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不等他的手落在肩头,便一扭身站了起来,含笑道:“怎么样,今晚谁睡床,谁睡榻?”
杨廷襄和令年的感情,一向也不算和睦,在云南时,同室而居的日子简直可以说是寥寥可数。自到了上海,令年却对他和颜悦色,又加上金波在旁鼓吹,他便以为令年真心要跟自己来修好了。听到这话,他先一愣,说:“怎么还要睡榻?”
令年也就不再询问他的意见,掀开帐子,将一个枕头并被子摞在靠窗的贵妃榻上,说道:“我不习惯两人睡,请你委屈一晚吧。”自己便从铜钩上解下床帐,预备要就寝了。
杨廷襄瞬间醒悟,怒从心头起,扯住令年,对着脸就骂了一声混蛋,“你怎么不去榻上?”
令年泰然自若,说:“这里是于家,我是主,你是客,当然只能委屈你了。”
杨廷襄听她话音,是越发撇清了,便冷笑一声,道:“呸,莫非偌大个上海,没有我杨某人安身的地方,要来你家受着狗屁的窝囊气?”将马褂往手上一抓,就要往外走。
令年心想,这可不妙。三更半夜的,他这一路骂骂咧咧的走出于家,还不晓得要引来多少议论,只能将杨廷襄叫住,忍气吞声地说:“我睡榻好了,这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也不肯再跟他纠缠,只揿暗了台灯,将榻上的被子展开,合衣躺进去,便闭眼不说话了。
杨廷襄满腹的春情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阴着脸盯了一会令年的背影,便走去床边,两脚将鞋扒拉下来,使劲一踢,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不一会,便鼾声大作。令年这才略微动了动四肢,在枕上把脸扭过来,看着窗缝里漏进来的一隙月光。她身体是倦极了,精神上却异常得踊跃,又渐至心烦意乱,简直是无法入眠,只依稀记得桌上的小金钟敲过好几轮了,才朦朦胧胧地睡了,但梦中亦很警醒,只觉有手在自己脸前拂动,蓦地眼睛一睁,见熹微的晨光中,杨廷襄凑到了面前,两眼是炯炯有神,手正放在她的领口。
令年眉头一皱,将杨廷襄的手挥开,说:“你又捣什么乱?”
杨廷襄还握着她的胳膊,笑道:“你愿意委屈,我可不舍得。”伸手就要把她往床上抱。
令年见他虽然带着笑,脸上可是恶狠狠的,手也很用力,是一副誓要得逞的神色,忙闪身躲开,将台灯揿亮,正色道:“我们可是有协议的。”
杨廷襄心想,协议那是男人之间的事,一个女人,婚都结了,还有资格跟我谈什么协议?脸上却做出一副糊涂样子,道:“协议?什么协议?”索性也不去床上了,按住令年的肩膀往榻上一推,笑道:“你不习惯两个人睡,我却不习惯一个人睡,这里挤了点,但也别有趣味。”
令年听到这话,脸上难免露出厌恶的神色,冷冷地说:“我今天身上不舒服。”
杨廷襄嗤道:“我看你身上就没有过舒服的时候。”手又揽到了令年腰上,凑在她耳边道:“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你还矫情什么?”
令年抬手就给了杨廷襄一个巴掌。她动手,是忍无可忍,力气绝对不能说大,但杨廷襄那张脸,顿时铁青了,在令年腰身上的手也收了回来,他站起身,对着她点了点下巴,冷笑道:“原来你对我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令年不意听到他说“感情”二字,简直要发笑,杨廷襄接着说道:“你自以为是千金小姐,很看不起我了?怎么你这千金小姐,竟会和人私通,见遮掩不住了,才拿我来当冤大头?以前的事情,我只当不知道,我不管什么狗屁协议,你嫁进杨家,就是杨家的人,要是有胆跟谁勾搭,哼哼,”他将腰里的枪“哐”一声拍在案上,“我这枪里,子弹多得是,别说两条人命,二十条也要得!”
