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被她这一反问,脸也拉下来了,一双眼睛,冷冷地睇视着她。这时,听差在外头已经“砰砰砰”敲了好一阵的门,慎年便叫进来,听差走进来,问二少爷晚上用没用过饭,厨房里有宵夜,是鸡汤银丝面,慎年说:“不要!”听差又问:“要不要茶?”
慎年不想再听他啰嗦,便随意地一点头。听差便从外头把茶送了进来,还有两小碟干点心,又退了出去。台灯下,茶香袅袅的,两人起先是一阵沉默,不待令年伸手,慎年却把托盘和茶杯都推到一边,说:“喝酒吗?”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瓶洋酒,并两个玻璃高脚杯,各自倒满了,也不邀请她,自己拿起一杯,慢慢喝了几口,然后就望着那晶莹的杯身沉思。
令年见那样满满的一大杯,说:“你别喝醉了呀。”
慎年回过神来,把杯子里的酒随便晃了晃,说:“那还不至于。”
令年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自己又曾经在饭店里喝过香槟的,便把另外一杯拿过来,喝了一大口,一股热气从胸口冲到眼里,顿时脸颊也烧红了,原来这酒可比香槟烈多了。她心想,怪不得人不痛快时都要喝酒,这样猛灌一肚子酒,神智也糊涂了,当然忘了那些烦恼。便也一口接一口,不一会,把大半杯喝了进去,人也有些轻飘飘的,还要再往嘴边送,酒杯被慎年拿走了。
慎年笑道:“我请你喝酒,可没叫你把自己灌醉。”
令年也觉得自己眼里雾蒙蒙的,颧骨上滚烫,怕真的喝醉了发起酒疯,便走去慎年卧房的盥洗室里,用冷水浸湿毛巾,冷静了一会,才要走出来,见慎年刚好把衬衣脱了,将那件竹月罗长衫套在身上。她等他在低头扣纽子时,才走出来,打量了他一下,说:“很合适呀。”
慎年道:“大姐高高兴兴做的,当然得穿上敷衍敷衍她的面子,不然她又有一箩筐话。”又说:“在妈面前,一身酒气的,也不好。”
令年这会已经很清醒了,她肩膀倚着玻璃隔窗,垂头想了一会,悠悠地说:“做父母的心,也许只有自己做了父母,才能体会到了。”
慎年摇头道:“那可对不住妈了,我还没有打算要去做人的父母。”
令年道:“我总觉得,你们这些受西洋教育的人,对骨肉亲情都有些淡漠。譬如你,还有程小姐。不过,那天我仿佛听见程小姐在梦里叫娘。我倒觉得,她挺可怜的。”
慎年道:“我和她不一样。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说完,转过头来看着令年,“如果你不是对妈的话那么惟命是从,也许我跟妈现在会亲近很多。”
令年听到“惟命是从”这四个字,不觉眉头一蹙,辩解道:“妈也没说,让我跟你在这坐着喝酒呢。”
“这就对了。”慎年笑着在她肩膀上一推,两人前后走出书房。外头夜风徐徐地拂在脸上,脚下的草婆娑娑的,令年心里不觉轻快多了。慎年将她肩膀一搂,让她绒绒的发顶抵着自己下颌,说:“现在高兴了吗?”
令年把脑袋点了一点。
慎年道:“高兴就好。”
两人这样靠在一起慢慢走了一会,他冷不丁问道:“你学打针,是打在胳膊上呢,还是打在屁股上呢?”
令年不禁脸上一红,将他胸膛使劲一推,又跺了跺脚,轻声说:“你胡说什么呀?”顿了顿,才正色道:“静脉针,肌肉针,都有。那也不是屁股,是后腰。”
慎年笑了一阵,来到厅里后,便与令年分开,去了于太太那里。令年则轻手轻脚地上楼,这一天斯年等人都歇得很早,楼上鸦雀无声。她只顾想着心事,又没有电灯照明,一脚踢在走廊那个桌腿上,把上头摆的琉璃海棠小盆景也给撞翻了。小毛头咿咿呀呀地在房里闹起来,斯年开门一瞧,说:“你在这里唱大戏吗?我还当是贼进来了。”不等令年开口,又将脸一别,说:“怎么那么大的酒气?”
