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人呼啦来了,又呼啦走了,玉珠如梦初醒,扶住令年手臂,小心地说:“这可不是天塌了嘛。偏偏老爷又不在,真是急死人。”
令年把玉珠的手挣开,快步追了出去,借着灯影,在巷口将正要启动的车子拦住,她从车门探进身子来,说:“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康年摇手道:“我要找的,都是警政界的人,你怎方便跟着我?家里现在乱得一锅粥,妈也吓倒了,你还是回家里去给她宽宽心。”
令年却很执拗,说:“有大嫂在家,妈那里不妨事的。”也钻进车子,坐在康年身侧。康年这会正心烦意乱,遂不和她赘言,拉上车门,便叫司机开车。夜色正浓,只偶尔有一盏人家门前挂的孤零零的风灯,透着昏黄的光,忽的打在车窗上。令年说:“杨金奎来上海后,一向都是个闲散人员,忽然被打发去湖南,不知道和二哥的案子有没有关系?”
康年道:“你是说,是窦指使的?”
令年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
康年一哂,冷峻的双眸望着外头的夜色,说:“你二哥这个人,虽然做事情有些莽撞,又不听劝,但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不会轻易和人结怨。况且以我们于家的家世,也没有几个人敢这样乱来。除了他,还能有谁?即便不是他,这么大的事,自然也是他首肯的。只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
令年道:“大哥你都不明白,那肯定不是争权,是为钱了。”
康年悻悻地说:“现在上海人谁不知道,我们于家早就今非昔比了,现在也就靠着银行那点生意,勉强过日子罢了。难不成咱们家哪里还藏着宝贝,连我都不知道,却落进别人的眼睛里了?”
令年默不作声。这时车子驶上了一段石子铺的路,车身微微摇晃着,抵达督军公署的咨议厅衙门,里头不见半点灯火,司机去摇了门,有个书办模样的人员出来应了几句,折返回去,却迟迟不再回来,令年道:“如果真是窦,找这些人也只会推诿罢了,不如去找黄警长,他和二哥有些私交。”
康年也只能暂且按捺火气,叫司机掉头。他想,于府里这会恐怕也是鸡飞狗跳,不能清清静静地说话,便径直来了于氏银行,于二楼签押房备了茶,捻亮电灯。不过片刻功夫,黄炳光便到了,连茶也顾不上接,便说:“大少爷,三小姐,你们不要急,我来的路上已经叫底下人去打听了,当务之急,先找到二少爷人在哪里。只要人没有事,其他的都好讲。”
令年茶还亲自端在手里,闻言一怔,说:“不是巡警局的人来带走的吗?还没过堂,难道他们敢滥用私刑?”
黄炳光心想,滥用私刑,甚而草菅人命,那都不过是寻常事。但见令年声音虽然还沉稳,面色却已经雪白了,便知道自己出言造次,忙道:“有大少爷的面子在,那自然是不会的。”他也望向康年,沉吟道:“不知道二少爷最近有得罪什么人吗?”
康年对黄炳光还未知底细,便摇了摇头。
三人默然坐着,那银行里的大掌柜也得知了消息,忧心忡忡地在门口盘桓,令年几番见他欲言又止的,便替他说道:“大哥,黄警长,前段时间,银行里有人闹过事的。”
黄炳光精神一振,忙道:“快说。”
大掌柜便将事由一一说来,黄炳光又追问那些闹事者的穿着打扮、面目形容,问得十分仔细。大掌柜道:“这些人频频来闹事,二少爷也没有说什么,还叫我们好声好气地招呼,我事后留意了些,这些人仿佛是什么帮派里的流氓街痞,却不是官府里来的。二少爷平日都是在银行,也只结交正经朋友,何曾得罪过他们了?真正是天降横祸!”