令年脸色慢慢平静下来,点头道:“这你大可放心。”
杨廷襄见她的意思,分明是承认曾与人有私情了,顿时生出一股恶气,但是假做大度的话已经说出口,不能反悔了,只能扶着案头,径自愣了一会,然后将枪往腰里一塞,边摇头叹道:“老子这回也算是叫人暗算了,你自己心怀鬼胎也算了,我看你们于家,哪有吹得那样有钱?男女老少,都是废物,除了我,剩下的竟然连一个官儿也捞不着做,以后少不得还要靠着我,帮忙提携你们一二了。”在他本心里,与令年的夫妻感情,不过是可有可无,锦上添花的事,而于家财势大不如前,才是最让人可恨之处。说着,便在地上狠狠跺了跺脚。
令年简直不要再从这人口中听到一个字,将马褂、帽子抱起来,往他怀里一扔,指着门口道:“你快些滚吧,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杨廷襄哪还有留恋之意?撞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令年这么大闹一场,那些心事反而不翼而飞,回到铜床上,合眼便睡。沉酣的一觉醒来,日头已经很高了,外面却是静悄悄的,她也不叫使女,自己随意梳洗了,走到楼下,见康年、斯年那两对夫妇,还有慎年、瑕年等人都在,三三两两地坐在沙发里。因为于家向来较为新派,没有说必须要晨昏定省,大家通宵打了牌,便起得都很晚,老的是早就吃了饭,在房里说话,年轻的便在厅里,随意吃一些点心,计划着要出游。
听见使女招呼三小姐,卢氏回头,先是在她眼皮上定睛一看,却不露端倪,只说:“我特地叫下人们不要吵你,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厨房里的人倒不知是该给你预备早饭呢,还是索性等吃午饭了。”
令年一瞧座钟,竟然十一点了。这对她而言,本也是常事,便笑道:“对不住,实在是昨天牌打得太晚了。”
斯年和瑕年姐妹在沙发上,头并在一起,正在瞧洋行送来的画报,本来就不耐烦了,她忙掉过脸来将令年一打量,又往楼上望了望,说:“你是咱们家人,也就算了,怎么你们姑爷也这么大面子,叫我们等了这半晌?”
斯年这话,令年可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从使女手里接过茶,呷了一口,只是踌躇。卢氏是很留意令年的举动的,直将眼神去瞟她。令年架不住斯年催促,捧着茶笑道:“等他做什么呢?”别的又不肯说。卢氏倒也不是非要看别人笑话,奈何她天生嘴快,便插嘴笑道:“我也说是不要等了呢,听下人们说,姑爷好似半夜就走了。”
一听这话,众人都不免“咦”一声。慎年本来在厅的另一头,面对着一扇水墨大理石屏风,在听电话,只在令年下楼时,一面对着话筒说话,视线在她身上盘旋了一会,待到卢氏这一节,他转过身来,眉头略微往上一挑。这时电话也打完了,他放下听筒,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斯年仍在追问是什么事,“要走得这样急,天亮都等不得?”
这时厨房里来人问,三小姐早饭要吃什么,令年摇了摇头,对斯年道:“我房里是席梦思,他是乡下人,睡不惯,因此去外面住了。”
斯年道:“他走去外面哪里了?”
令年对杨廷襄余怒未消,便笑道:“外面住的地方多得是啦,咱们管他做什么?”
斯年听她这意思,杨姑爷竟是不打算回于家来住,暂时地和令年分居了。年轻夫妻产生口角,彼此赌气,倒也不新鲜,只是亲戚还在,这点面子都不给,杨廷襄也不算什么好丈夫了。斯年咬着唇,想了一想,也摇头笑道:“那就不管他了,咱们姊妹自己玩去。”
长龄早等着这话了,忙起身笑道:“那么,我也不用奉陪了吧?”招呼了康年、慎年,要一同上外头喝茶看戏去。斯年忙叫“站住”,等长龄回头,又摆手道:“我哪是叫你,我是叫他。”说着将慎年一指,“你不许走。”
慎年怕斯年又要刁难,不肯走过来,只说:“你不是要带妹妹们去吗?叫我做什么?”
