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年听得毫无头绪,不耐烦地把她截断,说:“知道了。”心里想,这个丫头只是生的清秀些,着实不怎么聪明,妈也是乱点鸳鸯。不由皱眉在她脸上一瞥。阿婉忙退了出来,咬着嘴唇走到廊檐下,掐了朵玉簪花在手里,转了一转,忽觉头顶花枝微微地颤动,见是令年穿着一件珍珠色薄薄的鸡心领短衫,长裙拂动,自那云蒸霞蔚般的蔷薇花架下低头走过来,阿婉忙站住了,叫声三小姐。
令年刚才悄悄站在窗下,听了黄炳光和康年的话,正在边走边沉思,被她唤醒后,微笑地看她一眼,说:“阿婉?”
阿婉见她微笑,便笑道:“三小姐,我昨天去‘那边’看二少爷,他问你有没有回家,你今天就回来了。”
令年却道:“你下次别跟二少爷说我的事。”阿婉讷讷道声是,见一束粉红的蔷薇花枝在眼前迅即一晃,又弹开了,把花瓣掸落她一身,阿婉不禁有些惆怅。
第97章
翌日,康年吩咐了听差,只等那早报一出摊,便立即买回家里来。等听差将报纸送到,大家不由都伸出手去接,最后各自占了一个位置,低头去看。倒是大少奶奶识字不多,只顾满篇去找“烟、“土”、“于”诸如此类的字,翻得飞快,忽听她嘴里“咦”一声,把一份报纸递到康年眼前,问道:“你看这里是不是?”
康年定睛一看,那报纸上乃是禁烟局本日刊发的一则启事,称坊间流传,禁烟局于本月某日查抄某某及某某烟土行,缴获如此数目的烟枪、银元等,为不实消息。查禁私土,为本埠民政总局、禁烟局、巡警局、督军署各部所勠力同心的一桩行动,或有其他衙门缴得违禁物品,暂未公布,请民众静待通报,勿要传谣。
卢氏道:“这可真是一桩怪事。”
康年浸淫官场多年,如何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将报纸一合,道:“看来黄警长所言非虚了。”
卢氏道:“昨天公开,今天又辟谣,是什么道理?”
康年啧一声,道:“你真是糊涂。这是很显然的了,当日查抄土行,是那人借禁烟局的名义,缴得的私土和现银,价值可想而知,到现在迟迟不肯公开,当然是存着私吞的心思。可昨天有人把这事泄露了出来,南京政府必定要追问,缴获的钱物在哪里?禁烟局交不出来,岂不是要白白替人顶一个贪赃的罪名?当然要立即撇清。”
卢氏道:“既然是辟谣,那这案子一定是不会公开了?”
康年道:“得了好处的人自然不肯公开,可是没得好处的人,恐怕巴不得立即发动民众去追讨了。这前后两则新闻,有明眼的人,早看出端倪了。”
卢氏道:“他们这样推来推去,事情只会越闹越大,我们岂不是要受连累?”
康年道:“事情真的闹大,怕有人会比我们还急。”见于太太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只是垫着手绢,用手指在额头上慢慢捏着,康年对于太太道:“妈,我看这倒未必是个坏事。黄警长那人也还算可靠,我们只等消息就是了。”
于太太微微摇了摇头,说:“事到如今,急也急不来了。只是我昨天把自己那些匣子里的东西理了理,能马上换现银的,竟也不过几万块钱。想当初老二从美国回来,不过一个玉牌,就花了好几万,后来竟丢了,如果这些东西还在,现在兴许能救人一命呢?”
康年不意于太太发此感慨,也怔了一怔,说:“世道就是这样,说到底,我们家的境况也不算太坏。”
于太太道:“我想,等事情了了,我还是回溪口去住,芳岁和百岁两个,你们不舍得,就还在上海,你们愿意,我就一并带回去。这里用不着那许多看妈、跑腿的,都可以辞退了,也少些开销。”说完,不容康年夫妇劝解,便催促康年道:“你也去衙门应个卯吧,天天坐在家里等,能有什么用处?”
