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令年道:“这不是你自己的手绢吗?我在银行捡的。”把那蓝底细白格子的手绢展开,拎起来晃一晃,对慎年嫣然一笑,说:“你不是抱怨说,我连一条手绢也没给你洗过吗?我来之前,亲手把它洗了,还没来得及晾干。正好擦脸用。”见慎年一怔,不接手绢,她自己先有些不好意思了,转过身去,将手绢也平平整整晾在床架子上。双目所及,也没有自己能做的了,正要起身,被慎年从背后拥了上来,他手臂环着她的腰,嘴唇在她脖后碎发那里似有还无地碰了碰,顿了顿,气息从她耳畔拂过,喃喃道:“你这样,好像……”
令年挣开他的手,退了一步。
慎年本来要去吻她的嘴唇的,不意被猛然推开,眼里有一丝失望和难堪闪过,脸色又瞬间恢复了,莞尔道:“好像变成了何妈。“他神情那样自然,完全看不出是仓促间改了口。
令年强自镇定,说:“妈还收拾了好多东西,本来让阿婉送给你。每次只能来一个人,请她明天再跑一趟吧。”这时,两个看守已经吃完饭回来,一边剔牙,用胳膊肘把门推开一道缝,往里张望。令年看了慎年一眼——他也没有再挽留她,点头说好,令年便匆匆地走了。
令年离开苏河湾警局,便来了于家。
于太太早就望眼欲穿了,不等令年走进房来,忙迎上去追问,慎年在“那个地方”吃的可好,睡得可好。令年只能拿几句托词来宽慰她。“多使几块钱,不会拦着你进去看人。只是那些人很粗鲁,妈不要自己去了。”
于太太微微点着头,道:“仍旧叫阿婉去吧。这件事情,也不要叫那些不相干的人知道了。”
大少奶奶原本在留意听令年说话,闻言却将眉头略一挑,意有所指地看了令年一眼。令年只做没有看见,这时阿婉也抱着包袱进来了,于太太见自己送的东西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又添一层伤心。令年说:“这些都是没用的,妈明天捡两床被子,叫阿婉送去吧,也不要太华丽了。”
于太太道:“是我糊涂了,那种地方,被褥里难保没有虱子,最好还要一顶细纱帐子。”叫阿婉去取两床新絮的被褥来,厚的怕热,薄的又硌。令年见她一忙碌起来,倒精神见好,也不去劝她,同卢氏告辞,回到杨宅。
她在外头奔波半天,回来时日头已经偏西了。因为玉珠也回了娘家,下人们都躲懒,竟没有人留意到令年回来。令年独自站在柳荫下,抓一把鱼食慢慢抛在湖上,看一群红尾巴的鲤鱼争先地嘴巴一张一合,瞬间鱼食便被瓜分完了,她自己仍是没有胃口,把手洗了一洗,便来到杨金奎的书房。
杨金奎这个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却也有一个纯粹给人参观用的书房,书房里台灯插屏、笔墨纸砚,各式时髦雅致的玩意,都陈列在显眼处。还有一堆新购入、却懒得使的留声机、发报机、电话机,乱七八糟地堆在书案上。以此这书房的实际作用,不过是个库房,也无须设禁。令年径自从博古橱里取出一瓶白兰地,坐在沙发里,把一只水晶高脚杯倒个半满,一口口喝尽后,又倒了一杯,这样不知觉也喝了三四个半杯在肚子里,手脚渐渐有了力气,这时,听金波在廊下跟一个听差问:“太太还没回来?”
令年便放下高脚杯,把窗玻璃敲了敲,高声道:“金波,你过来。”
金波左右望了望,才辨认出那声音是从书房里来的。他走到书房门口,脑袋一晃,见她手边的洋酒剩了小半瓶,他试探着问:“太太,我叫人给你斟茶?”
令年摇头,说不要茶,只问他:“杨金奎到底去哪了?”
