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把茶壶放回去,心烦意乱地扣着桌子。
就是不说话。
“你就打算一直不同我说话了是吗?”
魏怀恩的声音大了些,也侧过头去盯着他。
“好,萧齐你好得很。早知如此,我还干嘛要怕你出事把你也带进来,你能耐大了,怎么不去和十方他们打一架啊?”
“谁要你为我做主了?魏怀恩,我同你说过我要做什么你管不着。你以为我想进来看你和阮雁眉来眼去吗?”
萧齐也转头抬高了音量,呛得魏怀恩差点就要坐起来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萧齐知道这股邪火不占理,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别装哑巴!把话说清楚!我伤成这样下不了地是因为谁啊?你以为我拉拢阮雁是为了我自己吗?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不要我管你,那你自己走啊?”
魏怀恩一个枕头扔过去,但自己肋下一阵抽痛,痛呼了一声。
萧齐攥紧了拳头,几乎就要抬步过去了,但还是死死坐在椅子上,听见魏怀恩呼吸松缓下来,才低声开口。
“我已经拖住了十方,我们遇刺的事暂时不会传到今上耳朵里。你不用赶我走,现在没有人敢动我。但是你所有事都瞒着我,什么都不和我说,我……”
他弯腰捡起砸在他身上又掉在地上的枕头放在伤腿下面垫着,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我会伤心的,怀恩。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有多怕被你厌弃。从我知道你的小名是呦呦的时候,我就怕上官鹿鸣会让你上心。阮雁他……我知道全京城的人都夸过你们般配。
就连江鸿表哥,我也查过,宁夫人也不是没有动过给你们下定的念头。还有不渡那个妖僧,我总是会想若是我没有来得及赶到,会发生什么事。”
他苦笑了一声。魏怀恩看着他的侧脸,没有打断他。
“这些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知道是我杞人忧天,是我患得患失,所以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这些。但是这一次,你居然要把我从你身边赶走,凭什么,魏怀恩,我只问你凭什么?
你说喜欢我,你说爱我,我都信了,我以为我们之间什么秘密都不会再有了。可是比起你的大位,我好像什么都不是,对吗?”
“……不是这样的,萧齐。”
魏怀恩下意识反驳,但萧齐投过来的目光仿佛把她所有的伪装都看穿,明镜一样把她的野心与取舍照得清清楚楚。
“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就别骗我了。”
话随时这样说,但萧齐撑起身来,单脚跳了几步,不甚端方地坐到了她床边。
“萧齐……”
她知道这次是她伤了他的心,只能尽力去弥补。她抬起完好的左手抚上他的后颈,把他向自己压。
萧齐两手撑在她身侧,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可你为什么不信我也能帮你呢?怀恩,别把我撇开,别这样对我。难道你忘了你是如何注意到我的了吗?难道你从来都只是因为施舍才会爱我吗?”
“那你要做什么呢?为什么十方愿意帮我们隐瞒呢?”
她想知道他背后用了什么手段。
“我说了,这是我的秘密。如果你不愿意把你的计划告诉我,那我也可以背着你行事,这样才公平。”
“可……唔……”
萧齐没再给魏怀恩说话的机会,扣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松开齿关承受他的吻。
魏怀恩的唇瓣都被他的咬出了血色,他在用这种方式惩罚她的疏离和忽略。
啊,惩罚。
他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好像当年被她随意瞥来一点不满的目光就会下跪请罪的萧齐是前生旧梦。
此身寸寸骨节都被她重塑,他却永远都不会满足。
予我骨骼,予我枷锁。予我欢愉,予我悲苦。
他再也不可能退后了。
呼吸被他夺走,她拼命用双手推他,但全都被他攥在手里,毫无招架之力。
直到她鼻音重重,嘤呜着求饶。
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舌尖,安抚着轻吻她的脸颊。
“你是谁……你不是萧齐,你怎么能对我这样坏?”
魏怀恩哑着声线想要把手抽回来,可他仿佛浑然不觉她的拒绝和委屈,复又把她唇瓣上被他咬出的伤口舔舐干净。
他们从来都没有生过这样长的气。魏怀恩完全不能接受从来都百依百顺的萧齐居然敢这样无法无天,直接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睬他。
“怀恩,其实我也想知道,你到底爱的是哪个萧齐。”
他侧躺在她身边,把她环在自己身前,用微凉的鼻尖蹭着她的侧颈在她颈窝吹气。
这问的是什么话呢?魏怀恩不想回答他,闭上眼睛准备补眠。
一夜折腾下来,还要撑着精神和阮雁打机锋,她随时都可以入睡。
“如果你没有给我这样多的爱意,没有让我不再自轻自贱,不再谨小慎微,你我又如何会有今日?”
