皮鞋,领口、耳朵上都缀着珍珠,手上则有锐光一闪,是一枚锋芒四射的宝石戒指。程小姐孤零零站在街心,忽而扭头看见令年,先是一愣,继而抿着嘴一笑,说:“三小姐,好久不见了呀。”手里大红的请柬被她当扇子轻轻摇着。
  大约是被热得不痛快,程小姐话不多,领着令年进了窦府后,便径自走了。
  金波狐疑地看着她的背影,道:“这人……”
  “嘘。”令年忙用手指在唇边一竖,示意金波噤声。
第80章
  窦府的婚宴是令年生平仅见的热闹。新娘的妆奁仪驾,虽然豪奢,也还寻常,难得的是阖府宾客南腔北调,鸡同鸭讲,仿佛一锅热气腾腾、海陆俱全的糊涂粥,更添喜气了。令年在上海时不常与人交际,也在女客席上遇到了好几张熟面孔。有一位邻座的妙龄小姐将她的手拉了拉,用手绢托了一块黄澄澄的糕点递过来,友好地提醒道:“小心烫,滚油刚炸出来的。”
  令年称谢,咬了一口,里头是甜甜的豆馅,“这是什么?”
  “炸糕。”对方道,“冯家从天津带来的喜点师傅。”
  两人彼此打量,令年默默吃着炸糕,总算想起来,她曾在周介朴寿宴上和这位久居深闺的周小姐有过一面之缘的,忙展颜道:“周小姐,许久不见了。”
  周小姐却把她的沉默领会成了另外一种意思,颔首道:“于小姐,”顿了一顿,又说:“我看报纸了。”
  令年听她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不便搭腔,只能微微含笑。周小姐鼓起勇气,说道:“我真佩服你,敢于摒弃世俗的偏见,追求爱情和自由。”这年头,爱情还是个顶时髦的新词,周小姐说完,自己脸上已红了。
  令年先是惊讶,继而忍不住要笑。周小姐在家肯定常常拜读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小说,以为杨廷襄是什么出身寒微的英雄豪杰。她又记起杨廷襄最近时常抱怨,说:夫人,你每每耳朵里一听到我这个杨字,嘴巴便要撇,鼻子就要歪,白眼仁多过黑眼仁,那一副嫌弃地要不得的嘴脸,别人还以为我杨某人是一坨臭不可闻的狗屎。你这也能算得上是大家闺秀?继而便懊悔不迭,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做了赔本的买卖——令年唯恐露出破绽,忙正色道:“家母是很开明的。”
  周小姐当然不能抱怨自己的母亲不开明,这会她嫡母正携着几位妯娌姊妹在旁边的席上,眼风却频频地扫过来。两个年轻的女子只能正襟危坐,满堂都是女宾,却以年老者居多,也没甚意思。这时又一呼啦涌进来成群的仆妇,穿的是满襟绣花的长袄,挽着两把子发髻,手脚又快,声音又响,嘴里说道:“您们好哇。”乱哄哄请了一阵安。这个架势令年在酒店下榻时见识过的,跟周小姐道:“冯家亲戚里有旗人。”
  满桌都是汉人,瞧着稀奇,席上窃窃私语的,“听说北京在闹事,路上看见旗人就打,旗人有些门路的,都往上海和香港跑了。”
  周介朴做的是五湖四海的生意,周小姐并非全无见识,用手绢遮着嘴巴,轻声道:“九河下稍,三教九流的……你听不出来是天津口音?说特意从天津老家接了老太太来的,光跟轿的,打伞盖幌子的,就有两三百号人,把城里的客栈饭店都填满了。今天不像窦府娶媳妇,倒像是冯家招赘。”
  令年见满席都是油腻香甜的饽饽馃子,只能放下筷子,说:“他们都是北方人,又是世交,也算门当户对。”
  周小姐轻嗤一声,道:“这年头……“正要发表一番英雄不问出处的高论,见周夫人走了过来,忙把嘴巴闭上了。
  令年得空,目光在人群里一逡,见程小姐仍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这一场喜宴。程小姐向来有些目下无尘的傲气,也许钻石那耀目的光芒的确能够壮人的胆气,她此刻显得异常冷漠和凛然,像个孤身赴虎穴的英雄。
  令年虽然和程小姐有些交情,刚才还承她的情,将她领了进来,但这会上去展示友情,难保不碰一鼻子灰。便坐着没有动,只和周小姐应酬,目光不时往程小姐脸上一掠。不经意间,见杨廷襄站在厅门上,他生得高大,又穿着戎装,昂首挺胸的,原本就比别人显眼,更何况喝多了酒,颧骨上抹了胭脂似的,引得厅里的女客回避不及。他自己还不察觉,笑容可掬,遥遥地对令年做了个揖。
  令年生怕他要出洋相,只能走出来,低声道:“你吃醉酒,走错路了?”