令年笑道:“刚才在柜顶找花露水,把一瓶葡萄酒给打碎了,你看我洒了这一身。”
斯年道:“我还当你喝酒了。你是个斯斯文文的小妹妹,可不要学男人那些坏毛病。”
令年答应一声,这时隔壁的保母也赶了过来,抱着小毛头轻轻地哼唱。斯年便不急着赶回去,靠在门口想了一会,拉着令年的手,轻声道:“我们再过两天就要回南京了呢,先跟你说一声。”
令年失望地啊一声,“怎么这么急?”
斯年道:“再不回去,上海这繁华世界,我怕你姐夫要乐不思蜀了。”虽然是玩笑的语气,脸上却有点黯然的神色。好像怕令年来追问似的,她轻轻将令年一推,“再说吧——看你这一身狼狈。”说着,自己将鼻子一捂,便扭头回去了。
第90章
于太太虽然喜欢家里人丁兴旺,但她不是那种很热络的性情,大伯父声明要回南京时,她也没有十分挽留,只把于家的人聚齐了,命厨房在大厅里开两桌家宴,一来为吕氏等人践行,二来,则是公开康年要往上海钱币司履职的消息。
这些年轻的人听了,自然又是个由头,要借机闹上半夜。吕太太忙道:“你们够了吧,这些天给这些人不分黑白地闹,我头这里一阵一阵抽得疼。”于太太见她将抹额又重新勒上了,便也说:“明天还要赶路,来日方长吧。”又问是买船票还是火车票,斯年道:“还是坐船舒服些。”于太太便叫听差去船务公司连夜定十几张头等舱的票来。
这样一来,那些本想听戏、斗牌的人也只好百无聊赖地在厅里坐着。斯年道:“等今年过年,我们一定都回溪口。乡下地方,那个汽车怎么开也不怕的。”
大少奶奶道:“要回去的话,溪口的房子该修一修了,今年雨多。”
斯年是自溪口转来上海的,便说:“老家那些人仔细,房子还不觉得潮,只是好些地方的电灯坏了,这些新式的东西,不舍得用,就容易坏,乡下又没有人会修它。”又对令年道:“以前伺候你那个何妈,有点见老了,两个眼睛上许多眼纹,我想大概是总在灯下做针线。她一个快五十岁的姑婆,无儿无女,还做那些活有什么用呢?”
令年无奈道:“她自己非要那样,有什么办法呢?”她脸上带着微笑,把一个绣锦鸭的软垫展平放在双腿上,手指只磨着锦鸭头上细密的针脚。
慎年被长龄拉着,两人隔了小茶几对坐,正在下棋,把棋子拿在手里想了一会,长龄催道:“下呀。”慎年却转过头来道:“何妈要找的那个人,姓朱的……”
见他没来由提起这个,令年不禁心里一跳,插嘴道:“叫朱宝驹。”
慎年道:“是叫朱宝驹。最近有得到一点跟他相关的消息。”
令年忙放下软垫走过来,于太太亦很意外,说:“也有三十年了,我当这个人多半是死了,竟然还有消息吗?”