令年对于杨金奎的行踪,向来是听之任之。不意她突然问起来,金波不禁心下一个咯噔,“不、不是去湖南了吗,去剿匪了呀。”
令年奇道:“你又没喝醉,结巴什么?”
金波心道:糟了。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说:“我可不敢喝酒。太太,你是不是喝醉了?”
令年道:“我要找杨金奎,你给他发电报。”
金波摇头道:“太太你不知道,打仗都是在村子镇子里,有时候还在深山老林里窜,哪里能通电报?就算有邮电局,等我发过去,兴许队伍早转到别的地方去了。你如果有急事,只能找个人往湖南跑一趟,但路上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
虽然是推诿,但也没法反驳。杨金奎这些年走南闯北,金波算是个心腹。杨府内外的事情,没有他不精通的。昨夜于家的事,金波知道,故意只字不提。令年喝了许多酒,人却出奇得冷静,观察着金波的脸色,说:“从云南贩土到上海,当初杨金奎、我二哥、还有童秀生,三个人都有份,除了他们三个,也没有外人知道内情。现在那些私土行都被抄了,货也被缴了,杨金奎知道吗?”
金波怔了一会,说:“老爷还不知道。当初是说好的,于家出本钱,我们只是出人手,把货从云南运到上海,到了上海,就是二少爷和姓童的地盘,他们要怎么卖,给谁卖,都是他们的事,跟我们老爷没关系。”这家伙很是狡猾,眼睛一转,说道:“太太,就算真的是二少爷公然在上海贩私土,于家这样有钱,交钱赎人就是了。我们自己这趟货也全亏了,大家自认倒霉罢了。我看也用不着发电报跟老爷提了,云南的土,又不是只能在上海卖,走南洋、走香港、到处都是销路,只要老爷不被这件事牵连,不愁没有一辈子的财发。”顿了顿,他还一字一句地提醒令年:“太太,你现在姓杨,不姓于了。”
令年没有否认,笑盈盈道:“哦?那我有点好奇,这两年从云南贩土,我们杨家赚了多少?”
金波立马闭上嘴,胡扯了几句,便溜走了。
令年心想:杨金奎去湖南,不论是临时征调,还是预先得到了风声,远走避祸,看金波刚才心虚的样子,大概杨金奎又背着她在搞鬼。她不在乎杨金奎信不信任自己,但得把他这个把柄抓在手上才行。
金波这一溜,半天不敢再露面。令年独自在书房里呆到日暮,叫听差去黄炳光处探听消息,黄炳光回口信道:正在极力斡旋,请康年、令年等人放心,也须稍安勿躁。令年便又传话给了康年,不再去催促黄炳光,翌日照常去医院里做工。
在医院里,好巧不巧,汤普生非常关注近日上海禁烟的举动,对令年道:他认为民国政府此举,是摒除旧习,锐意革新,令人非常振奋的一个举动。“这么看,袁政府是很有诚意的,杨太太,你觉得呢?”
令年笑道:“汤普生先生,我觉得,政治是一件很无聊且愚蠢的事情,我们不应该过于关注它。”
汤普生顿觉失言。他认为令年是故意地嘲笑自己,脸也板了起来,说:“政治,我并不在乎。不过,杨太太难道认为不该禁烟吗?对那些用烟土来麻痹人的□□、腐蚀人的精神的人,难道你不是深恶痛绝吗?”
令年的笑容淡了,对汤普生点点头,便去做自己的事。
第96章
之后数日,黄炳光那里始终没有准信,于家诸人等得越发心焦,于太太疑心黄炳光此人不大牢靠,又同康年道:不如借长龄之口,去托郡王爷,郡王爷在京城做防务大臣时,也算的是窦玉祥的上峰,现在虽然清帝逊位了,多少有些昔日的余威在。康年却说:这事情不宜外传,黄炳光那里再多等几日。又严令府里上下人等,不得私下议论二少爷的事。因此这一向,府里表面上看来很风平浪静。
这一天,有个在慎年书房里伺候的听差,一面走回府来,一面双手把报纸展开,边走边看,被正要出门的康年叫住,脸色便有些不自在。康年将报纸一瞧,皱眉折返回家。于太太一见那报纸上赫然写着,本月某日,某家私土行被禁烟局所查抄,缴获烟枪、烟土、现银无数云云,于太太脸色登时变了,跌坐在沙发里,卢氏急着说道:“那位黄警长说,事情不公开,说明要私了,如今消息见报了,可怎么办?”