  “没走错,”杨廷襄声音里竟然还带点柔情,只是嗓门大,一张嘴,震得耳膜嗡嗡的,“我怕你没吃饱。”把金波手里一大碗喜面亲手端了过来,令年一看,里头整齐码着青瓜、萝卜、木耳、黄花,还有一小撮糖醋面筋丝,红的红,绿的绿,异彩纷呈。杨廷襄像个主人似的,殷勤地劝道:“还是这个好,管饱,吃了胃里熨帖。”
  令年见他一面说着话,贼眼却在厅内的女宾身上转个不停,原本那点感激化为乌有,嘴巴一撇,说道:“多谢,我饱了。”
  杨廷襄送面本是个引子。难得有今天这样露脸的机会,他岂能不炫耀炫耀?满不在乎地把托盘往金波手上一塞,珍而重之地自衣兜里夹出一只雪茄,嗅了嗅,捏在指尖对令年点了一点,说:“你猜猜,我都见着谁了?”
  令年心想,在这人来人往的厅门上大呼小叫的,说一些得意忘形的话,怕要被人笑话死,便同周小姐告辞,来到廊下。这窦府里简直没有一处清静角落,头顶是红纱销金的宫灯,脚边一列盖了龙文披盖的四通鼓,几顶没处停放的蓝呢大轿歪斜着堆在一边,还有个扎领结的洋人摄影师,很有兴味地这里拍一拍,那里望一望。院墙另一头是戏楼,唱的是内府戏《艳阳楼》,锣鼓敲得如疾风暴雨般。杨廷襄还在催促,让令年猜,令年故意问:“谁?大总统?”
  杨廷襄瞪她一眼,还未开口,金波笑道:“我接太太来时,也见到一个人,老爷你猜是谁?”
  杨廷襄正没好气:“天王老子?”
  金波摇头:“是于二公子,你的大舅子。”
  杨廷襄一怔,他与令年成婚以来,还没和于家的人正式交涉过,难免心里有点忐忑,迟疑地看了令年一眼,嘀咕道:“怎么他也来凑这个热闹?他看见你了?”
  金波笑道:“老爷你不用怕,舅爷被一群人围着,我是跟着太太,也就远远打了个照面,兴许他看见了,兴许没看见。看见又怕什么的,如今谁还比谁矮一头了?”
  杨廷襄这话听着顺耳,道:“不错。”见令年落后自己半个肩头,慢慢走着,只顾听戏,杨廷襄不禁停下来,正色叫道:“夫人,我对不住你。”
  令年难得见对方这样郑重其事的,打量他道:“怎么,你……”这趟来上海,他们夫妻分居两处,玉珠也被打发回了娘家,杨廷襄整日地流连花街柳巷,莫非是又看中了哪家的戏子或妓|女,或是刚才对席上哪位女宾起了思慕之心?她乐得装聋作哑,当个贤良夫人的,便抢先:“想做什么,你自便就是了。”
  杨廷襄却和她琢磨的是完全两码事,他兀自叹气,说:“我们结婚时,别说请客唱戏,连个花轿也没有,你竟不怨我?”
  原来如此。令年自然摇头道:“我自己愿意的,不怨你。”
  她是随口一说,杨廷襄却沉默半晌,拉住她的手,将这花团锦簇,人声鼎沸的窦府环视几转,沉声道:“再过五年,不,最多再过三年,我也能办的起这么体面的喜酒,住得上比这还要豪华许多的宅子,你信不信?”
  隔墙的锣鼓声铿铿锵锵的,令年被他牢牢挽了手,甩脱不得,不由和杨廷襄黑黢黢的双眸相对,她微笑着将头一点,说:“我信。”
  杨廷襄不禁眉飞色舞。金波忙道:“哪还有人补办喜酒的,要办,也只能算办满月酒、周岁酒了。”
  杨廷襄想金波这话插得很妙,笑睨令年一眼,嘴上骂金波道:“屁话,当然得先办老子的喜酒,再办儿子的喜酒,岂有儿子骑到老子头上的道理?”
  令年见这主仆两个一唱一和,十分拙劣,将杨廷襄的手一甩,还未走得及,给杨廷襄又拦住了,这才道明来意,笑道:“夫人,你来一趟,难道只顾着吃席?总得去拜会拜会主人吧?”
  令年因为窦筱泉的缘故,对窦家人是敬谢不敏,便不情愿:“本来也是你逼我来的,我和窦家的女眷们都素不相识。”
  杨廷襄道:“人不认识,礼难道也不认识?”他当初风闻窦府要办喜酒,忙采办了一箱珍奇古玩,连同名帖一道送入窦府权作贺礼。依照杨廷襄的脾气,窦府实在应该将各人所送的礼用斗大的字写成礼单,在显眼处张贴红榜,好让宾客们去议论:这位出手大方的杨军长是何方神圣?谁知今天来窦府四处留意,竟然没有一个窦家人晓得他杨廷襄的,只能依照金波的主意,忙请令年去施展“夫人外交”,在窦府女眷面前露一露脸,多提一提他的大名。
  两人一面口角,到了窦府内宅的院门外,杨廷襄是望眼欲穿,可恨不能亲自进去施展“军长外交”,见有女眷携仆妇进出,便昂首挺胸,背着手走开,佯做欣赏廊房上挂的巨大的红纱灯笼,对金波大声道:“这个灯,是照宫里样式糊的,我在京城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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