慎年道:“应当是人还在,但消息还不很确凿,等证实了,再跟何妈提吧。”
慎年说话时,令年一颗心拼命地砰砰跳着,虽然话尚未说透,但他向来是较为谨慎的,这样看,何妈的未婚夫多半是有踪迹了,不禁对慎年绽开一个笑容。这时长龄早将后面的棋路琢磨了半晌,料定自己不能赢,便将慎年手里的棋子抢过来,丢进棋篓里,笑道:“算了算了,心猿意马,你只去跟她们姊妹说话吧。”慎年和令年两人对视一眼,却又不说话了。
于太太从沙发里起身,瞧了瞧座钟,说:“十一点了。”临走时,同令年叮嘱道:“先不要在何妈跟前说漏嘴,这个年纪的人了,万一后面消息不对,经不起的。”令年说知道。于是,在上海相聚的最后一夜,大家都无情无绪,各自散了。
斯年等人离开上海后的头几天,令年的心思只在何妈和朱宝驹身上,但上海和美国汪洋相隔,传递个消息,也总要几个月的时光。恰逢要去仁济医院做工,只能把这事情先放下。
到四月间,天气已经暖了。因为康年对令年做工这事颇有鼓舞之意,于太太也就任她去了,但一定要派个家里的洋车夫给她,早晚接送。令年心想:这样也好,省得把好好的鞋子走坏,因为从下电车到于家的途中,有一段巷子,路边总有烂臭的菜叶、小孩子屙屎溺尿,或是招徕车夫的低等妓|女在那里走来走去。而医院里的事情,算不上很轻省,时常要在许多洋人医生之间跑来跑去,充当助手和翻译,又要替病人分药片,打针,做检查,定期搜查鸦片烟,甚而跑腿拿报纸、给家人送口信。后来,一个专看妇女科的汤普生医生说:因为杨太太是结了婚的女性,似乎也不很爱乱说话,想请她做自己的专属护士。令年说:她没有意见,愿意做汤普生医生的助手。汤普生医生盘算了几天后,又说:杨太太,看你每天来做工时穿的衣裳,总是很洁净漂亮,不知道你在哪里找的浆洗妇人?令年哪好意思说,是家里的下人?便说:是我自己浆洗的。汤普生医生很高兴,忙道:我请浆洗妇人替我洗,她总要担心我的医生服上面沾满了“坏女人的毒”,坚决不肯接受。那么就请你也替我洗一洗好了,我每个月私人再加你二十块钱工钱。于是,令年便很快得到提拔和涨工钱,也得到了汤普生医生的信任。
这天中午,她和汤普生在茶房里吃饭,听差频频进来看,催促说:病人很急。汤普生便不高兴起来,将碗箸放下,对令年抱怨道:“你们中国人,身体有了病,总要想方设法藏起来,很怕别人说自己有病。但见了医生,又性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隔着帐子看一眼,就要马上开方子、抓药!”
令年见他动作仍是慢吞吞的,便说:“我们中国人也说,医者父母心。”
汤普生道:“把病人当做我的亲生子女一样看待吗?那我做不到,这只是我的一个职业而已。杨太太,你来做工,不也只是为了赚钱养家吗?你也有小孩子吗?”
令年摇头。汤普生便开玩笑道:“这很好。你太年轻漂亮了,不应该急着去结婚和生孩子。假如我年轻二十岁,也许我会跟你求婚。”
这个汤普生在英国有位青梅竹马的太太,在上海还有位年轻二十岁的太太,过得非常潇洒。令年装作没有听懂,一直走进诊室,将门替他打开。汤普生便立马换上一副冷淡严肃的面孔,对里头打招呼道:“太太,是什么把你带来我这里?”
汤普生是很谨慎的,对于来访的女客人,不论年龄老幼,作何打扮,一律只称作太太,因为来的病人,不乏孕妇、或是某些隐私部位患有疾病的女子,若是称作小姐,那就很尴尬了。他说话的时候,便把眼皮一掀,看见一个素服淡妆、年纪很轻的病人,那副清秀安静的样子,让他的不快也消失了大半。他瞧了一眼令年,意思叫她翻译给对方听。
令年却一怔,因为来人是程小姐。而程小姐呢,比她的惊讶更甚——于小姐是普通护士的打扮,穿的蓝布斜襟长袍,下摆放宽了,便于走动,头发是结的辫子,垂在肩上,一点装饰也没有,只系了一个白布的头巾。如果刚才一眼认出走进来的是于小姐,她不等汤普生开口,早就夺门而出了。
程觅棠两手紧紧抓着椅子,不等令年开口,立即对汤普生道:“我会英文,不用翻译。”
汤普生道:“太太,你会一些英文,不代表你能听懂我,因为我的用词可能非常复杂,或是,专业。而且,我是一个男子,如果有些问题你不想直接跟我说,那么你可以悄悄地告诉我这位助手。你在她面前不用感到羞耻。”
觅棠没有看令年,只是很坚决地对汤普生表示:“我可以听懂。”
汤普生只能说好吧,令年便走了出去,将诊室的门关上。等她把自己的饭安安静静地吃完,汤普生一脸不满地回到了茶房,将医生服挂在一边,说道:“她怀孕有快四个月了。”
令年对这此已经不很意外了,看着汤普生,等他继续说下去。
汤普生并不晓得令年与病人认识,只是抱怨道:“她却不相信我,我告诉她应该去做一些检查,她也不肯。”因为被人质疑了自己的专业,汤普生很受冒犯,便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就让她不信好了,等到七八个月,肚子都大起来,也许她会去找一个画符念咒的,只要‘哚’那么一下!肚子里的东西就忽然消失了。”
令年说:“也许她不是不信你,只是自己没有办法面对这么大一个变故。”
汤普生揣摩着令年的话,说:“这么说,你也觉得她大概是个未婚的女性啰?”他耸了耸肩,道:“我也很严重地警告了她,不能够去找那些草药大夫,或是没有外科手术条件的土医馆尝试堕胎了,会死人的。唉,那个该死的男人又在哪里?”