他拉过被子把她盖住,放低了声线,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明明是你把我变成今日的模样的,明明是你说爱我,才让我活得像人一样。
可是你又不喜欢了。
难道你只喜欢我那副奴才样吗,魏怀恩?”
他吮了一下她的耳垂,在她沉入睡梦之前说出最后一句话:
“可我一直是我,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变过。”
魏怀恩睡熟了,萧齐蹑手蹑脚下了床,走到庭院之中,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骨笛,冲着天空吹响。
不多时,一只金雕俯冲而下落在他的肩膀上。
萧齐从金雕腿上的信筒中取出玄羽司用蜡封好的密函,展开读过内容之后就扔到了水中化成了纸浆。
他的人也发现了端王府与北翟人勾结的蛛丝马迹,可惜晚了一步。
好在他比起魏怀恩胜在能够信任麾下之人,他写了另一封密函,放走了金雕。
萧齐用井水洗了把脸,又从马车上拿下包袱去换了身外袍,然后便坐在桌边推演起了身边漏洞。
十方好猜,这个人除了将军府外别无牵挂,更无把柄,所以萧齐很确定他是为了保护将军府的利益才暗暗效忠今上。
但昨晚事发突然,即使十方不曾看见魏怀恩坠崖,也绝无可能拖到天亮才来救援。
十方可以出卖魏怀恩,也可以让她涉险,但绝不可能看着魏怀恩出事,毕竟魏怀恩也是江玦的外甥女。
所以能阻碍救援的,就只有一个人。
厉空。
第75章 章七十四 鸟尽弓藏
只有魏怀恩出事,端王才会兑现许给厉空的好处。凭魏怀仁那个饭桶,只能许诺登基之后为孟家翻案。
所以厉空一定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十方魏怀恩坠崖,而是想尽办法拖延时间,盼着魏怀恩因为伤势过重等不到救援而死。
萧齐舔了舔牙尖,很想杀人。
既然厉空敢动杀心,那就没有什么旧情可念了。还有十方,吃里扒外,不管是效忠皇帝,还是因为将军府而枉顾魏怀恩的安危,在他眼里都已经如死人一般。
他和魏怀恩不一样。
魏怀恩确实杀伐果决,也的确手段狠辣。但她总有底线,那是怀德太子和于太傅等诸位良善君子一点点教导出的尊法守常,端直有道。
她永远都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或是一时之快,就轻易判定别人的生死。
哪怕是一而再再而三算计她的端王,哪怕是毒杀魏怀德的严维光,她再恨再怨,哪怕很确定罪魁祸首就是这两人,在有证据之前也绝不下死手。
甚至祸首严维光伏诛之后,纵然她不忿皇帝对端王的轻轻放下,也忍下了这些怨怒。
对待生死政敌尚且如此,又何况这些身不由己的小虾米。
魏怀恩没动过杀心,只是想要查出真相不受永和帝掣肘,真真正正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但他可没有那么仁善。
十方要死,厉空要死,至于上官鹿鸣,看在他也算是预警过魏怀恩的份上,暂且留他一命。
还有一个人,他也在心底里把此人打了个叉。
当今圣上,永和帝。
萧齐并不觉得自己这个念头乃是天下之大不韪,他只想着怎样才能彻底把魏怀恩身边的危险全部清除干净。
就算此次回京之后顺利登上储位又如何,有皇帝一口气在,她这个储君还不是要仰人鼻息,受人控制。
他又不是没有见过怀德太子还在时的东宫,奴才之间能看出最赤裸的等级。
东宫的奴才甚至比不上得宠的娘娘们身边的人有底气,一旦太子遭了训斥,整个东宫都要夹着尾巴做人。
所以为什么不能一步到位呢?他原本就是无根无凭的人,什么天地君亲师在他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不曾得到庇佑,也就没什么敬畏可谈。
魏怀恩大概不会想到要一劳永逸解决掉皇座上的那个人,没关系,让他来。
所有见不得人的污糟,所有法外收割的人命,凡是能助她行在光明之中步步登峰的,他都愿意在暗夜中替她脏手。
杀父弑君,党同伐异若是有报应,就都应在他身上好了。
此身骨血皆承她恩德才得以新生,若能换得她一生坦途,哪怕即刻有天雷应誓,他也心甘情愿。
蒙山书院中书声琅琅,山上的小院也能听到学子们的诵经读典声。
推演着连环局的萧齐伸了个懒腰,望着云朵眯着眼出了神。
“阿齐,我们不要扰爹爹,走,娘带你去花园玩……”
他对净身前的记忆并不深刻,或许因为那几日噩梦般的经历,他故意把曾经抛之脑后。
今日或许太疲惫,也或许这环境太熟悉,让他那些以为遗忘的画面开闸般涌了出来。
没记错的话,他的父亲是因言获罪的?