斯年笑道:“你是故意的还是忘了?明明昨天才说了,要教我开车。我们要去洋行逛逛,你正好开着车,载我们去。”不等慎年张嘴,便说:“不许说下回,你这大忙人,难得今天竟然肯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坐上半天,我不等今天,还等哪天呢?”
那司机本来都在厅上等了,原想:要让二少爷亲自开车带你们东逛西逛,还不晓得要逛到什么时候,又累又无趣,他哪里肯呢?便只去看慎年脸色,见慎年想了想,竟然说道:“那就走吧。”司机诧异之余,倒也乐得不必当差,忙将钥匙奉上,请诸位少爷小姐们出门。
第87章
司机将车已经开了出来,就停在街上。等众人走来,忙抢上前一步,将车门打开。斯年不急着上车,先探头往里瞧了瞧,见这车里很宽敞,里头两排闪亮的皮椅,前头驾车,后头载客。斯年便携了瑕年的手,说:“我们两个是客,坐在后排,请你们坐前排吧。”
令年道:“你是大姐,当然你坐前面,而且你不是要学开车吗?”
斯年便不推辞,和慎年并肩坐在前排,令年和瑕年则携手去了后面。关上车门,这车里就像个封闭的小房子,又平稳,顷刻间,已如风驰电掣,驶上大马路了。斯年仔仔细细将各处的机括和装饰都看了,笑道:“南京街上也见过有人开汽车的,但都是敞篷的,我还想,这汽车快是快,但头顶连个盖子也没有,遇上刮风下雨,还不把人打得跟蓬头鬼似的?冬天又冷得要不得,还不如坐马车,或是轿子。你家这车子倒好,看我,头发丝都不乱一点呢。”
令年道:“这个车,上海本来也没有的,要托人从美国订。你先交车款、税款,海船运输的钱,大概到秋季,就能到南京了。”
斯年道:“那一共是多少钱呢?你替我算一算。”
令年道:“有一万块钱,准也够了。”
“钱倒是能凑得出来,”斯年眼睛望着前头,出神地想了一会,微微地一笑,“只不过呢……”
令年晓得斯年的心事。她的婆家,原本就是较为保守的,况且如今属于逊清一派,自然是更低调了,斯年要买汽车,想必家人也不会同意。她便把话题转开,叫斯年去看外头洋行挂的各式招牌。慎年呢,既然答应了是来做司机的,便只是闭上嘴开车,并不加入她们的热烈讨论。经过张家花园,将车子停下来,问要不要先进去吃了午饭,三姊妹异口同声道“不要”,慎年便被催促着,一路开到了洋行门口。这一盘桓,就是近两个钟头,将手绢、手表、胭脂、香水,乃至阳伞、丝袜,装了大大小小十七八个匣子,被四五个伙计送上汽车。慎年只在旁边看着,便觉得眼花缭乱,等车子装好,耐着性子问斯年:“逛完了吗?”
斯年将他手一拽,笑道:“还早,你急什么?”又指挥着慎年开车来到绸缎庄。这时,几个绸缎庄的伙计见有汽车停在门口,早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
慎年熄了火,懒得再下车,对斯年道:“你们买衣料,应该用不着我的意见了吧?”
斯年道:“正因为买衣料,才特别需要你的意见哩。那些香水、手绢,都是闺中用的,自娱自乐罢了,衣裳却是要穿出门见人的。岂不闻女为悦己者容?要是你们都说不好,那我买回家,也只好白白放着生虫了。”
慎年道:“那你该叫姐夫来才是。”
斯年道:“你姐夫是个只知道闷头当差的老实人,什么料子贵重,什么款式时兴,他是一概都糊里糊涂的,不像你,总在外头行走,朋友都是会打扮的漂亮人物,眼光当然要比一般人高明啦。”
慎年皱眉道:“大姐,我不知道你这话是损我,还是恭维我?”