康年告了辞,回到房里去换衣裳,伸出手说:“帽子拿过来。”却不见回应,扭头一看,大少奶奶卢氏拿着一串钥匙,面对五斗橱,只是出神。康年“哎”一声,卢氏睨他一眼,嗔道:“自己没手吗?”
康年知道卢氏这些日子心里委屈,也不和她争辩,自己去取了帽子来,便要出门。卢氏却忙两步赶上,将他拦住道:“我话还没说完,你去哪?”
康年道:“当然是去衙门。”
卢氏用手指了指外头,说:“你不看太阳那么高了,哪还来得及应卯?索性明天再去吧。”说着,把门合上,走回去桌边坐着,说:“妈今天这话,好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一样。”
康年道:“妈不过为了老二的事情烦心而已。”
卢氏想起昨日在于太太房里那些话,心里仍不自在。把一串黄铜钥匙在手里哗啦啦摇着,说:“要拿钱救人,我是不反对的,只是妈那个样子,好像除了慎年,咱们这些都不算于家的人了,让人心里怎么好受?今天又在我面前抱怨家里境况不好——家里就算穷了,也跟我没有关系呀,又不都是我花的,况且我就算要花,自己的钱都足够了,本不需要花你们于家一分钱。”
康年见她很又要大发牢骚的意思,不好立即就走,便把帽子放下来,也坐在她对面,笑道:“你们卢家有钱,大家都知道。”
卢氏犹豫了一下,便用钥匙,将五斗橱打开,又从里头取出一个匣子,开了锁,将一张银票放在康年面前,道:“这个钱,是我自己的,慎年那边要急用,你拿去吧。”
康年接过来一看,是张五万块的票子,他不由有些诧异,在卢氏脸上看来看去——倒不是因为她有钱,而是卢氏才和于太太置了气,又主动拿钱出来,让康年很意外。他那副复杂的神情便挂在了脸上。
卢氏只是微笑,将匣子又放了回去,说道:“若还是不够,我还能跟我娘家去借,只是怕你们没有面子,暂且不说罢了。都是一家人,难不成看着老二在牢里受罪吗?”
康年便将银票收了起来,对卢氏拱了拱手,算是致谢。
卢氏瞟了他一眼,道:“这下,我不算是不相干的人了吧?”
康年道:“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卢氏拉着他的手,叫康年在她旁边坐了,说:“我是想起一件事来,觉得很可笑,妈也真是有些糊涂了。前些天,当着我和小妹的面,妈打发阿婉去苏河湾看慎年,说:不相干的人,就不要让他们知道了——怎么阿婉是相干的人吗?”
康年道:“你是知道妈的意思的。”
卢氏道:“我当然是知道,所以才说妈老糊涂了。你们于家,不是一向不时兴纳妾的吗?妈把一个丫头塞给慎年,总不是要做二少奶奶吧?哼,既然你认了我是个‘相干’的人,那我有话在先:我不愿有这样一个妯娌,要是把她当二少奶奶抬进门,我就回湖州去。”
康年道:“应当不是要她做二少奶奶。”
卢氏道:“那就是要纳妾了?”
康年推诿道:“这是慎年的事,他自己要怎样便怎样。”
卢氏微笑着点头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慎年要纳妾,那是他的事,与你无关。”
康年不由笑出来,掸了掸长衫的下摆,站起身道:“原来你在这里等我——就算要纳妾,那也只是慎年自己,我从来没说过要纳妾。你放心了?”
卢氏倒也不难为情,正色道:“我就要这个话。”
康年沉吟道:“你倒提醒了我,我还是要跟妈提一提——我看慎年和这个丫头并不匹配,叫妈趁早打消了主意。”
卢氏奇道:“哪里不匹配?”
康年道:“这个丫头不大聪明,老二一向最不喜欢蠢人。我看,非得有个极聪明的女子,才能制得住他。否则,犟驴不上笼套,还是要闯祸。”
卢氏咯咯笑起来,说:“这么说,聪明男人,就必须得聪明的老婆,像是不识字、不会背诗的女人,只好没人要了?”
