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说:“他是当兵的。”
汤普生又问:“是当满清逊帝的兵,南京政府的兵,还是哪一位地方总督的兵?”
令年道:“他的上峰是上海督军府的窦大帅。”
汤普生面露狡黠,说:“那么他是一位保袁党啰?”
令年不想他一个洋人,却对国内的时事这样了然于胸,她故作糊涂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保袁党。”
汤普生道:“有反对党,那自然就有保袁党。”
令年微笑道:“这我就不懂得了。”
汤普生便下了评断,说:“杨太太,你是个聪明人啦。政治这种事情,是很无聊,兼且危险的。我建议我们还是不要太关注它。”遂叫听差进来,只收他一个铜板,让他把茶房里的报纸都收走,拿回家糊墙用。
半月之后,逢休息日,令年要回于家,因为杨廷襄近日都不在上海,宅子里空寂寂,他的姨太太玉珠也甚觉无趣,便跟着令年一道,来向于太太和大少奶奶请安。这时于家后院的水塘已经覆满了荷叶,廊檐下的水缸里也栽的荷花,于太太正和大少奶奶在水缸边看金鱼,玉珠走上来鞠躬,说道:“太太,大少奶奶,耐好噶?”
于太太见她也是个清秀斯文的女子,又出身上海本分人家,在令年身后亦步亦趋,俯首帖耳,她心里倒不反感,也笑着说声“耐好”,叫使女给客人奉茶。玉珠又问大少爷、二少爷安,卢氏道:大少爷在衙门,二少爷在银行。令年这时特意去看于太太和大少奶奶的脸色,二人都无异样,才知道原来银行里的事情,她们都被蒙在鼓里,只能将疑窦都按捺住,对于太太道:“妈,我想吃芝麻猪油馅的汤团,不知有没有?”
“有,怎么没有?”于太太叫厨房去下汤团来给令年和玉珠吃,将令年脸颊一端详,说:“瘦了。”
卢氏嗔道:“每次回来都饥肠辘辘的,莫非是姑爷不给你饭吃吗?”等令年将两只汤团吃完,见玉珠还在翘着手指,捏了小匙,挑碟子里的冰镇海胆吃,便笑着对于太太使个眼色,嘱咐使女道:“伺候姨奶奶吃饭。”而后将令年的手轻轻一捏,耳语道:“你跟我来。”将令年领到于太太的房里,笑道:“你再不来,我要让人去请你了。你忘了咱们那天说的话了吗?”
令年心里已经猜到几分,脸上只笑道:“咱们说过许多话,我不知道是哪一句?”
卢氏将她肩膀一按,命她坐在雕花椅里,说:“你坐着就是了。”这时使女也打起帘子,领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中医走进来,卢氏道:“这位老先生也是妇科圣手了……”那老中医忙道:岂敢岂敢。卢氏道:“本来今天是给妈看诊的,正好碰上我们姑奶奶回来,就请给我们姑奶奶也看一看。”
那老中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既然是年轻的姑奶奶,自然是看孕相了,忙垂首低眉——他是在豪门世家里走惯了的,因此过于得注重体统,先问姑奶奶是否要移驾去榻上,又问要不要设屏风,令年都说不必,老中医便说:得罪、得罪,领命在另一侧的椅子里坐了,隔着案几,请令年将手腕伸出来,给他诊脉。
卢氏在旁屏气凝神地瞧了一会,不得其意,又见老中医要询问房事,便携了使女,悄悄退了出去。
令年见那老中医十分地严肃,便略微答了几句,多是语焉不详。老中医已经习惯了,便听了脉,看了脸色,自己走去一边,提起笔来,攒眉思索。令年任由他去斟酌,自己在房里踱了几步,走至门首。于太太这间卧房,亦是套间,外头设着屏风、坐榻,近年又添一座佛龛,被低垂的缎帘掩着。使女们都已经屏退了,唯有于太太与大少奶奶在坐榻上低声说话,只听于太太道:“你同康年说的那个话,怎么不同我说哩?我倒想听一听。”
大少奶奶奇道:“什么话?”