康年心想,窦是从京城调来的上海,和这些本地的帮派流氓,是扯不上什么关系的。一时不得要领,只对大掌柜道:“知道了。”因见黄炳光来时行色匆匆,纽扣也没系好,擦汗时,还从衣襟里扯出一角水红绣花手帕,香风隐隐,便知道他是慌忙间从哪处香闺里赶来的,心里很是感激,说:“隔间有卧房,黄警长不如在里头小睡一会,再有两个钟头,天也就亮了。”
黄炳光精神抖擞,忙说不必,只将令年手里的冷茶一饮而尽,道了谢,说:“三小姐去歇着吧。”
令年没有推辞,走进这套间最里头的卧房。这房里陈设是很简单的,只有床,和几座壁橱,因此令年不必开灯,也毫无阻碍地走到了床前,坐了下来。外头亦悄无人声,她抱着双臂在寂静的夜色里坐了半晌,才想起来,把那个黄杨木雕老虎座的台灯揿开。灯光把案上照亮,见有一摞纸单子,一个银子打的外国烟匣,还有一条蓝底细白格子的手绢随便丢在那里。令年把手绢拿起来闻了闻,没有什么脂粉香气,遂放了心,把它仔仔细细地折起来。
这厢心浮气躁,总算熬到天色发白,听到外头有人声响动,令年忙走出来,正见黄炳光放下电话,康年也目光炯炯地盯着黄炳光,黄炳光不觉手心一片冷汗,迟疑了半晌,又叫大掌柜等人退出去了,这才为难地说道:“人在苏河湾巡警局,倒没有什么,但案子是禁烟局查的,说禁烟局搜查上海各处土行,缴获许多非法私售的烟土,烟馆有人供认,又有账目为证,这些土行是二少爷的生意,所以即刻就将人收押了。”
康年听到禁烟局三个字,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等黄炳光说完,他“呵”一声,露出点冷笑的样子,往那椅子里一坐,便不说话了。黄炳光看他的样子,仿佛早在意料之中,又似心灰意冷,不由劝道:“大少爷……”
康年兀自摇头,说道:“我三番四次提点他,原来全是白费唾沫。真是自找死路。”
黄炳光道:“大少爷莫怪我说话粗鲁,我在警局做事,杀人的凶犯也不知道见过多少了,二少爷这点事又算得什么?又不是掉脑袋的案子,不过缴货罚钱罢了。况且现在还没有定案,颇有转圜的余地呢。单以我对二少爷的了解,这案子多半是被人栽赃嫁祸的。”
康年道:“对方何以不嫁祸别人,偏要嫁祸他呢?”
黄炳光自然不能说,他也曾半推半就,在这桩生意里占了两份暗股,如今事发,难免自己也要被牵连,和慎年可谓一根绳上的蚂蚱。只盼以于家的财力,能够悄无声息把案子压下去了。便又道:“银行生意好,自然多的是人眼红——大少爷,在上海能开得起上百家的私土行,这些年都平安无事,要我说,二少爷还没这个本领。”他耙了耙自己的短发,望着康年,慢吞吞道:“我们的童督查,上个月忽然染了病,躲到乡下去养病了,大少爷还不明白吗?”
康年淡淡道:“我自己亲生的兄弟,有什么不明白的?”对童秀生一事,置若罔闻,俄而他喟叹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呐……”心里却想:恐怕整个于家,要断送在慎年手里。
黄炳光见康年这样神情莫测,一时也拿不准,此刻天已经大亮,听差送了滚烫的茶来,他只好闷闷吃茶,这时电话又是一阵泠泠的刺耳响声,听差接了,说是于府里打的,康年无心应付,令年便走过去,拿起话筒轻声应了几句,一面侧过身去观察康年的脸色。
一通电话打完,康年振作了精神,对黄炳光道:“我想这些人也多半是为财,只要人没有妨碍,拼着倾家荡产,我和家母都愿意的。只是我现在有官职在身,很不方便,要托黄兄帮忙走动了。事成必有重谢。”
黄炳光道:“康年兄不必客气,这本就是分内之事。若要用钱,我这里也能凑出来一些。”
康年也道了谢,又问:“人在警署,家母实在不放心,不知道能否先交钱取保?”
