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笑道:“这可不是为了社交。因为在医院里,这样耐脏一些。”
这时因为要送于太太赶路,已经早早开了午饭,全家人在一起吃罢饭,斟了茶,卢氏亲自把茶递到于太太手上,笑道:“妈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吗,最近的气色都好了。说起来,我还真想何妈做的盐冬瓜吃。”
于太太亦笑眯眯道:“回去叫她腌一大坛子,送给你吃。”自慎年被捕以来,她倒比众人料想得刚强,最近人也越发和善了,只是年纪那个槛是跨不过去的,收了两件行李,人便倦了,倚坐在沙发里,微笑道:“我哪有什么喜事呢?只是人年纪大了,似乎就格外地想自己从小生养的那个地方。上海这种花花世界,也只有你们喜欢了。另外,我也想,儿女自有儿女福,一辈子是操心不过来的。上了年纪的人,若要多活几年,只有两眼一闭,诸事与我无关罢了。”
这个话,做儿女们的,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得微笑。在房里陪侍了一会,于太太闭目养神,众人便散了。卢氏与令年两个最后出来,自小会客厅的侧门绕到大宅后面,那里有个僻静的夹道,夹道一头,是个用木头架子搭的凉棚,棚顶缠绕着紫藤和蔷薇,绿叶鲜花,从四角瀑布似的垂落下来,倒很阴凉。
卢氏在夹道上拉住令年,说道:“今天总算抓住你一回,说好了要教我洋文,怎么还不教呢?”
令年道:“不是我不肯教,只是这洋文,就算认真学起来,也要几年才能勉强算精通,我又不是专业的教师,怕教不会你。”
卢氏道:“我也不要那样精通,教会几句招呼人的话,就够了。”
令年道:“那就你说一句,我教一句。”
卢氏颔首,沉吟片刻,道:“那你说:我是于家的大少奶奶。”等令年说了,她背诵几遍,又说:“你再说:请你用茶——”话语未毕,又道:“错了错了,他们洋人是不惯喝茶的,你说:请你喝咖啡。”令年又教她说了,卢氏点点头,道:“你再说:你要多少钱?”
令年站住脚,笑道:“这我可不知道怎么说了。你是要让别人给你钱呢,还是你要给别人钱呢?”
卢氏道:“是假定我有一样货,卖给别人,问他愿意出多少钱来买。至于卖什么货,你就不必问了。”
令年听她这些话,好像很有目的似的,便说:“大嫂你如果是要和洋人谈生意,还要带上翻译,万一不小心说错了,可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
卢氏道:“今天就这些,够了。一次教太多,我也记不住。要真的上场和洋人谈生意,我不还有你做翻译吗?”
令年笑道:“我也有这样的资格吗?”
卢氏道:“你没有资格,谁有资格?难道你还不该帮我吗?”
令年道:“在外人面前,你我都姓于,当然要帮你。”
卢氏听这话,颇有保留似的,笑着捉住令年的胳膊道:“哦,在‘外人面前’?那若是在杨妹夫面前,你还跟不跟我一条心?恐怕那时候我也成了‘外人’了吧?”
令年眼睛一转,笑着反问道:“那要是在大哥跟前,你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他?”
卢氏嗤一声,道:“你自以为这话问得很聪明吗?那我告诉你,就算在你大哥跟前,我也一定向着你。因为这个家里,你大哥最疼爱的就是你,就算嘴上说了重话,心里也一定不忍心苛责你。我向着你,或是向着他,不是一回事吗?”
令年微笑着点一点头,并不反驳。两人默默走到蔷薇花架前,卢氏转过身来,靠着那花柱,笑道:“这里没有人了,我再问你,你上回给我那一个东西——”说到这里,自己脸上先有些热,用手绢扇了扇,才又道:“你大哥见了,说是做的很高明,只是市面上太稀少。你在医院里,那个汤普生又是英国人,应当有门路,可以弄许多回来吧?”
令年正心不在焉,听她说的没头没尾的,问道:“你说的哪个东西?”