于太太道:“你说慎年和阿婉的那个话。”
大少奶奶却不肯吐露内情,笑道:“不过是我说的玩笑话,怎么他也跟妈说了?”
“玩笑话?”于太太似有些失望,又说:“就当它是玩笑话,我也当玩笑话听,说一说有什么?”
大少奶奶见于太太很是执着,一直追问,只能笑道:“妈一定要听,我就随便说了——我可声明,的的确确是玩笑话,你不要去二弟那里问,怕他怪到我的头上,说我这个做大嫂的,背后嚼人舌根,我面子往哪里放呢?”
于太太只是留神听着,并不打断。大少奶奶觑她面色,说道:“我原本也是自己瞎猜的——因为二弟那个性格,原本就对人爱答不理的,但我看,他仿佛对阿婉格外和气一些,阿婉是妈房里的丫头,与众不同,这倒也没什么,不过呢,上个月阿婉的爹在赌馆又欠了债,她来求我,想要多支两个月的月钱,我想,钱是没有多少,但规矩不能坏,况且那赌钱又是什么好事了?就没有答应她。后来,我听账房说,二少爷叫人把钱开给她了,也不晓得她怎么就求到二弟的头上了?二弟一向不爱多管闲事的,竟然也大发慈悲了?”
于太太只是默默听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卢氏观她神色,仿佛不信自己似的,便笑一笑,把一块梨用叉子插着,放进嘴里吃了,说:“但二弟那个人,本来心思也怪得很,说不定只是见她可怜,随口一说,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阿婉这个丫头最近变鬼头了,妈没瞧出来吗?她以前,赏了多少好衣裳也不舍得穿,现在呢,花枝招展的,见天换一身,人长得也不丑,打扮起来,倒挺漂亮的。”
于太太说:“这个年纪的丫头,是该打扮。我看她,本性到底还是个老实人。”
卢氏听于太太这么说,焉敢反驳,便也点头道:“是呀,只是有那么个爹,拖累她了。”
于太太道:“人的出身,本也不是自己能选择的。现在的孩子,还有孝心,是很难得了。”
卢氏只是微笑不语,这时,听见脚步轻动,令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笑道:“大嫂,你果真是只有一副心肝,一双眼睛吗?我看,什么广目天王,谛听菩萨,都比不上你啦。”
卢氏便知道,刚才和于太太的私语落入了令年的耳朵,她本人是不在意的,看于太太的脸色,竟然也很镇定,卢氏便放下叉子,把双脚踩在地上,笑道:“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这个人鬼鬼祟祟,多嘴多舌一样?”
令年道:“我是说你明察秋毫,神通广大。”
于太太只是微笑着看他们姑嫂斗嘴,见那老中医也拿着药方走了出来,便轻咳一声,二人一起噤声,老中医将药方呈给于太太过目,笑道:“姑奶奶身体是无碍的,况且还年轻,倒不必着急。照方子调理几个月,兴许就有了。”
于太太道了谢,说:“小夫妻结婚之后,聚少离多,他们自己又只知道贪玩,所以让大人放心不下。”命使女领了老中医去账房结钱,婆媳等三人走出房来,见玉珠也吃过了饭,被一群使女们怂恿着,要在小客厅里打牌。于太太见了,竟也不怪罪,对玉珠道:“你是客,赢了是你的,输了算我的,你放心打好了。”
卢氏走在后面,闻言,便止住步子,将令年袖子暗暗一扯,轻声道:“你看,妈倒好像很高兴似的。你二哥的婚事,一波三折,闹到现在,就算他要把一个丫头娶进门当二少奶奶,妈恐怕也不会说什么。天呀,和一个丫头做妯娌,还不叫人笑话死了?”一双秀气的眉毛拧紧,使劲摇着团扇。
令年轻哼一声,道:“就你矫情罢了。大哥跟杨金奎做了亲戚,也没有说什么呀。”
卢氏道:“那怎么能一样?你毕竟是嫁出去的。”这话本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随后就觉得不妥,为了遮掩,将令年的手一拉,走过去笑道:“姚姨奶奶毕竟是头次上门,你们这些人也太没规矩了。”使女们忙站了起来,请大少奶奶和三小姐来打,大少奶奶往日对于打牌总是很热心的,今天却无论如何不肯下场,说:“你们打吧,我瞧一瞧。”因此竟然是一众下人们陪着玉珠打牌,大少奶奶在旁观战,三小姐呢,则背抵着紫色绒布沙发,手上拿着一柄雪白的象牙镂雕折扇,缓缓摇着,垂眸对着牌桌,只是微笑。