黄炳光早已打听过了,那边只推说案情重大,不得取保。他又安慰康年兄妹道:“这些人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若真有心要查案,这会到民政、司法各厅、局所、报社,早有公函连夜发过去了,事情不见报,就说明他们要私了,现在不肯松口,不过多勒索你几万块罢了。康年兄请老太太大可放心。警署虽然不准取保,探视是无妨的。先着人去警署送些换洗衣裳去吧,恐怕没十天半月是出不来的。”
令年立即看向康年,说:“大哥,我去吧。”
康年心想:于太太健康堪忧,恐怕见了人又要徒增伤心,他又身份不便,也只能令年去了,便勉强点了头。令年便自走下楼来,叫听差去府里收拾慎年的衣物,自己则走到街上,买了几份报纸回来,和康年等人仔细翻看了几遍,并没有慎年被捕的消息见报,也略微放下心来。
第95章
令年在银行和康年分手,回到杨宅。因玉珠想,于家遭此大祸,令年当然要回于宅去陪于太太小住,自己形只影单的,更怕被案子牵连,便前后脚也回了自己娘家,其余人等都还安分。厨房里把早饭摆上来,令年哪有胃口,只拿了一个云锦披肩,把光裸的手臂盖住,在回廊上慢慢踱着。
夏季的清晨,尚有些凉气,湖边杨柳枝是很郁葱了,偶尔听得几声鸟啼。令年站住脚看了一会,听差便来说道:于家又派人来了。令年便叫听差备车,自己一路往外走,正和门房里迎上来的那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挽着两个发髻,怀里紧抱着一个颇沉的包袱,两只眼睛红红的,先忙不迭退了一步,张口道:“三小姐。”就是阿婉。
令年一怔,原以为于太太会叫慎年常用的男仆来。她问:“妈怎么样?”
看阿婉那一双眼睛,也知道于太太不好了。阿婉低下头,把脑袋摇了摇,又说:“大少爷刚才家去了,好歹还有主心骨在,不怕的。”
令年越过她往外走,这时洋车已经来了,令年先上去,又叫阿婉也上车,把包袱交给车夫,阿婉忙道:“三小姐,我拿得动。”她头回去监牢里探视,难免有些紧张的,一手把包袱口揪住,对令年道:“这里头零零碎碎的,太太怕那些人粗手大脚,漏了哪样,所以叫我跟三小姐去送。三小姐,啥辰光能到?”
令年只说不远,便把头扭了过去,不再跟她搭腔。须臾到了苏河湾。上海开埠以来,这里成了个南北货物流转的大码头,仓库和厂房林立,马路也修得又宽又平,只是路人稀少。巡警局的门房里,两个哨兵系着枪,捧了碗,正在吃豆腐花。
黄炳光早连夜托了人情,但这些巡警一见来人不过是两个女子,一个车夫,正是有机可乘,便推诿起来,先说案情重大,不得探访,要拿了禁烟局签发的许可来,又说阿婉手里那包袱十分可疑,恐怕夹带凶器。令年从手袋里拿出一张薄薄的票子来,微笑道:“警长,行个方便。”
那警长一看,见票子上写着花旗银行,见票即付,面额是一百银元,便含笑收了,说:“包袱要翻一翻。”阿婉只得自己将包袱解开,里头物事一样样摊在桌上,有各式里外换洗衣裳七八套、牙刷、香皂、剃须刀、折扇、水笔、烟匣、还有两本慎年常看的外国画报。那警长看一样,扔一样,最后只将两件衣裳卷了卷,塞给令年,说:“这个可以送。”然后胳膊将阿婉一挡,说:“只能进一个人,你在外头等着。”
阿婉本性怯懦,被那几双目光扫来扫去,早从脸上红到了脖颈里,只能跟紧车夫,一步步挪到门外去,眼睛望着令年。
闸北赌坊泛滥,可苏河湾警局比令年预料得要冷清,外头不见得如何森严,但一走进来,走廊窄窄,两堵新砌的灰浆墙,沿途经过的门窗都闭得严丝合缝,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关押着犯人。一路鸦雀无声,唯有皮鞋跟敲在地上,发出“笃笃”的脆响,令她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到走廊尽头,拐个弯,听见有人说笑,令年站住脚,见一间牢房外有两个看守的警察,一个搬了个马扎坐着,另一个肩膀靠墙歪歪斜斜地站着,腰里都别了枪。那两人倒很警惕,立即停了话头,上下打量着令年。
给令年带路的警察说:“于家的人,送两件衣服。”
一个看守望着令年,笑问:“是于家的大少奶奶,还是二少奶奶?”