康年道:“女人聪不聪明,不在于识不识字,会不会背诗。”
卢氏道:“那你看我,是个聪明人,还是笨人呢?”
康年笑道:“说你是个笨人,那岂不是在骂我自己了?我看你是个天下最聪明的人。”
卢氏也笑道:“承你谬赞——那么我再出个主意给你。”
康年对她的主意没有报多大期望,只是一笑,说:“我看你这些日子很长进了,报纸会看,账会算,‘主意’也有了不少。”
卢氏哼一声,道:“我知道,你在家里是最大的,老的、少的,都得顾着,在外头,又有那么一份差事,男的、女的,都不能得罪。有许多辛苦,只是不肯说出来,少不得,有些话,你不能说的,我替你说。”
康年握住她的手,道:“你又有什么主意,说来我听。”
卢氏道:“我在湖州那一大家子,许多张嘴,平白要借钱,的确有些难,杨家可就不一样了。据说杨妹夫在云南时,也是个有名的土财主,这些年领兵打仗,捞的想必不少。他一个光身男人,上无老、下无小,也不见得有什么见识,家里的钱,不都是小妹说了算?别说五万,我想五十万也拿得出来的。”
康年犹豫了一会,摇头道:“小妹向来不怎么在钱上头在意,杨金奎那些账,大概她也不好去问,况且杨现在人不在上海,等他回来,恐怕是来不及了。先拿银行的钱去顶,其他的我再想法子筹吧。”
卢氏一听,也大为扫兴,雪白的牙齿咬着嘴唇,替他盘算起来。康年则放下她的手,出门去了。
他这一趟去衙门,还未坐稳,便收到了黄炳光的口信,忙不迭又催车赶回家来。原来黄炳光这一趟,是带来了极好的消息,那些人愿意只要五十万,限于家三天之内将钱筹好,赎人销案。康年不由大松一口气,心想:天可怜见,幸得没有落到要变卖祖产、举家流离失所的地步。立即便托黄炳光为中人,筹措了款子,又额外拿出五万块来,给黄炳光算作答谢。黄炳光坚决不受,带两名心腹,亲自到苏河湾警局,接了慎年出来。
第98章
慎年回来,虽然未敢声张,但大家脸上难免都喜气洋洋的。于太太要留黄炳光用晚饭,黄炳光心想:于家遭此不白之冤,虽然人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却也所费颇巨,实在不是适宜邀功的时机,便以托词婉拒,只留两名随行而来的巡警,当夜暂留于家,以防生变。随后同慎年笑道:“二公子,我也是送佛送到西了吧?”慎年道:“我再单独谢你。”送走黄炳光,便自回房里去换衣洗漱、理发修面。少顷,回到饭厅时,他鬓角犹湿,一面将白色的衬衣袖子折起来,见众人几双眼睛都盯在自己脸上,桌上的碗筷纹丝未动,便笑道:“你们怎么光坐着,不开饭?”
康年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禁眉头微皱,只是碍着于太太,没有说什么,只道:“吃饭吧。”
大少奶奶则笑吟吟地将慎年一张脸看了又看,说道:“二弟这趟出门,人瘦了一点,却好像更俊了。”
于太太轻叱道:“俊什么?刚进门时那个样子,吓死人。”拿起筷子来,往慎年的碟子里搛菜。
大少奶奶有心要开慎年几句玩笑,被康年在桌子底下将她的脚轻轻一碰,便只淡淡一笑,不再开口了。众人默默吃饭,只听见杯盘轻轻响着,过了一时,康年想起来,跟听差道:“没人去给三小姐送个信吗?”
卢氏嗔道:“你这才想起来吗?黄警长去接人的时候,我就往医院挂了电话,小妹说今天有许多病人,忙不过来了,她改天再来。”
康年道:“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她倒做得用心。”
吃过饭后,便各自散了。卢氏跟康年前后脚回房,把外面的倒大袖短衫脱下来,只穿着一件薄纱料的紧身,拿起扇子摇了两下,康年见她两只雪白的手臂都露在外头,摇头道:“你至于吗?”
