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长很狡猾,笑道:“杨太太,你这报纸,是特意登给我看的吧?为何我事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呢?杨旅长可是时常把你这位太太挂在嘴上的哟。”
令年说:“我在上海也登了报,李师长只要往上海挂个电话,自然就知道了。当初我和杨廷襄的结合,不过是为了反抗家庭,其实没有多少夫妻感情,绝不可以拿李靖和红拂来比拟。”
李师长叹道:“这么说,我的确有些同情杨旅长,真心实意的。”
令年说:“如果李师长对他还有一点同情,我只有一个要求,请把杨文庆交给我。这个孩子自幼随母亲长大,他母亲临死之前,对他很放心不下。李师长你也是寡母孤儿地长大,应当能体会,他母亲在九泉之下,是什么样的心境吧?这个孩子不过八岁,留在云南,对你们的事业也毫无帮助,恐怕还会被人口头讨伐。蔡督军和李师长都不是欺凌弱小的人,为什么不肯放他一个小孩子走呢?”
李师长道:“我放了杨文庆回上海,岂不是交给窦玉祥一个把柄?到时候杨廷襄焉肯再加入倒袁一派啊?”
令年道:“你这话恰恰相反。杨廷襄这个人睚眦必报,如果杨文庆在上海稍有不慎,恐怕他都会和窦督军势不两立,这样不是正符合蔡督军的期望吗?”
李师长眼睛一转,说:“杨太太——不,于小姐,你这么一说,我可不知道你到底是想帮杨廷襄呢,还是想害他了。”
令年道:“不,我只是相信蔡督军和窦督军都是光明磊落的人物,不会去刁难一个小孩子。现在是云南省和北京政府对立,杨廷襄在里面所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很有限,不必为了他一个小人物,先失了民心。‘应乎世界进步之潮流,合乎善长恶消之天理。为四亿万苍生,虽海枯石烂,此心不死。’这不是你们策划倒袁的初衷吗?”
李师长低头思索了一会,说:“于小姐,你初来乍到,说着一些话,其实是没有用的,杨文庆的前途如何,还要看杨廷襄自己的取舍。我可以送你去见杨廷襄,但你要晓得,我可以送你进去,却不能保证送你出来。”
令年说好:“谢谢你。”
第123章
杨廷襄父子是被安置在昆明城里的一栋民宅里。蔡督军是位留过洋的文明分子,对杨廷襄并没有过于苛待,这宅子里除了有士兵把守外,倒也衣食无忧。令年被领进来时,杨文庆正在窗下写字——他在上海杨宅时,时常把作业簿子拿去画小人,这会却对照着一本字帖,写得极认真。杨廷襄则着一袭长衫,甜鞋浄袜,歪在榻边,把一根烟袋杆咬在嘴里,呼噜打得此起彼伏。
见到令年,杨文庆先吃了一惊,丢下笔,起身怔怔道:“令姨?”
令年走到榻前,把烟袋抢过来,往地上一丢。杨廷襄的脑袋不禁往后一栽,两眼也睁开了,恍惚看见令年在眼前,他把大腿一掐,方知不是做梦。可惜眼下这个重逢的场景,比起他曾经的设想,实在太过窝囊了。杨廷襄坐起来,奇道:“你怎么回来了?”
令年质问他:“你这半年,就天天躺在床上抽烟吗?”
杨廷襄皱眉道:“我还能怎么样?”说着,把头发耙了耙。被软禁这半年,也不能说全无好处,他头发长了,皮肉白净了,少了鲁莽气,还显出几分清秀来。随手把杨文庆写了一半的帖子拽过来,装模作样地一看——倒有一半的字是他不认得的。杨廷襄说:“写的不错。”一抬手,把杨文庆打发了,说:“去跟金波说,晚上我要约李师长喝酒。”
等帘子放下后,令年坐在杨文庆的书桌前,把那一只很小的皮箱在地上打开。她来之前,李师长照例是叫人搜过身的,自然也看到了皮箱里那一摞的银票,但检查过后,一切财物,都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令年把它推到了杨廷襄面前,说:“上海的家里,除了那个宅子不能马上脱手,其他的我都折价卖出去了。这里是所有的钱。”
杨廷襄近年财运很好,这些家产大略点一点,也有七八十万之数。但他脸上无动于衷,把烟袋拾起来,望着墙上挂的画,抽了一会烟,说:“你先收着吧。这里倒不怕遭贼。”
令年说:“请你自己收着吧。蔡督军虽然现在不肯收,但底下还有李师长,还有诸多看守的士兵,你有钱伴身,总要好一些。”
杨廷襄当然不傻,眼睛往她脸上一望,“你什么意思?”