康年看那发表新闻的来源,不过是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社,但心里多少有些拿不准,便又叫人摇电话给黄炳光,黄炳光在电话里道:“正好,我也要话要来府上详谈。”不多时,令年也从医院回来了,众人有些忐忑地在小会客厅里等着,黄炳光一到,康年将报纸给他看了,说道:“不知道是谁放出的风声。”
黄炳光道:“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看这放风的人,不过是个闲杂人士,恐怕是有人想要借机搅混水。只是这小道消息传起来也很快,要是闹大了,就算不想公开,也不得不公开了。”
康年皱眉道:“这么说,事情是有些急迫了。”
黄炳光放下报纸,望住康年道:“我今天来,正是有了些消息,只是我也说不上来,对诸位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康年忙道:“有消息便是好事。快请说。”
黄炳光道:“事情的确是可以私了,只是,他们要钱。”说着,将两个手指举起来,“要这个数目。”
众人面面相觑,康年沉默了好一会,说:“两百万?”
黄炳光道:“是。”
其他人倒不怎么样,只听“啊”一声,是大少奶奶惊愕之下,失声叫了出来,又忙红着脸将嘴巴掩住,手绢攥得紧紧的。
黄炳光看众人这反应,便知道这是条坏消息了。他对康年道:“康年兄,这些人漫天要价,倒也不必拿它当真。只是,你府里现拿得出来多少,也须透露一二,我才心里有底。”
康年道:“这个我也得问底下人才知道。”便亲自去会客室外,叫听差去银行把大掌柜叫来,又叫沏茶给客人。于太太见他二人闲话起来,便起身回房,卢氏忙将令年的手悄悄一扯,跟了上去。待帘子放下,卢氏便两眼只追着于太太的身影,见于太太已经命人去开保险柜,要清点家产了,卢氏忙道:“妈,咱们家可拿不出来这么大一笔钱呀。”
于太太把石头镜戴上,一张张清点着匣子里的银票,说道:“还是点一点,多少心里有个数。”
卢氏看于太太这个姿态,分明是打算把家产点出来,有多少算多少,尽数要拿去赎人了。便隔着小案几,慢慢坐在于太太对面,说:“妈,我看这些人现在是有意想探咱们的底,咱们越急,他们就越狠。倒不如先冷他们一冷。康年都说了,这个案子分明是有人栽赃慎年的,而且他在衙门多少还有点面子,巡警局也不敢对慎年动粗,索性就让他们查,查个水落石出,好过白白被人敲诈。”
于太太先不做声,等一沓银票数好,记了个数字,才放下眼镜,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他们是掌权的人,要讹你的钱,总能想到法子的,案子查清查不清的,又有什么关系?你当谁真会去查它吗?”
