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襄得意地一笑,对金波道:“明天就带上人,去帮太太搬家了!”
令年忙道:“别的都无所谓,被褥我可不要用人家的。”离去之前,叮嘱金波把壁橱里的衣物和寝具都搬了出去,因为自己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可留的,便把头发里一个小小的发夹放在空荡荡的壁橱里,心里已是很高兴了。
杨廷襄瞧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道:“太太,你知道自己这会像什么?”
令年道:“什么?”
杨廷襄道:“好像狗儿为占地盘,先要撒泡尿。”
令年笑容顿时隐去了,板着脸说:“你自己是狗,倒说我是狗?”
杨廷襄将自己鼻子一点:“我哪里像狗?”
令年道:“不像狗,怎么我瞧你一直在摇尾巴?”不等杨廷襄反应过来,便转过身,抿嘴一笑,叫着车夫回于家去了。
第91章
觅棠回到家时,正是晚饭的时辰。经过楼下的客堂,八仙桌上放着一海碗香椿芽炒鸡蛋。听到门声,那房东忙拿着铲子走出来,一面打量觅棠,笑着招呼道:“程小姐,吃好饭嘎?坐一歇?”一面用碟子把碗盖起来,很怕觅棠要来讨他的菜吃似的。觅棠原本便是紧皱着眉,顿时脸上露出一点厌恶的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便低头匆匆上楼去了。
天气很好,黄昏的日头把窗纸照得金灿灿的。觅棠在桌边呆坐了一会,把手提包里的报纸又翻出来看。这一天报纸上的海外版讨论格外激烈,盖因一艘全世界最大最坚固的客船,在三天前触礁沉海了,溺亡了有两千多名乘客,都是要去往美国的,因此上海的美国船务公司也暂停售票三天。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噩耗,她现在已经买了船票,等着启程了,在那茫茫的海洋上飘荡数月,再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或是在旅行途中就感染疟疾、瘟疫、溺水,名字也被登在这报纸上。而死又或是最轻松的结局——万一别人瞧出她是一个孤身远行的孕妇,要怎样地耻笑她,作弄她——她那原本坚不可摧的心,蓦地产生了一丝退缩。
不能去找草药大夫或是土医馆堕胎,会死人的。觅棠脑海里出现了洋医生那双灰色的、冷冰冰的眼珠。她心底除了胆怯之外,又生出一阵烦躁,往床上一躺,害头疼似的,将一张脸埋进枕头里。
而那房东故意在和她作对似的,一阵阵浓烈的油盐香气越发从窗缝里钻进来。过了一阵,门板又被敲得哐哐响,房东那小孩子在外头叫“密斯程”,觅棠假装没有听到,只是睡觉。谁知她上来时心事重重,忘了锁门,那小孩子竟然自己走了进来——十分没有礼貌。觅棠只好坐起来,皱眉问他做什么。小孩子把一个碗放在案上,说:爹叫他送来给密斯程吃。
觅棠起身一看,是一小捧炒蚕豆,被油汪着,简直看不出原本碧绿的颜色了,大概还是他们吃剩下的。她愈发觉得恶心,道声谢,说:“我吃过饭了,你把它拿走吧。”
小孩子却不肯走,胳膊底下还夹着英文课本,说:“密斯程,你今天还没有教我功课。”
觅棠说:“我今天头很疼,等改天吧。”
那小孩子也不见得多么刻苦勤学,只是在楼下难免要挨爹的骂,他宁愿在楼上消磨时光,便请密斯程去睡觉,自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看一会书。因为那孩子才十岁上下,算不得是个男人,觅棠便不理会他,径自回到床上去睡觉,听见那小孩子自己用手撮蚕豆吃,一壁拿兜里的豆荚去投窗外树枝上的鸟,听着一阵咔咔啾啾的响声,觅棠不觉竟然睡觉了。等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了,门窗都大开着,满地堆着豆荚,桌上还淋淋漓漓滴着菜油,而她原本放在手提袋里的报纸,则四分五裂地丢在地上。她懵了一会,这才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忙将手提袋抓过来一看,里头原本要用来买船票的钱,果然不翼而飞。
她顿觉眼前一黑,忙攥着荷包,飞奔下楼,把门板砸得乱摇晃。这房东正在洗脚,穿了一件贴身的褂子,一条矮脚裤,举着灯迎出来,觅棠顾不得羞耻,劈头便问:“我的钱呢?”