令年说:“里面是我二哥。”
看守“哦”一声,也照例将那两件衣裳扯起来,抖一抖,又在令年肩膀和腰上摸了摸——她这一夜都没想起来要换衣服,仍穿着西式的连衣裙,半个手臂和小腿都露在外头。那看守又将她裙摆掀了掀,饱了眼福,下巴一抬,“进去吧。”
令年道声谢,正要叩一叩房门,那看守径直从背后把门推得大开。她在门口站了一会,才勉强辨认出里头简陋的全貌。这牢房不过四堵墙,墙上连灰浆都没抹。房顶有很小的一口窗,漏进些微天光来,不然这一走进去,必然是伸手不见五指。幸而还有一张床,慎年合衣睡在床上,还没醒,一张很破旧的被子丢在脚边。
令年刚走进去,又听“咣”的一声响,门在背后关上了。她想这突兀的一声,慎年怎么也要惊醒了,定睛看时,却见慎年只是把脸埋进胳膊里,仍在睡。令年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只看见他发鬓边的一点侧脸和下颌缘,她望着他出了一会神,因怕守卫们来赶她走,只能硬起心肠,在他肩膀上轻轻推了推,叫声二哥。
叫了几声,慎年才慢慢睁开眼。令年正俯下身来看他,他没有动,盯着她的双眼凝望了一会,把令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握住。大概是因为合衣睡了一晚,他的手还有些冷,令年没有挣脱,又叫一声二哥,他这才仿佛清醒了些,放开手,坐了起来,把衣领扯了扯,用略有些哑的声音问:“什么时辰了?”
令年说:“早上了。”又说:“妈和大哥,昨晚都一晚没睡。”
慎年说:“都是我不好。”他一向连睡觉都很警醒的,也是因为莫名被捕,极其恼火,到凌晨才合眼,这会脸色很不好,身上穿的衬衣亦是皱的。令年把两件干净衣服放在一边,低头用手指抚平整,说:”大哥和黄警长都说,他们只是要钱,等确定一个数目,就交钱赎人。”
慎年也不惊讶。他经过这一晚,人是狼狈了些,脸上还算平和。
这时,外头一阵脚步和说话声,大约是放饭了,两个看守赶着去吃饭,门口又静了。令年侧耳听着,说:“这间巡警局好像没有关几个人。”
慎年道:“这里是姓窦的私牢。”
令年一双褐色琉璃般的眸子,沉默地看着他。她也是通宵未睡,眼睛还很清明,面色越发雪白,在这幽暗的房里隐隐发着光。慎年只说完这句,对自己身上的官司只字不提,审视她似的,看了一会,问:“大哥和妈一夜没睡,你呢?”
见他安然无恙,令年心里好受很多,便对他微微一笑,说:“我?我好得很。”
慎年也不以为意,报之一笑,说:“你不用怕,没有什么事。也不用一直来看我。”然后伸个懒腰,两脚踩到地上,然后把衬衣解开,将令年带来的一件长衫换上。令年把脸别到一边,把他随手抛来的衬衣捡起来——衬衣上还有人身体的余温。她将衬衣叠好,又把被慎年团成一团的被子扯过来,闻了闻,有些潮,还有点臭,怪不得他不肯盖在身上。她把被子铺平,掸了掸,说:“晾一天,气味就散了。夜里还是凉,有的盖总比没有好。”又环视室内,没有油灯,也没有自来水,想想阿婉带来的那些东西,的确是多此一举。
慎年本来到这会还攒了满肚子的火气,听令年柔声细语的,倒心情好了些,也不打岔,站在一旁看她替自己叠被铺床。令年铺好了被子,转过身来,犹豫了一下,把一条折成小方块的手绢从自己兜里拿出来,送到慎年面前,说:“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