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绣猫【完结】
时间:2023-05-20 14:43:27

  吕氏叮嘱她:“你婶娘这个人,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心眼比针尖还小,你在她跟前可不要乱说话,免得得罪了她。”
  “知道。”斯年道,“慎年像她。”轿子抬得很稳,斯年把轿帘掀开,这才来得及浏览上海街景,见自己这浩浩荡荡一行人,杨廷襄在前率军开道,女眷居中,慎年与长龄在队尾,并辔徐行,而康年那一辆汽车,早绝尘而去了。斯年有点羡慕,在南京还没见过汽车呢,她倒想尝尝开汽车的滋味!
  到了于宅,众人相见,大老爷对杨廷襄这位侄婿,很是赞不绝口,于太太当着亲戚的面,自然不好反驳,只得在正厅坐下来,被杨廷襄磕了个头,喊了声岳母,算是正式接纳了这位“娇客”。杨廷襄夙愿得偿,将衣摆抖了抖,神采奕奕地站起来,离得近了,众人才看见,他的衣襟上,还别着一只红绒花,俨然是把今天当成了自己结婚的大喜日子。再看令年,只随意套了件湖色对襟宁绸氅衣,从头到脚,妆饰皆无,仿佛故意和杨廷襄作对似的。于太太便叫婢女悄悄伴她回房,去打扮了再来。令年上楼,换了套衣裙,挽起发髻,用蜜粉在脸颊上扑了扑,这时见镜子里有个银红罗衫的身影一晃,令年放下粉盒,笑着叫一声“大姐”。
  斯年手里摇着一柄镂雕象牙折扇,摇摇摆摆走进来,真是风姿绰约。一面作势打量令年,似笑非笑道:“哟,令姑奶奶!令姑奶奶!”
  令年知道她又要取笑自己了,不待斯年开口,便笑着退开两步:“不到四月天,扇子就用上了?”又将鼻头一皱,“你这扇子熏了什么香?也太呛了。”
  斯年道:“不是熏香。是长龄的朋友从广州捎回来的,叫,嗯,福达利水,盏子是圆圆的,上头写了几个曲里拐弯的洋字。”
  令年道:“叫Florida Water,怎么是福达利水?你这瓶大概是男人用的。“
  斯年皱眉道:“我又不识洋文,哪分得清什么福利达,福达利。真是男人用的?怪不得有点臭烘烘的。“说着又使劲扇了几下,叫那麝香味快快散去。
  令年担心鬓发被她这一阵狂风吹得毛躁了,便扭过身,对镜拂了拂,她胭脂涂得重了,脸颊红晕,眼里笑盈盈的,斯年本来要狠狠诘责她一番,见状也不忍心了,扶着她的肩膀也立在镜子前,叹道:“小妹呀小妹,你胆子也是大过天了。小英有什么不好呢,你偏偏要选那么一个人。”
  令年低头道:“我这个人,没有定性的,今天想这样,明天想那样,卞家规矩很大,如果去了闹得家庭不和睦,也觉得对不起他。”
  斯年虽然不甘心,但是双方都已经各自婚嫁了,也没什么可说,只能摇头。又不忍拂她意,便笑道:“这个姓杨的,倒满精明,听说他来上海后一直躲在外头,没敢露面?今天可是借着你大伯伯给他撑腰了。有这种心计,用在正途上,以后前程不会差了。”
  令年诧异地笑了,说:“大姐,你可真让我松了口气。”
  斯年横她一眼,也对着镜子理妆,说道:“你当我是有多势力呢?婶娘么,你也不用怕,做母亲的人,总是心很软的。倒是慎年,我看他是半个眼睛也瞧不上杨姑爷。康年越发像叔父年轻的时候了,对小毛头真亲,有这么个舅舅,我们以后也不怕了。”
  令年心想:原来大姐现在有这些心事,哪里还顾得上挑剔杨廷襄?便安慰她:“姐夫家百年的祖业,根深叶茂的,你有什么好怕?”