或许他们家的反骨代代相传吧,父亲被斩,母亲追随而去,他充入掖庭,成了内侍。
不对,不对。
他忽然回想起曾经翻阅过的卷宗,永和帝只在刚登基时因为得位不正而处置了一大批言官,之后许是担心身后名,许是杀服了敢妄议君王的人,便假作仁君,再也没有打压过言论。
除了十年前那次,也就是那桩把他父亲也牵连进去的“反诗案”。也是同一年,一向身体康健的先皇后忽然重病,不到两月就撒手人寰。
好像有什么线将本来不相干的事情连接在一起,他睁大眼睛在纸上写了三行字。
皇后。
言官。
皇帝。
有什么呼之欲出,或许只有他因为怀着与当年永和帝一般的歹毒心肠,才窥见了先皇后死亡的真相一角。
“夫人,为夫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竟然到今日才看清那九重宫阙之上是个狼心狗肺,刻薄寡恩的天子。苏兄不过是题了一首诗,居然能被引到皇后一族心有不臣之上……”
“阿齐?你怎么在这?回去睡觉,你爹爹醉了。”
已经无须再回忆了。
萧齐把写满了字的纸揉成一团,找了火石烧掉。
这些猜测还需验证,这些阴谋半点都不能泄露给魏怀恩。
他大概知道十方效忠今上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了,只等明日十方上山见分晓。
京城,上官府。
“我不管,你就算是把前门后门左门右门都派人盯着,我今天也要出去!”
上官鹿咏被守门的下人堵了回来,气冲冲地跑到上官鹿鸣的书房撒泼。
“随便你,我也告诉你,就算是把你绑起来,我今天也决不会让你出家门一步。”
上官鹿鸣眼都未抬,书案上全是大理寺的公文。
他年后便迁到了大理寺为官,总算是离开了华而不实的翰林院,很得大理寺卿陆重青眼。
“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一直拦着我不让我和江鸿见面,你还是不是我哥哥!”
上官鹿咏看着偏西的日头急得在他书案前团团转,可是府中上下都得了上官鹿鸣的死命令,绝不给她空子让她出门。
“什么话!我是你亲哥哥,难道我会害你吗?”
上官鹿鸣终于放下笔站起来,神情不豫地盯着她。
“你是不会害我,可你要害嘉柔殿下,要害将军府!你不让我出府,不就是怕我再去给他们通风报信吗!”
上官鹿咏不躲不闪地直视着他,明亮的眼中似乎燃着一把火,照得上官鹿鸣恼羞成怒。
“你懂什么?你才见了江鸿几面就敢这般顶撞你哥哥?来人,把她带回去好好关上几天,没我的命令不许放她出来!”
“你凭什么?”
上官鹿咏上前几步从他桌上的纸堆里抽出一张信函,拍在书案上质问他:
“构陷江鸿与漠南勾结,这是他们要你做的事吗?上官鹿鸣,你到底还有几寸心肠不是黑的?”
“党争搏杀从来如此!你以为世上之人都像你看的那些杂书中一样非黑即白吗?这些年我不盼望你能替我分忧,你竟然还要帮着外人?人呢,滚进来,把小姐关回去!”
上官鹿鸣扯着上官鹿咏的袖子就要推她出去,可是两人性格同样暴烈,不吵出个结果誓不罢休。
拉扯之中上官鹿咏被他推倒在地,后脑狠撞在门框上。
下仆们手忙脚乱地把她搀起来,上官鹿鸣攥了攥拳头,终是没有上前。
“我要不认识你了,上官鹿鸣。”
她眸中蓄满了不知是疼痛还是伤心的眼泪,要掉不掉地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以为我哥哥是一个正直为公的人,绝不会结党营私,更不会阴谋构陷铲除异己。
对,我确实不懂你们朝堂上的事情,可是我知道因缘果报,我知道人在做天在看!
你做的事情都会有报应的,你会有报应的!”
说罢,上官鹿咏推开下仆,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少爷,可要给小姐找个郎中看看伤?”
下仆试探着问背过身去的上官鹿鸣。
他从未见过两兄妹吵成这样,但少爷一贯疼爱亲妹,想必也不会真想让小姐难过?
“不用管她,一点磕碰而已,她就那么娇贵了?
你再多带些人把她的院子守好了,除了送饭送水,所有人都不许和她说话。”
衣袖之下上官鹿鸣攥紧的拳头从未放开过,他紧紧闭上眼睛,只怕露出一点不忍,被院中的“眼睛”瞧见。
“可是小姐……”下仆真心惦记着上官鹿咏的伤处,还要再劝。
“够了!她既然已经不逊不悌,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再不给她点教训以后还得了?”
上官鹿鸣直接把人轰了出去,然后关了门重新坐回了书案后。
过了一会,他又悄悄站起来,走到上官鹿咏撞到的地方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血迹而且那处也只是一段并不尖锐的软木,才稍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