房东茫然道:“什么钱?”
觅棠将荷包在他面前一举,说:“你们偷了我这里的钱。”
那房东自然极力地抵赖,后来索性摊着手道:“程小姐,你不要诬赖好人呀。我收你很便宜的房租,送你吃,送你穿,哪个眼睛也没有见过你的钱。再说,你一个小学的女□□,又不是大家小姐,又没有结婚,哪里来的许多钱?是不是你从别人那里偷来的,骗来的哩?”把一张惊异的脸对着觅棠,忍不住便一笑,“价末耐搭人家做小老婆,人家给耐的?”
觅棠一张脸孔涨红了,说:“我在睡觉的时候,你孩子在我房里把钱拿走了,你不用抵赖,这钱袋上还有他手抹的油,你不承认,我就叫警察来,审讯他,还要验他的指纹,我还要报告到学校,到教会去。”说完,转身就走。
那房东一听她要去报告,这才有些害怕,忙举着灯追出来,叫觅棠稍等,他去逼问他儿子。觅棠怕这父子连夜逃走,便守在他们门口,在夜色里默不作声地站着。见那房里的灯光亮了,又暗了,灯影子摇晃着,然后又是一阵装腔作势的哭骂声。等到她脚都麻了,房东才苦着脸走出来,说道:“是他拿的,拿去洋行里买了许多糖吃,剩下的丢的丢,被骗的骗,这会早精光了。唉,程小姐,小孩子家不懂事,你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哩?”
觅棠哪里信,说:“那么多钱,能买几百车的糖了,难道都给他吃了?你再往小孩子身上赖,我要叫警察来搜你。”
房东见她又提到警察,脸也拉下来了,将那件土布褂子一扯,将裤腰也一扯,说:“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耐叫警察来搜!发痴哉!”觅棠见他拳头举得高高的,要打人似的,脸色也变白了,那房东胡骂了几句,又说:“的确是花完啰,你不要闹,我写个欠条,有了钱,慢慢还你。你要闹,那我索性坐牢房去!你一块钱也没得。”
觅棠心知这钱是讨不回来了,忍着眼泪,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逼房东在灯下写了欠条,按了手印,回到自己漆黑的房里,捂着脸哭了一场,这时,见外头天已经渐渐亮了,便用冷水沤湿手巾,敷了敷眼睛,走去街上。
四马路的汇丰银行已经开门了,外头插着中英两家的旗子,立了两座石狮,于家的匾额两年前就摘了下来,换成了曾梦瞻亲口题的“汇款丰裕”四个字。这会银行的门厅上还很冷清,楼上签押房的电灯还亮着。
觅棠在银行外盘桓了半晌,虽是一步之遥,却鼓不起那个勇气,最后,她走进附近的电话局,请人帮她叫了汇丰银行里的电话。电话接通后,她镇定下来,说:“找吴宝菊。”
对面仿佛是个听差,把电话放下,对人说“找吴经理”,便又走了,不一会,是宝菊的声音把电话接了起来。
觅棠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哑:“是我。”
“哦!”宝菊很惊讶似的,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觅棠道:“我想同你借钱。”
宝菊又是“哦”一声,安静了一会,说:“借钱干什么?”
觅棠道:“这你不用管了。”
宝菊笑了起来,笑声倒也不大,但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都逼近到了觅棠的跟前,她不禁把听筒握紧了。听见宝菊在那头说:“一张嘴就要借钱,又不肯说做什么用途,那我可不能借给你。”
觅棠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家里钱给人偷了。”
当初觅棠托人送钱给程父程母,宝菊是在场的,他一听,便明白了,她丧失了很大一笔钱,是赖以生活的钱。语气便和善了点,说:“借多少?”
觅棠却很茫然,她需要用钱,但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些钱借来要做什么?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那并不是她苦恼的源头。
在她踌躇的时候,宝菊又问:“你拿什么抵押?”