  斯年仍是郁郁寡欢,将一柄象牙折扇忽而打开,忽而合上,摔得噼啪作响。令年将折扇接过来,见洁白莹润,薄如蝉翼,上头雕刻满是西洋仕女,或坐或立,斯年眉头一展,笑道:“你也看这扇子好?这是广州十三行进贡宫里的,皇上赏了我家一匣,这柄送给你好了。”
  令年知道是斯年的爱物,便婉拒了,说:“我没你那么怕热,你看,我里头还穿着夹的。”
  “以前就怕热,生了孩子后,更是动辄就冒汗。”斯年将令年的衣领捻了捻,她穿的一件玫瑰紫闪光提花绫袄,只堪及腰,下面一袭孔雀绿印度绸长裙,颜色浓得仿佛要滴墨,行动间也是波光粼粼,更显得纤腰袅袅。斯年双手将她腰一合,又在自己腰上比一比,皱眉笑道:“真是不能比,你看,生完也两年多了,腰还是圆滚滚的,半寸也瘦不下去,我真是悔死了。”
  正抱怨,有个婢女走进来,见斯年也在,还不好意思开口,被令年一催问,红着脸笑道:“姑爷让把这个给三小姐,说跟他胸前的是一对,还让我悄悄的,别给人看见了。”
  “哟,我耽误你们夫妻说话了。” 斯年忍着笑,转身就要走。
  令年见婢女手里捧着哪是什么神秘物件,不过一朵红绒花罢了,心知杨廷襄的意思,是让她也戴在身上,做出一对新人的样子,便随手别在纽扣上,和斯年肩并肩,花枝招展地走了出来。这时楼下只剩下吕氏等女眷们,因为于太太是寡居,大老爷并不久坐,携子侄们一同往外厅和书房去了。
第84章
  家宴也是分做了两处,男人们以大老爷为尊,在外厅摆了酒席,女眷们就在里厅坐了。饭罢,于太太知道男人们酒兴浓,只把里厅的酒席撤了,叫佣人们不必急着去外头催,只好好伺候大老爷用酒。
  这是仲春的时节,到夜里还不算很冷,斯年叫婢女把那洋缎织的窗帘都用白铜钩挂起来,又将各处的玻璃窗都敞开,走走停停,挨个往外端详。上海不同溪口,于宅自然不能横亘半城,但这里是纯西式的建筑,没有那些累赘的假山造景,只凸显出建筑的典雅和精巧。自铁栅门进来,是一片绿茵茵,很开阔的庭院。两侧小楼雁翅排开,回廊连接着书房、客房、还有佣人房,电灯迤逦着直通向前厅,照得仿佛琼楼玉宇,是待外客的地方。后院则更幽深,绕墙草木葱茏,这会没有点灯,黑寂寂的,简直有点瘆人。
  斯年的衣袖刚齐肘,露出的两截手臂也是冰凉凉的,婢女送了披肩来,她摇摇头,“天气真是暖了,”她对着敞开的后窗,轻轻嗅了嗅,“咦,这香气好闻,是种的什么花?”
  “有丁香,玉簪,临街的角上还有几棵日本早樱,你看那一片,乱糟糟的,好些蔓藤,是爬山虎。”令年在夜色里指给她看。
  “那么密,不能有蛇吧?”
  令年心知她最怕蛇,笑道:“你晚上可千万别忘了关窗。”
  斯年不禁打个寒噤,把窗子闭起来。小客厅里还开着热水汀,暖气袭人,她脸上很快恢复了红润的色泽。两人在沙发上落座,斯年见令年裙摆拂动时,露出脚踝上一点象牙色的肌肤,心中生疑,悄悄将她的长裙掀起一点,见她长裙底下是一截西式的衬裙,料子薄得几乎透明,衬裙里头则是穿的玻璃丝袜。斯年笑道:“吓我一跳,还当你一双腿都光着。”又问这玻璃丝袜结不结实,“我明天也要去四马路好好逛一逛。”
  令年见她很羡慕上海的繁华,说:“你不如在上海长住一段时间,姐夫想你了,就坐船来,不过一夜功夫。”
  斯年啐她,“有什么好想的?”她轻叹着倚在沙发上,说:“还是你好,不用伺候公公婆婆,名正言顺地住在娘家。听说杨姑爷奉命在上海驻军,你索性叫他也搬进来好了。”
  令年道:“他宁死也不肯的。”
  “难道婶娘舍得你跟他在外头住?”