令年问:“她说自己住在哪里了吗?”
汤普生摇头,“她说自己是吴太太,我想,那大概也是假的吧。”
程小姐的母亲似乎是姓吴的。令年没有接话。
心不在焉地做完工,到日暮时,家里的车夫还没来接,令年在街头徜徉了一会,忽然见金波自一辆洋车上跳下来,不断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叫道:“太太。”
杨廷襄自那个夜里离开于府,就再没露过面,令年淡淡瞟他一眼,转过身,仍旧去等于家的车夫。金波又转到她面前,笑道:“太太,别等了,我送你。”令年架不住被他软磨硬泡,便上了车,一路见车子却不是往于家的方向去,令年心想:果然是没安好心。她也没拦着,不慌不忙地到了一栋二层小洋楼前,见楼前是个不大的花园,里头有浅池,上头漂着几片浮萍,还垂着倒杨柳的枝蔓,沿着石头甬道到了厅里,是一应的黄花梨家具,四壁是牙黄色的墙纸,一座绢画六扇屏风,上头是虬曲盘折的梅枝,屋檐下还挂着风铃,厅旁一个起居室,是完全的和式榻榻米。一切都是小小巧巧,低低矮矮的。金波只去留意令年的脸色,见她微笑,便说:“太太,你看这个房子好不好?”
令年奇道:“好不好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杨廷襄卖够了关子,这才大摇大摆地自侧厅走出来,插着腰说:“太太你觉得好,明天就搬进来住。”
令年一路走进宅子里,见四处都是空空的,便问:“这房子主人去哪里了?”
金波这会自然成了杨廷襄邀功的传声筒,他笑道:“这个房子,是英国人盖的,但被日本人买来住着,布置成这个样子。我们老爷说:太太常和日本人交朋友,大概喜欢这种,二话不说,取了银票来,叫日本人当场就搬走,因为我们太太要住进来。”
金波满嘴的假话,令年当然不信,但这宅子似乎的确落入了杨廷襄的手里,一时之间,还真不晓得是不是应该恭维他几句。
杨廷襄是很会察言观色,便将手一负,笑道:“即便是逊帝,面对日本人,也没有过这样痛快的胜利吧?”
令年道:“我晓得了,大概是因为日本和俄国打仗,这人急着要回国,情急之下,便宜脱手给你了吧?”
杨廷襄深恨自己这位太太太精明,又说话不留情面,将眼睛一翻,说:“也没有便宜很多!你以为这宅子小几万块钱就能到手吗?”
令年不禁露出皓齿,对他一笑,将这厅里,到各处起居室、盥洗室、卧房、书房都依次看了,见里头的桌椅橱柜、屏风、墙画、各种大小摆件,都是原封不动,连卧房的壁橱拉开,果然里头被褥锦衾,日本人都来不及搬出去。倒不像是买卖,简直是打劫,可不知道人家走的时候,是不是连身上贵重的衣物都给他扒下来了?她对杨廷襄可是心悦诚服,说:“我看,也的确是自逊清以来,对日本人极大的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