觅棠道:“我这里有一张别人写的借条,你要吗?”
宝菊笑道:“跟你借钱,这个人岂不是比你还穷?我就算要他的一条命,又值几块钱?”
觅棠无言以对。宝菊这样绕圈子,似乎只是在打探她的底细,对借钱并没有兴趣。想明白这一点,她立即说道:“算了,我不借了。”
“别急呀。”她听见宝菊这话仍是带着笑,然后便是一阵桌椅的轻响,有人进来禀事,宝菊将人打发了,又重新拾起电话,对她说:“你要从公家借钱,当然得有这些手续。你要是跟我私人借钱,那是另外一回事了。表妹,同人借钱,连面都不敢露,这也太不像你了吧?”
觅棠眼睛望着对面汇丰的那栋楼,忽然间签押房电灯灭了,窗帘也微微动了动,她一阵心虚,忙将身形在柜台后藏了藏——这钱没法借了,她想,她没法去见宝菊。她匆匆地说:“我不借了。”便把电话丢下,因怕出门被宝菊在楼上看见,只站在那里发愣。这时,忽然电话又泠泠地响了,觅棠吓了一跳,定睛看着电话局的人将电话接起来,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着电话里说了几句,又放下了——是与她无关的人。
宝菊没有再打过来,即使知道她已经走投无路了。觅棠心里一沉——原本她自认为,在心底对宝菊是有那么一点歉疚和温情的,因为在儿提时与他有着深厚的友情,此刻对宝菊却只剩纯然的厌恶。而人在遭遇全世界的恶意时,自然会想起那一对生育自己的男女。觅棠走回家,将阁楼上的家什略微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房东早把孩子打发去了隔壁躲着,瞧见她时,还有些惴惴的,觅棠冷着脸,径自下楼,雇了辆洋车,回到乡下。程先生和程太太见她回来,喜得要不得,张罗着要添茶,觅棠拉住程太太的手,左右一望:“有吃的吗?我饿极了。”
程太太见她有气无力的,忙道:“有。”将一碗炒米粉端来给她吃。
觅棠吃了几口,哇的一口全吐出来,程太太吓得不轻,赶紧来给她摩挲后背,伺候她用茶水漱口,“你是病了?还是在车上颠的?”
觅棠轻声说:“妈,我肚子里有孩子了。”
程太太和程先生两人都傻住了。觅棠知道他们的心事,又说:“是窦公子的。”
程先生顿时喜道:“那你回来做什么,你该去窦府呀!”
觅棠摇头道:“我说过了,这辈子再不踏进窦家一步。”
程先生道:“你不踏进窦家,难道他们家的孩子,他们也不要了吗?”不由分说,便要人开了钱匣子,又要请医生,又要雇车进城,送口信给他的“姑爷”,程太太见觅棠苦得脸孔又窄小,又蜡黄,叫了一声“我的孩子”,便只是垂泪。觅棠漠然坐着,等程先生将新鞋新帽都换上了,才冷冷地说:“爹,你是老糊涂了?现在逼我进窦家,岂不是让我当一辈子的小老婆?”
程先生奇道:“当姨太太有什么不好?我倒想让窦家明媒正娶,把你迎回去当正头太太,可咱们不配呀!”
觅棠反问她爹:“我哪里不配?”
这一下,把程先生也问得伤心了,把新帽子摘下来,坐在椅上长叹道:“咳,怪我……”
觅棠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她人本来便是偏清瘦的,不容易显怀,因此这些日子只是疑心,不敢去证实。如果一早就将这个秘密揭穿,她在窦家,还会有那样孤注一掷的勇气吗?她一面盘算着,脸色也缓和下来,说道:“做一天小老婆,一辈子也逃不脱小老婆这个名号。除非他们明媒正娶,求我去做窦太太,否则我宁愿不进窦家的门。”
程先生为难道:“他们已经娶了冯家的小姐了,还怎么娶你呢?”