卢氏便用手绢握了嘴,在她耳旁轻语几句。
令年又是好笑,又是不好意思,这话一问,难免有议论兄长闺房之事的嫌疑,便也红着脸微笑道:“医院里一共也只有那么几个,至于它的来历,我可没有去打听。你还要吗?”
卢氏道:“并不是我自己用。我湖州家里是开药铺的,我想若是有货,放在药铺里卖,大约很能招徕人的眼光呢。但是我又想,洋人和我们,身量、体格,又大不相同,想要在本国卖,大约那个尺寸还要稍微改一改……”
说到这里,见令年用扇子遮着脸,笑得肩膀直抖。卢氏便瞪起眼来,用扇子在她肩头轻轻一拍,斥道:“我只是一心在想,这是个有利可图的生意罢了,你却笑话我。”
令年仍是笑容可掬,摇头道:“我只是想,这东西大嫂你恐怕也是第一回 见,连用也没用过,却连尺寸都要去改它。我可不知道谁都是什么尺寸呀。”
卢氏道:“你不知道洋人,难道还不知道杨妹夫吗?”
令年仍是摇头,正要说话,忽觉背后花枝一摇,慎年自凉棚后走出来,对卢氏微一颔首,叫声大嫂。卢氏被他这一下吓得不轻,一手按着胸口,探头一看,这凉棚被花枝遮得密不透风,里头几把藤椅,一个石几,一张躺椅还在徐徐摇动,原来是慎年刚才独自在那里半躺着。卢氏把一支才折下来的花枝冲他一丢,嗔道:“你怎么悄没声地躲在这里?”
慎年道:“我原本就在这里,是你说话,把人吵醒了。”
虽然没有下人,但一番私下的姊妹调笑,被小叔子无意中听到了,卢氏不禁有些羞惭,正色说:“是我对不住了,只是你要睡,也该去房里,这里好多蚊子虫子呢。”
慎年在凉棚里,一早就听到卢氏二人的动静,起头是没有出声,等她们自己离开,听到后面,又不便出声,怕闹得彼此尴尬,最后是不得不出声,将二人打断。见卢氏脸红,令年沉默,也便没再说什么,只伸个懒腰,径自往宅子里走了。这个人身量又高,两腿又长,虽目中无人,却格外有种潇洒的味道。卢氏悄悄别过头去,心想:鬼头鬼脑的,讨厌。
第99章
于太太这一行人,为了躲避暑气,时至黄昏,才陆续起身,由康年乘汽车送于太太去码头。其余三位主人,各据一室,整个宅子里都是静悄悄的。厨房的人找了一圈,到保姆的房里,见卢氏满面笑容,正瞧着芳年姐弟用洋囡囡办家家酒,便问她晚饭要些什么菜。
虽然于太太不过带了十数人随行,于卢氏的心里,却仿佛头顶飘走了一片阴云,精神十分振奋,有点要大展拳脚的意思,便说:“那些热烘烘、油腻腻的菜都不要了,只要清爽的几样瓜果,配着粥吃就够了。半夜谁再饿了,自己去找厨房要点心吧。”
厨子说:“今天早市上有双渎来的雪藕,少奶奶要不要切一盘生的?”
卢氏笑道:“上海也有我们湖州的藕?那我要尝一尝。”又道:“我上回去厨房里找蒋妈,看见你们案板上摆得倒热闹,手轻轻一揩,油污有那么厚。你们说是从早到晚的忙,也不知忙些什么,我看都偷懒罢了。家里每天吃饭的人不过那几口,帮厨的倒有十几个。那些爱斗嘴耍滑的,都给他们结了钱,让他们走人好了。还有前年太太特意去外头雇的湖北厨子,邝小姐恐怕都在香港结婚要孩子了,还留他干什么?也叫他走。”
厨子跟在卢氏后头,一面往厅里走,一面唯唯诺诺地称是。这时,见令年从自己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东洋绢伞,两部小说,卢氏便止住步子,问道:“你去哪?”