斯年笑盈盈地说:“当然是恭维你。”这时,几个伙计已经不断地在旁边请太太小姐往里走了,慎年只能下了车,跟在斯年三姊妹后头,走进绸缎庄里。
绸缎店里向来是女客为主,都各自并着头,抚摸着衣料轻声细语,倒比洋行清静些。一名伙计将慎年请到一旁落座,奉了香茗,剩下的伙计则将斯年等人众星捧月似的,请到柜台前,取出各色绸缎,五光十色地铺开。斯年道:“这个倒不急。”叫伙计先拿几匹男衣的料子来。那伙计眼尖,晓得斯年等人是贵客,摆出来的也并非寻常料子,都是流光溢彩、价拟黄金的。斯年摇头道:“也太鲜亮了,做女料倒好,我不喜欢男人穿得花枝招展的。”
瑕年对男人衣裳自然是毫无兴致,令年便也随意翻了翻,指了一匹烟灰绸的,又一匹竹月罗的,说:“姐夫穿,这两个颜色还好,别的,要么失于轻浮,要么又太老气了。”
伙计凑过来,说:“衣裳也好和人配。不知道这位先生是多大年纪,高个子,矮个子,胖些,还是瘦些?性格是偏活泼呢,还是偏内秀一点?”
斯年抿着嘴直笑,说:“人呢,脸孔是很俊的,高个子,二十多岁,性格嘛,我可不敢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冲慎年努了努嘴,道:“呶,人就在那里了,你瞧呢?”把众人都惹笑了,斯年冲慎年招了招手,说:“二少爷,劳驾你过来,在身上比一比。”
慎年只能放下茶,走过来,说:“我不用买。”
斯年道:“我知道你是习惯穿西装的,恐怕家里也没几件长衫。但是长衫有长衫的好,天气热了,在家里穿,舒展,也凉快。一来,我昨天说话不好,得罪了你,心里很不安,二来,今天劳驾你给我们做一天的司机,很是辛苦,因此一定要买块料子,算是谢礼。你看这两个颜色,是哪个好呢?”将衣料依次展开,在慎年身上比了比,又是举棋不定。听慎年说:随便哪个都好,斯年又扭过头问令年:“你看呢?”
令年只好把手里的衣料放下,眸子也不抬起来,把视线在慎年肩膀上略停了停,微笑着说:“都可以。”
斯年笑道:“咦,刚才还很多意见呢,嫌这个轻浮,那个老气,这会让你两个里头挑一件,却成应声虫了。“
那伙计在慎年脸上瞧了瞧,笑道:“别说太太们为难,我看这位公子,穿哪样都好极了。”
这时慎年被一群女人拿布料围着,早已不耐烦了。见令年将竹月罗一指,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说:“就这个蓝的吧。”
斯年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叫伙计将两匹都包起来,那件灰绸,要给长龄裁件夏长衫。男料选好了,才要看女料。这可是重头戏来了,满店的伙计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上来听令。慎年好容易脱困,退到一旁,呷了几口茶,便放了下来。这里乃是绸缎铺的二楼,在窗畔居高临下,正见街头人头涌动。这时,一辆洋车停在门口,上头先走下来一个穿织锦长袍的女人,脖子上围着纱巾,胭脂涂得脸颊雪白,嘴唇鲜红,也不避人,径直便往绸缎店而来,后头下来的是个穿黄色戎装、系皮带的男人,手将女人的腰搂着。后头又跟上来一辆洋车,车里下来两个小兵打扮的随从。其中一个随从走到于家汽车前,歪头瞧着。
慎年看得清楚,那个鬼头鬼脑的随从,不正是金波?而和杨廷襄同乘一车的女人,也并非当初在红河甸见过的玉珠。他便暗自一哂,见金波认出了于家的车子,忙将杨金奎那一对叫住,赔笑说了几句话,那女人又倚着杨廷襄的胸膛,将腰肢扭了一扭,几人陆续又上了包车。
慎年冷眼瞧着,等杨廷襄一行人都不见了,斯年和令年等人还在柜台前唧唧哝哝,他对斯年道:“我出去走走。”便离开了绸缎庄。
这仲春的时节,外头花市已经摆起来了,正是枝梢剪彩,满街蒸霞,还有挑了担子沿街叫卖各式鲜果糕饼的,有糟田螺、鱼汁面、馄饨、汤团,慎年在这些摊子间边走边看,消磨了一会时光,再回到绸缎庄楼上时,见衣料已经都包好了,跟小山似的摞在柜台上,斯年等人则坐着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