令年说:“现在云南已经公然独立于北京政府了,不论你投不投敌,上海是回不去了。你也要为以后打算吧?”
一个带兵的旅长,被困在这宅子里半年,就算是头老虎,也蔫了。杨廷襄抽着烟,轻描淡写地说:“以前走投无路,落到只能去做土匪。现在,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还有命在,总有混出去的一天。”
令年说:“你不打算跟蔡督军投诚吗?”
杨廷襄鼻子哼一声,说:“蔡督军,如果不是靠着祖荫,他凭什么当督军?一个年轻的洋学生而已。革命党我也抓过几个,嘴上是一套套的,硬骨头没有几个。现在不过是小打小闹,我投他们,那简直就是个傻子。走着瞧吧,横竖他没打算要我的命。哼,假如他敢一枪把我崩了,和上海也决裂,那我倒佩服他。”
令年说:“假如蔡督军不伤你,但是关你十年八年,怎么办呢?”
杨廷襄嘴很硬,说:“我才三十岁,他关我十年,我头发还没白,马能骑,枪也能打,怕什么?”说完,将眼皮一撩,见令年坐在书桌前,离自己好几步远,男人身陷囹圄,女人千里寻夫,换做戏里唱的,即便不抱头痛哭,也要互诉衷肠一番,看令年的姿态,好像要跟自己展开谈判似的,杨廷襄狐疑地说:“是窦派你来的,还是蔡?”
令年望着他,隔了一会,说:“是玉珠发电报,我才回来的。你是大丈夫,有雄心壮志,十年八年的牢狱之灾,都不放在心上。女人的青春耽误不起,你放玉珠走吧。”
杨廷襄很警觉,眉头立即一拧,“她怕我牵连她,还是外头有人了,托你来跟我求情?”
令年说:“是我自己要求你的。你在云南,我在国外,这几个月,玉珠把家里料理的很好,你欠她一份情。当初玉珠嫁给你,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到现在,你也不见得对她有多少感情,何必要强留她?”
杨廷襄把烟袋拿在手里,望着令年冷笑道:“我早知道,姚玉珠这个女人趋炎附势,我如果落难,迟早她会跟别人跑了。她爱走便走,爱留便留,我不在乎。不过,你是一向‘只管自家门前雪’,怎么也会替她求起情来?莫非你是借玉珠的由头,想要来试探我?”
令年说是,把离婚书和报纸都推到杨廷襄面前,说:“这里是我签好的离婚书,报纸上也登了公告,我想还是要亲口来告诉你一声。”
杨廷襄虽然心里隐隐有了预感,被她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心头仿佛一个重击,见那报纸,分明是前几天的了,他铁青的脸上溢出一丝冷笑来,说:“这么说,你和我离婚,你知道,全社会的人都知道,唯独我还蒙在鼓里。你和姚玉珠,不过一路货色罢了,走就走,何必要假惺惺跑来一趟,当面通知我?”说着,把那离婚书撕个粉碎,丢在地上踩了几脚,怒不可遏。
令年早料到了要被杨廷襄指着鼻子大骂一通,只是默默坐在那里,没有说话,这落在杨廷襄眼里,越发冷酷和傲慢。杨廷襄忽然走过来,怒视着她,仿佛要赏她两个耳光似的。令年迎上他的怒容,平静地说:“小庆不应该被卷进这件事情里来,我想要把他带走,也算偿还你一个人情。”
杨廷襄笑道:“他当然要跟着老子,你算什么人,要他跟你走?”