令年道:“明天还要去医院,我先回去了。”
卢氏要留她吃饭,令年便笑道:“从早到晚就是吃饭吃饭,难道人没有别的事干了,只会吃饭吗?”
卢氏秀眉一拧,道:“不吃饭,人不得饿死了?我请你留步,除了吃饭,自然还有别的事。”她在那保姆的房里待了半晌,腹稿早已打好了,便说:“你跟我来。”又叫婢女:“去请二少爷,叫他也来书房。”
令年只得放下阳伞和小说,跟卢氏来了书房。婢女斟了茶,退下去了,卢氏对令年说声请坐,自己只在书案前默默踱着步子。少时,书房的门一开,慎年站在门口,却不走进来,目光从一站一坐的两人脸上依次掠过,最后望着卢氏,叫道:“大嫂。”
卢氏道:“站那么远做什么?好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慎年笑了笑,说:“怕你们两个有机密的话题,我冒冒失失地闯进去,你又要生气了。”
卢氏也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故意地要来揶揄自己,脸上不免一热,道:“不要再开玩笑了,特意叫你来,自然是有正经事要和你谈。”
慎年便反手闭门,走了进来。室内书案居中,左手边靠着书案,是一把雕花椅,令年坐了,稍远处靠墙是一张带扶手的软榻,慎年把上头的鹅绒枕头拿开,自己坐了。卢氏道:“慎年,我们家里是讲究平等,并不歧视女子。虽然一向只有你和康年在外头做事,但于家的生意,我也是可以过问的吧?”
慎年道:“大嫂,你想问什么?”
卢氏便问道:“银行有大半个月没开门了,你是什么打算?”
她提起这个话题,慎年也不惊讶,只说:“我还没想好。”
卢氏道:“这事情,光靠脑子想,是想不出来的。五十万送给了那些人,是要不回来了,但柜上的客人拿了票子来兑钱,却一分一厘也不敢少他的。这么大的亏空,一天没筹到钱,银行就一天不敢开门。半个月,也罢了,歇业一个月,两个月,百姓就要闹事。几十万的百姓,可不是几十个,几百个,到时候状子递到衙门,别说你大哥的差事保不住,我们这些姓于的,哪一个脱得了干系?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打算,但我眼睁睁地看着,时间这么一天过去了,心里比谁都急。你们都年轻,有学识,有见识,万事不怕,我却不能不替两个小孩子着想。”
卢氏说是姐弟三人议事,眼睛却只盯着慎年。慎年往扶手上一靠,扬脸对卢氏笑了一笑,说:“大嫂,妈前脚才刚走——你这是要唱一出《三田哭荆》吗?”
卢氏也将眉头一挑,说:“慎年,以为你我是故意把妈支走了,是为了给你分家吗?这些话,我不肯当着妈的面讲,因为他们做老人的,只要表面和气,其他什么都可以不管。我今天要和你讲的,纯粹只是一些商业上的讨论,不针对谁,也不偏袒谁,谈的顺利,大家皆大欢喜,不顺利,也不该伤害我们叔嫂的感情。而妈在这里,不是白白让她误会吗?”
慎年颔首道:“大嫂说的不错。那么银行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卢氏道:“五十万,靠我们东拼西凑,一点点地借,那行不通,况且也这种事也不宜宣扬。我这里有一个人,愿意一笔拿出五十万来,条件是,他要在银行里占三分之一的小股。我已经问过了大掌柜,我们银行生意最好的时候,账上也不超过一百五十万,何况现在是急需用钱救命的时候?我想,这笔生意是很划算的,而且这个人,人品、家世也是很好的,不用担心他耍诈。”
慎年道:“这个人是谁?是你先找的他,还是他先找的你?”
卢氏笑道:“这个人,你们也认识,是吴宝菊。而且是他借吴太太的口,先来找的我——吴宝菊现在是汇丰在上海的经理,汇丰想要入股我们的银行,你还有什么怀疑的吗?”