卢氏道:“那又怎么啦?小妹在外面也这样穿,我门窗都闭的紧紧的,又没有外人看见。”
康年道:“小妹在西洋长了那些年,又上的新式学校,和你怎么能一样?”不肯和她在这些妇女话题上纠缠,又说:“妈过阵子回溪口,你跟小妹讲,让她务必要回来一趟。”
卢氏道:“不必大老爷嘱咐,我呀,也早就跟小妹提过了。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我自然也不傻。”说着,睨了他一眼,嘴边噙着笑。康年不肯接话,只颔首示意了,卢氏拉住他的袖子,问道:“妈是打定主意,要回溪口了吗?”
康年沉吟道:“溪口清静,回去住一段时间,休养休养,也身体大约也有些好处。”
卢氏听了这话,一手缓缓摩挲着自己的手臂,自去盘算事情。少顷,忽然扑哧一笑,从五斗橱堆叠的衣裙底下,又拿出一个小绸袋子来,对康年招招手道:“我这里有个新鲜玩意,你猜是什么。”
康年见她那副神秘的样子,也便凑过头去,见卢氏从袋子里倒出来,又是一个纱布包起来的,掀开纱布,是个薄薄的一指长的橡胶囊袋。康年便把眉头一拧,说:“怎么是这个?”
卢氏奇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我那天约小妹去张园喝咖啡,在洋人的医院等她,她给我的,但也说不上来叫什么,你倒知道?”
康年笑道:“你手里这个,我是没见过,但有和它类似的,大致都是一样的用途。我只告诉你,这东西是烟花场所里用的,他们给它起个诨名,叫做‘风流如意袋’,你现在知道了?”
卢氏哼一声,道:“我不知道!我原来在家里做小姐,门也不怎么出的,哪里会知道这些?倒是你,好像无所不知呢。”
康年只做不听见,就着她的手将那东西看了一会,说:“小妹给你这个,大概是英国法国的舶来物,因此格外的纤巧轻薄,外头药铺子没有卖的。你看它稀奇,自己留着玩就是了,只别让孩子们翻出来。”
卢氏被他讲得面上一红,忙不迭要丢掉,说:“我拿着它玩什么?小妹说,这个每回用之前,还得消毒,怪麻烦的。也只有洋人爱捣鼓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康年道:“政府今年预备要修订民国刑法了,但凡堕胎者,管是卖药的、行医的,甚或有孕的女人自己都不得擅行堕胎,这东西若是流进寻常百姓家,兴许能救许多条命呢?只是我想工艺这样巧妙,价钱不能很贱了。”
卢氏默默听着,又将绸袋系起口子,塞回抽屉里头。
之后半月,见查禁私土一事悄然结案,没有再生事端,于家众人心里仿佛一块石头落地,康年照旧回衙门办差,女眷们嫌天气闷热,倦怠出行。而银行自月前歇业,便没有再开门,因此慎年也很清闲,每天不过吃饭睡觉,看一看书,陪一陪于太太,偶尔打个无甚要紧的电话,倏忽到了月底,于太太已经将行李收拾完备,要跟于太太一同回溪口的仆妇从人,也都定好了。令年这一阵的确极忙,到于太太临行当天,才姗姗而来。卢氏见她穿一身黑乔其纱的短衫和长裙,滚边绣花一概全无,从头至脚,通身净黑,只有耳朵上垂着两个又圆又润的珍珠坠子,衬得脖颈修长,腰身纤细,便说:“你这一身,好凉快。”
令年是坐人力车,顶着日头过来的,她也顺手抄起扇子扇着,说:“热死我了。”一抬手,袖子顺着手臂滑落,露出的肌肤雪一般匀净。
卢氏说:“我看全上海,没有人比你更时髦了。怎么现在外面社交场上的人,都流行打扮得这样素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