  令年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怎么也说孩子话?”虽然杨廷襄是死也不肯在于太太眼皮子底下生活,也曾夸下海口,要置办汽车豪宅,但看他来上海一个月,每天都在烟馆和堂子里流连,大概脑子里联想都没想过要安家这事。令年不由将嘴角一撇,轻嗤一声。被斯年看见,忙笑道:“别这样撇嘴,刻薄极了。”
  令年不服,道:“难道只许你刻薄,不许别人刻薄?”
  “我本来就是个俗气的人。”斯年说完,起身在厅里踱了一会,扭头一看,小座钟竟然已经快九点了,外头仍是灯火通明,声浪隐隐。她因怕长龄喝醉酒失态,命听差去嘱咐他,谁知听差也一去不复返,正疑惑,见大少奶奶卢氏拿着手绢自外头回来,进门便说:“妈,可不得了。”
  众人本在喁喁笑语,听到这话,都停了,于太太道:“什么事?”
  大少奶奶却仿佛懊悔失言,站在那里,只是抿着嘴笑。她身边的老妈子知道是因为大伯母吕氏在,少奶奶不好张口,便笑道:“是杨姑爷叫了一个唱花鼓戏的,在虹口赌坊很有名气的。大老爷说唱得很好,还赏了一个金戒指给她。下人们不听使唤,都赶过去瞧热闹了。”
  于太太对大少奶奶嗔道:“家里又不是没唱过戏,你叫什么?”
  “这些混账东西。”斯年恨骂,心知吕氏是客,不便开口,一个是大伯,一个女婿,于太太更不好意思阻拦的,便对那老妈子道:“什么花鼓戏,我想听,叫他们进来唱。”
  卢氏很嫌弃:“我可不想听……”
  “既然是正经戏,男人能听,怎么我们不能听?”
  老妈子便奉命去了。不多时,将戏班子请了进来,不过是一个拉大筒的师父,一个捧茶壶的小幺,还有一个唱戏的女孩子,脸上扮了妆,大概是怕夜路不安全,穿的是男式的灰葛布长袍。于太太一看,果然是正经唱戏的,便不拦她,叫她站在小客厅里,清唱一段《刘海戏金蟾》。
  吕氏侧耳听了一会,说:“你看她一个女孩子,唱男的,便十足像个男的,唱女的,便十足是个女的,一会男,一会女,丝毫不乱,换成是我们,恐怕要慌死了。唱得好,怪不得他们爱听。”也叫人拿一把铜钱,那小幺忙放下茶壶,上来答谢。斯年只觉得聒噪,仍旧走到窗前来看景,见星子稀稀疏疏,夜空乌沉沉的,对令年幽幽道:“你知道我想起几句什么话?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悠悠洛阳道,此会在何年?”
  令年笑道:“反了,今天是接风,并非践行,怎么念这种离别诗?”
  斯年也觉不合时宜,忙说:“是我念私塾时没有用功,提起春夜,脑子里就只记得这几句。”又道:“最近好多新花样的爆竹,可惜不是年关,没有人放它。你还记不记得前年咱们在南京的时候?多好玩。”
  卢氏闻弦音而知雅意,走过来笑道:“我可是明白了,你想念的未必是爆竹。”遂叫人摆出牌桌来。斯年的愁绪顿时一扫而光,连同令年、还有个姊妹瑕年,一起围坐到牌桌前。这头雀牌撞得哗啦哗啦,那头大筒拉得铮铮响,很相得益彰。
  于太太也纳罕:“要比热闹,上海这两年的光景也是大不如前了。窦府新少奶奶过门,听说才摆了两个白天的喜酒,就完了。”
  卢氏笑道:“妈,你也是两耳不闻天下事了。窦府闹了好大一个笑话,全上海都传遍了,哪还有心思办喜酒呢?他们新少奶奶是很要面子的。”遂将程小姐大闹喜堂的事情讲给众人,“妈可知道这程小姐是哪一位?就是当初给小妹做家庭教师的程小姐呀。”
  “是她?”于太太一怔。唱戏的见于太太、吕氏等人都走去了牌桌旁,嗓音、大筒的弦声也都先后停了。“怪不得我前头总听说有个姓程的,在跟窦家打官司,原来是程小姐的爹。”自从程先生投资橡胶股票破产后,于太太便鲜少听到程小姐的消息,还曾很为她惋惜,她叹道:“可惜这位程小姐,身世也很坎坷了。”
  斯年把一张牌丢下去,不以为然道:“程小姐既然读过书,也能谋生的,不该自轻自贱。”
  卢氏道:“妈以前总说她好。我第一次见时,就觉得这位程小姐,人是漂亮,也有学问,只是看上去面相不好,不是有福气的人。”
  令年笑道:“大嫂怎么也会看相了?”