慎年道:“我不同意。”
卢氏的笑意定在了脸上,她望着慎年:“你是怕吴宝菊这个人耍诈,还是嫌这个交易不划算?”
慎年道:“我不同意给汇丰入股。”
卢氏道:“你不要汇丰的钱,这个亏空怎么填?还有谁有本事,还愿意给你拿出这个钱来?”她筹划了多日的事情,本来胸有成竹,此刻仿佛被慎年兜头浇了一瓢凉水,脸色都变了,把胸口挺得高高的,说道:“二弟,我知道你这个人,心高气傲,宝菊原来又只是家里的一个伙计。如果今天是周家愿意借这个钱,那我也不肯要它。但汇丰是英国人的生意,他们这些人,生意便是生意,不会背地里坑你。你这趟被抓,分明是被诬陷的,可是这五十万,我们还不是要心甘情愿、白白地拿出来,不就是因为于家今不如昔,没有依靠了吗?这些人见了钱,好像苍蝇见了血,有了一次,就有二次,到下一次,又拿什么去赎你?汇丰入股,钱是其次的,银行有了英国人撑腰,那些人多少有个顾忌,谁还敢来随便敲诈闹事?你不要以为我的目光那样短浅,我也是在计划于家的以后。”
慎年道:“大嫂,你以为但凡是外国人,就是遵守契约,光明正大的?那你错了。我被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之前有人又在银行闹事,又在报纸上捕风捉影,这些人是谁,都还没有查清楚。查抄土行,事情本该是机密的,怎么吴宝菊就这样巧,知道于家缺钱了,赶在这个当口来雪中送炭?你以为他五十万,只为换个小股,就不怕他得寸进尺,把整个于家的生意都吞了吗?”
卢氏说:“我不相信吴宝菊有这样的本事。”
慎年起身,说道:“大嫂,如果你来,只是想问我的意见,那么我告诉你,我不同意。汇丰和我们,同行相争,他的钱,我一分也不会要。”
卢氏见慎年转身要走,也动了气斥道:“你站住。”又道:“慎年,虽然之前银行里的事都是你做主,但于家不止你一个,还有你大哥,小妹,这样的大事,难道别人连投票的资格都没有了吗?”她转向令年,“小妹,你怎么不说话?”
令年坐在雕花椅里,一言不发,卢氏急切的目光逼视着她,慎年的视线却只在她脸上停了一瞬,便转脸对卢氏道:“大嫂,你今天的这些话,大哥知道吗?”
卢氏冷笑道:“慎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背着你大哥,拿大嫂的身份压你吗?我的这个主意,你大哥当然知道。你没有结婚,所以不明白,夫妻一体,我的意思,即是他的意思,他的意思,即是我的意思。”
慎年不置可否,转身便走。卢氏见他这样目中无人,气得跺脚,又不能去把人捉回来,这时书房门从外头打开,恰好康年回来了,张口便说:“你往哪里去?”慎年只好退了回来。康年默不作声,往书案后一坐,接过卢氏晾凉的茶,慢慢喝了,然后说:“你大嫂这些话,我早就知道了。”
慎年仍道:“我不同意。”
康年道:“你不同意,也不要紧。”他望着慎年,道:“你问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汇丰这笔钱,可以要,也可以不要。即便不要,我相信,我们于家砸锅卖铁,抛弃了祖业和体面,亏空总是能还上的。但是,我有个条件,我要你回美国去,以后不能再插手于家的事情。”
慎年一怔,脸色也变了,“大哥。”
令年也倏的站了起来,没等她开口,康年重重地把茶碗放在案上,先对令年道:“你不要替他讲情,你讲一个字,他就不能留。”然后扭过脸,冷冷地对慎年道:“父亲过世时,把于家托付给了我,因此这个家我说了算。你不走,随你,我和你登报断绝关系,下回再出了事,省得我还要求爷爷告奶奶地救你。”
令年镇定下来,说:“大哥大嫂,你们不用借汇丰的钱,五十万,我能拿得出来。”
康年和卢氏一齐诧异,“你哪里来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