觅棠冷笑道:“冯小姐就不会生病,不会死吗?冯家兴许也会败了,失势了,也许冯小姐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呢!”她从来没说过这样粗野恶毒的话,甫一出口,很出了口恶气,拳头握著,脸颊也红了。
程先生犹不甘心,喃喃道:“眼放着锦衣玉食你不要,自己养个孩子……我们一穷二白的,拿什么去养他呢?”
觅棠轻蔑地说:“我自己会做工养他,你又愁什么?”便丢下程先生,只把程太太手拉起来,贴在自己脸上,轻声道:“妈,你陪着我吧,我……害怕。”
第92章
周府的喜帖是如约而至。这一桩婚事,说是出嫁,实为入赘。男方孑然一身,既无祖荫,也无人望,俱是公开的事实,因此周介朴并不避讳,索性大包大揽,将所有婚礼的程序,全部以周家的名义承办了。大少奶奶卢氏单独有一张喜柬,是烫金的红纸,上头描龙绘凤,写着极显眼的一个周字。她嘴唇翕动着,把上头逐字逐句地默念了一遍,说:“这个宝菊,竟然真让他攀上一门好亲事。”一壁感慨,把请柬放到一边,换了件出门穿的浅霞色对襟纱衫,下头系了裙子,又叫使女拿扇子、洋伞,“瞧外面的太阳,那么烈!才不到七月天。”
康年在廊下的藤椅上半躺半坐,把脚尖在地上一点一点。等了一阵,还不见大少奶奶出来,隔着纱窗一看,见大少奶奶一手拿起件倒大袖暗花薄纱长袍,一条豆绿绸裤,另一手拢着鬓后的头发,侧身扭头,只顾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嘴里还问腿边的芳年:“你看,妈妈是穿这个绿的好看,还是红的好看?”
芳年因为被勒令和弟弟在家,不能跟妈去瞧新娘子,已经很不高兴了,便咕嘟着嘴,说:“都不好看!”
康年不耐烦,隔窗催促道:“车在外头等半天了,你走还是不走?喝喜酒,可迟不得。”
卢氏一面解纽襻换衣裳,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又没有叫你等我。你走就是了,我约了别人一起走。”
康年道:“你不早说。”却也正中下怀,抬脚便走了。一直走到前厅,又折了回来,走进房里,将大少奶奶从头到脚打量着,问道:“你约了谁?”
大少奶奶听他那话音,很怀疑似的,便在镜子里瞥了他一眼,故意说:“一个朋友,怎么?”
康年摇头道:“我们上海人,你是看不起交朋友的。你的朋友,不是都在湖州吗?整天托我的账房,给你老家写信。有时间,我倒要好好审他一下子。”将长衫的下摆一拂,坐在了长椅里,板着一张脸。
大少奶奶扑哧一声笑了,说:“难道我还骗你?我是同三妹说好了,要接了她一起去周家,完了,还要一起去喝茶,听戏,逛园子,‘接触社会‘。”
大少奶奶现在常拿“接触社会”当做话柄,康年只是一笑,心想:愿意出门,倒是好事。因为令年现在要做护士,自搬出去后,每月也只有月头、月中来同于太太请安,而他忙于公务,两人竟然再没机会碰面了。便说:“索性也接小妹回来住两天,我有许久不见她了。”
大少奶奶心想:人家现在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在外头随心自在,谁耐烦回来敷衍你们一大家子?嘴上说道:“小妹那个家倒好,我去瞧了一次,虽然不大,可也布置得很有样子。姑爷那些当兵的手下都在衙门里住,府里只使着两三个丫头,加上听差和厨子,全家上下不过十来口人,清静极了。”
康年摇头,“你去就是了,我不乐意看见那个杨金奎。”
“提起这个杨字,你和慎年两个,赛过个的脸难看。”大少奶奶道,“一个咱们小妹,嫁了个土匪,一个周小姐,嫁了个伙计,放在我家,这种事可是想也不敢想。”因为芳年还在那里鼓着脸颊生气,大少奶奶在她脸上摸了摸,笑道:“你以后别嫁个红头发、绿眼睛的洋人,妈妈就谢天谢地啰。”一面说话,到底还是换上了那件薄纱长袍和绸裤,与康年前后脚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