  卢氏瞥她一眼,笑道:“我看小妹的面相就很好,眼看姑爷发达了,少不了要送一副凤冠霞帔给你这位诰命夫人的。”
  瑕年吃吃地笑道:“大嫂,你是戏听入迷了?民国政府哪还封什么诰命夫人?”
  斯年趁拿牌的空隙,扭头一看,因众人只顾着说话,没人点戏,唱花鼓戏的女孩子便只捧着茶杯润嗓子,她吩咐道:“戏唱得很好,结了钱,叫车夫送他们到戏院子,天晚了,小心路上被人劫道。”
  卢氏接着说道:“我向来看人准的……说到这个,妈,你可还记得咱家原来那个伙计宝菊?”
  于太太又吃了一惊,“怎么,他也闹祸事了?”
  “不是祸事,却是喜事。”卢氏笑道,“周老先生大概要招他做女婿呢,喜日子都订好了。”
  吕氏奇道:“不是伙计吗?周老爷竟然也不嫌他出身?”
  卢氏微笑不语,心想:妈都不嫌弃,想要把小妹嫁给他,周家又算什么?佯做专心看牌,不去接吕氏的话。
  于太太道:“本来就是招赘,出身低一些,也不妨的。周老爷自己年轻时就是做跑街的,宝菊勤快,心也细,兴许以后能做的周老爷那样大的生意哩。”
  “那是周小姐有福气了,”卢氏说到一半,被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截断了,是康年那一群男人走了进来,先同吕氏、于太太来问安。原来是唱戏的被叫走了,他们觉得无甚趣味,又不好出门去鬼混,听到这里雀牌声阵阵的,便走了来,连声问道:“谁赢了?”
  卢氏正因输了一点钱,心里气咻咻的,忙叫康年道:“你来替我打。”斯年也自然要叫长龄助阵,瑕年正在兴头上,年纪又最轻,一边手忙脚乱地垒牌,笑道:“我好不容易放假,一定要打到十二点,你们谁都不准来赶我。”
  于太太只见眼前人影乱晃,问道:“杨姑爷怎么不在?”
  康年接了杯参茶,坐在牌桌前,笑道:“你那姑爷在和大伯父讨论治世经济之学,十分投机,我们这些都是没有一官半职的人,只好先告退了。”
  于太太心知康年等人与杨廷襄素来有积怨,今日面子上已经是很过得去,便不再强求,探头在人群里逡巡,见慎年独自坐在窗下一个紫绒布的沙发上,两三个听差就守在旁边等回话,他只翻看一摞电报和书信,也说不上是喜是怒。于太太便招手叫芳年来,悄悄教她道:“去同你二叔说,今天家里有客,哪里也不准他去。”
  芳年这女孩子大了,很鬼灵精,便奔过去,要二叔教她看洋人的画报,百岁则不甘示弱,把自己的橡皮兔子,发条青蛙,小火车、小轮船都贡献了出来,要和二叔列阵对垒。那听差插不进话去,只能把电报和书信拢一拢,退出去了。
  卢氏挪了一个紫檀木方杌,坐在康年身后看他打牌,也是一心两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而又抿嘴一笑。斯年和她是对家,忙去看长龄手里的牌:“笑什么?莫非康年这把要赢了?”
  卢氏背对着于太太将手摆了摆,凑到她耳边笑道:“你没瞧见?那唱戏的刚才要走了,谁都没来告辞,特意绕到沙发那里去,跟二弟拜了拜。我当她只有杨姑爷这个大主顾,原来不是。”
  她声音虽低,牌桌上人却都听得清楚,都不免去看,见戏班子三人已经走了,慎年正被芳岁拉着去看画报上的洋服。卢氏仍旧低声道:“倒也没说什么,只听唱戏的跟二弟说,‘二公子,许久不见了’。我看,上海的倌人,不说全部,起码十个里头有九个都认得咱们二少爷。”
  斯年道:“他们生意上的人,也是难免的。”
  长龄也笑道:“刚才在外头就碰过面了,也不见得真的交好,多半是被朋友带着,在哪里见过一两回,人家偏要记住他,他也没办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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