玉珠这个人,上过学堂,会看脸色,而杨廷襄那个人,吃喝嫖赌,无所不能,玉珠跟着他几年,自然也学了些赌场上的伎俩,因此一下午的牌打完,既不输,也不赢,最后算下来,于太太所赠与的筹码,只少了两块钱而已。这样,不独于太太,连家里的下人们也愿意和她亲近,要邀她再打八圈,玉珠两手直摇,笑道:“不敢啦,”又跟于太太请罪,“给太太输钱了,对勿住。”
于太太道:“本来就是为了高兴,输点钱倒也无啥。”
玉珠也怕显得小家子气,便只是一笑,不再赘言。稍坐了会,对于太太身后的使女阿婉招招手,两个人前后走了出去。这里卢氏打发听差,去跟大少爷和二少爷传话,说三小姐也在,请他们回来一起吃夜饭。听差挂了电话,又走回来,说:“大少爷说事情完了就回来,二少爷要晚一点。二少爷问大少奶奶和三小姐,上回那个巧克力蛋糕还要不要,他顺路。”
于太太很仔细地听着,转头问大少奶奶道:“你们几时也在外面吃馆子了?”
大少奶奶便将上回去张家花园的事情说了,又笑道:“二弟这个人,虽然难得一回,但体贴起来,是真体贴。”
于太太道:“他是比康年心细。”
两人在这里说话,令年却不置一词,卢氏见令年将折扇收了起来,脸朝外头望着,便也顺着她的目光一瞧,见是姚玉珠去而复返,她身后的阿婉,手里还拿着两支刚折的荷花,卢氏道:“你们两个,是学三小姐,也跌荷塘里去了吗?”
玉珠道:“我因为输掉了太太两块钱,心里很对勿住太太。一定要还钱,太太怕也不要,所以去折了两支荷花,只当借花献佛了。”两手合掌,对于太太拜了拜。
卢氏笑道:“你不光花是借的,连人也是借的我们的呢。”众人一看,玉珠是无碍,阿婉却被她打发下了荷塘,两脚都沾了泥。因为午后下过一阵急雨,荷花上还挂着雨珠,阿婉发鬓和衣袖上都沾湿了,恰巧她又穿了妃红色的衫子,松绿的裤子,乌黑的头发挽成两个抓髻,耳边又垂着两个石榴石长坠子。众人都说:“她这一跌荷塘,仿佛荷花成精了。”
于太太因为卢氏的话,对阿婉突然格外地留意,见她夏日衣衫薄,这一打湿,羞得脸也红了,便说:“叫大少奶奶领你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吧。”令年心想:大哥马上要回来,难免也要回房洗漱,大嫂那里是不方便的,遂对阿婉道:“你跟我来。”
阿婉被令年领进她房里的盥洗室,哪敢在里头久待,只将手脚上的泥随便一洗,换过干净衣裳,走出来后,见三小姐坐在窗畔的躺椅上,脚上也换了家常的绣花拖鞋,背后垫着引枕,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正心不在焉地翻着。阿婉不由屏气凝神,走过去将令年默默望着。
令年察觉到了,奇道:“你傻看着我做什么?”
在阿婉看来,三小姐比大少奶奶话少,但是待人要比大少奶奶和气。她嗫嚅了一下,走过来说:“三小姐,我看你——我总觉得,你和我们这些人都长得不一样。睫毛那样长,脸那样白,头发还有点卷卷的,好像芳岁房里那个洋囡囡。”忍不住,悄悄在她的发丝上摸了摸,又好奇地望了望她手里的书,封皮上画了一个衣裙翩跹的西洋女子,阿婉不仅嘴唇动了动,将《巴黎茶花女》这个书名念出声。
令年问她:“你识字吗?大嫂说,你爹是秀才。”
阿婉道:“没有上过私塾,只是跟我爹认过一些字。”
令年笑道:“那你比大少奶奶还强呢。”
阿婉脸上一红,说:“我怎么能跟大少奶奶比呀。”又说:“大少奶奶最近,说也要拜师傅,教她识字呢。”
令年抬眸打量她,阿婉穿的是她的旧衣裳,总让她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她问阿婉:“你多大年纪?”