令年说:“你不要跟我说气话,还是好好想一想小庆的前途。”
他们两个在房里争执,杨廷襄嗓门又亮,杨文庆蹑手蹑脚地回来,扶着门框正听得心里怦怦跳,这时忍不住闯进来,说:“爹,我不走。我跟你一起待在云南。”然后也双目怒视着令年,掩不住的失望。他这幅面孔,简直神肖杨廷襄。
这话总算给杨廷襄一点安慰,他笑了一声,说:“好儿子,走,爹领你打枪去。”一把拽住杨文庆,就往外走,令年也跟了上去。这宅子的后院,是几株云南常见的长毛松,四季常青,高耸入云。杨文庆无聊的时候,常用弹弓打鸟,枪却没有摸过。令年只以为杨廷襄是要拿一把木头玩具枪,谁知他从腰里拔出来,丢到杨文庆手上,竟然是一柄乌黑沉重的勃朗宁手|枪。
令年很诧异,说:“他们没有缴你的枪吗?”
杨廷襄对她置之不理,教杨文庆把枪握在手里,对准长毛松上的一只灰雀。杨文庆屏住呼吸,瞄了半晌,被杨廷襄将扳机一扣,嘴里“砰”一声,枝头一晃,那只灰雀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是空枪。
杨廷襄瞅见令年的表情,懒懒地说:“没有子弹,也就是个玩具,缴它干什么?”杨文庆兴致勃勃,把手|枪拿在手里摆弄,不时往树上瞄一瞄。杨廷襄在他脑袋上拍了拍,说:“拿好了,这把枪可大有来历,是当初我从你二舅手里缴的,正宗的美国货,连李师长都眼馋。”
杨文庆一怔,说:“你为什么要缴二舅的枪?”
杨廷襄微笑道:“我跟他闹着玩,不行吗?”他背着手,在院子里看了一会杨文庆打枪,然后走回房去,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这时士兵进来说,李师长今晚要在府里设宴,款待他们夫妇。杨廷襄说:知道了。把茶碗放下,低头想了一会,他对令年说:“他们肯放小庆走吗?”
令年见他回心转意,说:“我看李师长的样子,也许可以商量。”
杨廷襄说:“我现在身陷敌营,他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在上海恐怕很难立足。你如果带他走,那最好,但是不要交给姚玉珠,可以请于家收留他几年,毕竟也是拜过你们于家祖宗的。这个对你来说不难吧?”
这是有违令年初衷的,收留杨文庆,对康年而言,岂不是又落人口舌?她犹豫了片刻,说:“好。你在云南这半年,虽然没有投身革命党,但是在外人看来,态度已经很暧昧不明了,我只怕小庆回去后,窦会借机寻衅。”
杨廷襄愁眉紧锁,正在为难,见杨文庆又在门外探头,杨廷襄立即将脸一板,走过去,手一伸,说:“枪。”杨文庆依依不舍地把手|枪交给杨廷襄,杨廷襄又说:“出去玩你的弹弓。要是被我看见你还在外头偷听,把你耳朵拧下来。”
杨文庆撒腿便跑了。杨廷襄把枪在手上掂了掂,思索了一会,走去床边,从床底下捞出一个发条铁皮小鸡来,他把小鸡上头的灰吹了吹,然后在令年身上一打量,说:“借你的簪子用一用。”令年不解其意,把一枚发针拆下来给他,杨廷襄用发针在那铁皮的缝隙使劲一掀,好好的发条玩具,成了两半,从鸡肚子里倒出来一颗子弹。杨廷襄道:“这颗子弹,一直是小庆替我藏在身上的。我本来想把姓李的灌醉,从他的弹夹里再偷几枚,可惜你们二公子这美国货太高级了,他们用的盒子炮,大路货,制式都不对。”
令年见他把子弹装进去,手腕端着手|枪,往窗外瞄了瞄,她狐疑地说:“你要做什么?”