卢氏道:“我们每个人手上都有点存款,全都拿出来,也没什么。但银行里的钱要是动了,这一摊生意还怎么维持?那一年被橡胶股票闹的,多少钱庄、票号关门了。现在的人,但凡听到点风吹草动,怕连夜把银行门槛都要踏断了。”她极力克制着自己,声调还算平静,“妈,不是我不舍得出这个钱,只是于家这一家子,有老有小,芳岁和百岁两个,都还是不晓事的年纪……”
卢氏的眼泪将落未落的,但于太太一颗心全系在慎年身上,哪是她轻易劝得动的?于太太正色道:“我们家统共算起来,也不过七口人,又都有手有脚,难道还怕以后吃不上饭吗?你以为我们不管慎年,让他在牢里待着,总能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十天半个月,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他得罪了窦督军,你以为咱们那银行还维持得下去吗?那一块肉,谁不想来叼进嘴里?树倒猢狲散、落井下石的事,我是见过的。”
卢氏不做声,只是拿手绢在案几上慢慢拂着,不时又一颗眼泪滚下来。令年站了一会,悄悄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会客室里头大掌柜才报完账,道:“现在账上的现钱全拿出来,大约也只能凑个五十万。咱们这人人银行,也是赔本赚吆喝的买卖,看着热闹,资本薄得很。只是这钱一拿出来,只能歇业一段时间了。”
康年道:“对外就说前段时间流氓闹事,打伤了柜上的伙计,先歇业吧。”叫大掌柜去筹钱了。
他们主仆理账的时候,黄炳光便端着茶,在走廊里踱着,权作避嫌,听康年叫黄兄,黄炳光忙回到会客室来。康年说道:“急要的话,大概能凑出五十万。”
黄炳光道:“那我心里便有数了。”当即便要告辞,康年又把他叫住了,说:“不急。”对黄炳光淡笑道:“我想,叫他在里头多吃一两晚的苦头,也是有好处的。”
黄炳光亦摇头笑道:“皮肉之苦,我想不至于吃,但这哑巴吃黄连的滋味,对二少爷这个聪明人物来说,必定不好受。”
康年请黄炳光落座,说:“黄兄,你在警局里做,耳目一定不少,平日和舍弟也颇多来往,我想,这些日子你大约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
黄炳光却有些为难,说:“的确听说了些,但我想,还是等二少爷回来,你们再详谈吧。”
康年毫不留情道:“比起他,我看黄兄倒更坦诚些。我家里上下一百多口人,为了他一个,可以说倾家荡产也有了,这其中的缘由,总该说个清楚,不能让我稀里糊涂地拿钱吧?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总要有点防备才行,我绝非不信任黄兄的意思。”
黄炳光犹豫片刻,才说:“康年兄,我原本说,今天给你的消息,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却也不是开玩笑的。两百万这个数目,诚然是狮子大张口,但事情却比我料想得容易。因为窦原本的用意,并不在二少爷身上。康年兄,你可知道,窦、童两家,是有旧怨的。”
康年道:“知道一些,我听说,当初窦筱泉在戏院里遭黑手,是青帮的人做的。”
黄炳光笑道:“是童秀生做的。我们这个上海滩,属于天高皇帝远,原本只有个童,谁知又来了个窦,两虎相争,上海岂能太平得了?在上海贩私土,是童把持多年的老本行了,二少爷那里,大约出过一些本钱,充其量算是占个小股罢了,窦想要借查禁私土这个机会,把上海的土行烟馆都抓在自己手里,童斗不过他,便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二少爷这一遭,大抵也是被童利用,替人顶罪了。”
康年冷冷道:“与虎谋皮,就不要再喊冤了。”
黄炳光道:“因此,我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消息。窦于两家一向无冤无仇,窦玉祥想要的,不过是童秀生一人而已。于家这边,破财消灾也就是了。不过,以后上海的烟土生意,恐怕窦也不会容其他人染指了。”
康年斩钉截铁道:“上海的烟土生意,于家绝不会再染指。”
黄炳光道:“如果康年兄能做得了二少爷的主,那事情便好办了。”
康年反问道:“黄兄认为我做不了舍弟的主吗?”
黄炳光不由笑了,说:“换做是我,这会在牢里,恐怕杀了童秀生的心都有。”
康年道:“这事情的原委,还是先不要透露给他。”又把阿婉召来,问她同二少爷都说了什么,看见了什么,阿婉不解其意,况且她去三四次,至多也不过被放行一次,对那些看守和巡警,实在是怕的很,便说:“二少爷在那里,也是和和气气的,还会笑,问了太太,大少奶奶,大少爷你,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