阿婉道:“十九岁了。”
令年嫣然一笑:“家里说亲了吗?”
阿婉脸越发红了,赶忙摇头。令年见她很窘迫,便不再多问,说:“你去跟他们打牌吧。”自己将小说重新拿了起来。阿婉走到门口,又回头去看,见令年把小说丢在一旁,头靠在椅背上,将手指上一个翡翠的戒指慢慢转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到日暮时,康年和慎年都如约而归,于太太叫厨房开饭,又要姚玉珠留宿,姚玉珠道:令年要留的话,她当然也跟着令年。这时,令年正从楼上下来,她已重新梳了头发,换了一件不常穿的西式连衣裙,方头皮鞋,腿上既没里裤,也没衬裙,只套着透明的丝袜,这即便在上海,也是非常引人瞩目的穿着了。卢氏“咦”一声,说:“小妹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出门吗?”
这时众人都在厅里,桌上则摆着从张家花园带回来的各色西洋点心和糖果,玉珠献给于太太的两支荷花,用水晶花瓶插了,被移到沙发旁的茶几上。被大少奶奶这么一打岔,大家都抬起头去看。令年皮鞋踩在台阶上,“噔噔噔”的,她不紧不慢地走下来,往桌上一望,说:“这么多好吃的,真是可惜,我得回家了。”
大家都以为她今晚必定是要留宿的,不免有些诧异。慎年则是因为今天去会见外国商会的人,刚刚到家,一面和于太太说话,领带也解到一半,闻言,也停住话头,将她注视了一瞬,微笑道:“怎么我一回家,你就要走?”
令年笑道:“那可没有办法,谁让你回来这么晚。”转身跟久未碰面的康年颔首,叫声大哥,便同众人告辞了。玉珠见她走得这样决绝,不及细说,忙扭身跟了上去。
二人乘车回到杨宅,厨房的人见他们回来,仓促之下,只能随意备了几样饭菜送了上来,令年倒也没有苛责,和玉珠一起吃过了饭。玉珠频频去看她脸色,见令年都是和颜悦色的,便也释然,笑道:“我还当是我哪里得罪你了。怎么今晚太太留你,你却要回来呢?反正老爷也不在家。”
令年又看了几页小说,甚觉无趣,又去镜子前照了照,鞋跟在地上点了点,将那裙摆也摇曳地微微晃动,嘴里抱怨说:“就那些人,天天在一起打牌,有什么意思?”问玉珠:“你想不想跟我去礼查饭店?他们楼顶有香槟,能听西洋曲子,还能看人跳舞。”
玉珠正苦恼深闺寂寞,这还不喜出望外,忙道:“去呀!”忙叫使女去备车,自己也换了时兴的衣裳发式,两人手挽手,才要出门,见外头灯光大亮,汽车一停,康年被杨家听差带着,很快走了进来。这是康年头回登门,不及打量,劈头便问令年:“妹夫今晚在哪里?”
从康年口中听到妹夫二字,令年不禁一怔,还是玉珠答道:“我们老爷这一向都不在上海。”
康年道:“去哪里了?”
令年察言观色,说道:“窦督军派他去湖南剿匪,人马都带走了。”见康年来得突然,她心跳也急了,问:“大哥,你要他办事吗?”
康年脸色很沉,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走没多久,巡警局的人来,把你二哥抓走了,连我出面都没有用。我想,这些人是不讲道理的,或许请妹夫带人去一趟,倒有用,谁知他人不在上海。这事情可太奇怪了。”
第94章
令年一听消息,整个人都被震住了。玉珠在旁边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虽然急人所急,却不敢贸然张嘴。众人面面相觑,康年情知白跑一趟,也不耽误,说:“我再去别处问问。”便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