杨廷襄眯着眼,说:“本来子弹够的话,想撂倒几个,没办法,只有一个,不便宜他们了,留给我自己吧。”他把枪往案上“啪”一扣,说:“你往我身上开一枪。”
令年表情也定住了,“你……”
杨廷襄看她那个表情,觉得很好笑,说:“你说得对,事到如今,不闹点寻死觅活的动静,上海那边是交代不过去了。你朝我开枪,打胳膊,或是打小腿,千万别往胸口打,万一弄假成真,那就糟了。”
令年迟迟不动,被杨廷襄一催促,她犯难地说:“你自己来吧。”
杨廷襄眼睛一瞪,说:“你下不了手,我更下不了手。谁他妈愿意往自己身上开一枪?你没摸过枪吗?那就叫杨文庆来。”
令年把他拦住,说:“你别叫小庆,我来吧。”定了定神,将那把手|枪拾了起来。枪很沉,她的手腕不禁往下一坠,杨廷襄见她那个姿势,不禁也有点心慌,说:“你能瞄准吗?你不会一枪把我崩了吧?你还是叫小庆来。”
令年说:“你放心,我学过射击。”杨廷襄见她把枪端了起来,乌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不觉闭上眼,额头立时沁了一层汗。忽闻一声轰鸣,肩头一麻,整个人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跌倒在地上。他也是个枪林弹雨里过来的人,不至于立时昏死过去,但仰躺在地上的时候,能感觉被击中了左肩,离心口约莫也不过几寸。很难说是有心还是无意。恍惚中见令年凑了过来,她的发针没了,头发披散了下来,雪白的面孔,一双淡淡琉璃色的眸子,像阴险狡诈的猫。杨廷襄死死盯着她,嘴里说:“你他妈……”便人事不省了。
第124章
杨廷襄在医院里醒来。他的意识先于躯体而觉醒,但还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脱身计划,就被李师长的大嗓门把耳膜震得嗡嗡作响。杨廷襄把眼皮略微掀开一点,见李师长那张紫棠色的脸凑到了跟前,嘴里喷着饭酒味的热气,杨廷襄不禁将眉头一耸,李师长哈哈笑道:“杨旅长,你这个样子,真有点像林黛玉啦!”蒲扇似的巴掌在他肩膀上一拍,又说:“昏了三四天,折腾得我马不停蹄,还好你这个人命硬。”
杨廷襄悄悄动了动四肢,手脚俱全,只有半边身体还是麻的。他悄悄松口气,脸上露出疑惑又失望的表情,“我没死?”
李师长道:“只差那么一丁点,幸好给杨太太拦住了。杨旅长,你堂堂七尺长的男儿,何必这样想不开哩?”
杨廷襄只是沉默不语。李师长双手插腰,在病床前站了一会,心里也觉得很不得劲——虽然从道理来讲,他绝没有亏待过杨廷襄,还救了他一条命。他便把脚跟一转,走出去了。杨廷襄怕还有人盯梢,把眼珠子四处乱瞟,见令年坐在窗下,正拿着一本书看,对他的醒来,简直就没有放在心上。杨廷襄抬手就把旁边那个茶碗给掀翻了,令年听见“哐啷”一声响,总算放下书,走过来,俯身观察着他的脸色。
杨廷襄两眼盯着她,咬牙切齿的,奈何身体虚弱,声气很低,“你是来离婚,还是来要我的命?我不是让你打胳膊和腿吗?”
令年道:“哪有要自杀的人,往自己胳膊和腿上瞄准的?李师长又不是个傻子。”
杨廷襄气得捶床:“老子差点就被你一枪崩啦!”
令年笑道:“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但脸上分明是种很庆幸的表情。
杨廷襄沉着脸。依照他原本的计划,是要把动静闹得很大,让李师长不好意思再将他关押下去,但绝不能伤及性命。现在动静倒是大了——却只能在病床上躺尸,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动弹。杨廷襄难免有些焦躁,说:“不知道现在报纸上怎么说的?上海那边有消息吗?”
令年摇头道:“我和你一样,没有报纸可看。”
杨廷襄说:“让金波想想办法,再这么跟个瞎子聋子似的过几个月,我真受不了了。”
令年正色道:“你的伤,如果静心养的话,大约一个月能下床走动。但是要切忌动怒,云南的西医并不高明,药品也很有限,如果伤口感染,引起发烧,真的会有生命危险。上海离云南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到时候恐怕人还没来救,你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