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看看这蒙山山顶的好风景啊。”
裴怡席地而坐,望着东方壮丽的日出,拉了拉他的袍角。
“你不坐吗?”
日出有什么好看的呢?望楼心里嘀咕了一句,但顺从地坐在她身边,偷偷觑着她的侧脸。
“望楼,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吗?”
金轮跃出山间,缓缓向天空爬升,将夜间最后残留的一点寒意驱散。
她转过头来,明丽的双眸似乎能把他所有的阴谋都看穿。
“你都知道什么了?”
他自以为聪明地把问题抛回给她,实则手心已经出了冷汗。
纵然他以为自己的所有算计都天衣无缝,谁都找不出破绽,更不可能被裴怡发现他是造成这一切的推手,但他还是在她澄澈的眼神中心虚。
“你紧张什么?”
裴怡用肘部撞了撞他,半点都没有在王府中的举止合度,处处端方。
“那我就只说了吧。望楼,你是怎么同怀恩谈的条件?”
她确然想把北翟人欲要行刺的消息传递给魏怀恩,但她哪怕还是那个端王妃,也半点法子都无,更没办法保证魏怀恩一定会相信她的说辞。
不过望楼却再三向她保证,他有办法能让魏怀恩相信。
他的确做到了,但代价呢?他身上的谜团这么多,虽然她相信他不会害她,但是她不想再做一个耳聋眼瞎的人了。
望楼悄悄松了口气,却又故作为难地搓了搓手。
“你真的要听吗?”
“我不能听吗?快说吧,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我们既然一起逃出来了,就算是盟友了。”
“其实,我曾经是今上的棋子。”
他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换了一种动机。从一心只为打破裴怡和端王之间的信任,到因为不忍看她被端王拉入泥潭而出手。
“端王的所作所为今上全都知晓,无论是他利用小郡王设局拉拢嘉柔殿下,还是与北翟人勾结,今上只是在等他露出野心的那刻,好把他的所有底牌一网打尽。
我同嘉柔殿下之间的误会不算什么,因为今上原本的命令是,让我帮你得到嘉柔殿下的庇护。这样今后端王论罪,你们母子都不会被牵扯进去。”
裴怡闭了闭眼,望楼的身份她已经有了模糊猜测,算不得意外。但听到今上对端王已经有了秋后算账的杀心之时,还是一声叹息。
望楼凑近了些,继续说着:“但是我实在不想看你被端王关在小院里受折磨,所以带你逃了出来。按理说我们应该投奔嘉柔殿下,可是……”
他将右手覆在裴怡的手背,轻轻拍着,给她一点安慰。
“可是嘉柔殿下为了今后,也只会把你看管起来,说不准还会推你出去指证端王。我已经做了半生棋子,不想看你也身不由己。
所以我把证据给了嘉柔殿下,换了你我的自由,只是从此之后……”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接下来的话都没有必要同她说清一样。
“但你违抗了今上的意思。”
她顺着他的话,自以为听懂了他的意思。
“从此之后,你就没有回头路了?”
“怎么,你在担心我吗?”
他暗喜自己的说辞没有被她发现任何漏洞。
他不会告诉她,魏怀恩根本没有圈禁裴怡的想法,很慷慨地给了他们两人自由。
裴怡沉默了,目光落在他们交叠的双手上。
他的手和端王的很不一样,他的手指很修长,仿佛比端王更像一个养尊处优的王孙贵胄。
他没有催她回答,像极有耐心的毒蛇一样,拟态成一根无害的树枝,等待盘旋的飞鸟择枝而栖。
“你一心为我,我怎么能不担心你的处境呢?”
她再给自己的情绪找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却不是他想听到的那一个。
他靠过来,在她瑟缩的时候低头抵住了她的额头。
“我不是单单为了你,怡儿,我有私心。”
这样的距离只会让裴怡心慌意乱,却能让他游刃有余。
“我喜欢你,所以我才会一直帮你,帮星儿。难道你看不出我对你的心意吗?”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她颤了颤,没有抽离。
“但是……”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但他的气息垂在她抖动的睫羽上,制止了她没想好的话。
他亲吻了她的额间。
“抱歉。”
他忽然退开些许,但还是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是我僭越了,我知道我的身份不配对您怀着这种心思。您放心,我只会把您当主子,绝不会再冒犯您了。”
有些冒险,但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游移不定的她上钩。
他不想慢慢培养她的感情,他只知道什么叫趁热打铁。
就像破壳的雏鸟只会跟随第一眼见到的人一样,他既然把她带出了王府,她就必须马上认清自己的心意。
喜欢谁不是喜欢,为什么不能看看他?
他演出来的不知所措和黯然神伤很好地骗过了裴怡。
“我不是嫌弃你的身份,望楼,你别道歉。”
战场上下来的人能有一条命已经算是不错,她从未觉得内侍们的残疾就是低人一等。
她看不得他这副样子。
上钩了。
望楼立刻再度凑近她,几乎快贴上她了。
“您真的如此想?您真的不会嫌弃我是这样的身份吗?”
他的戏太好,甚至眼角挂着恰到好处的一滴泪珠。
她情不自禁地抬起另一只手帮他拭泪,而他又握着她的手留在自己脸上。
“那你喜欢我吗,怡儿?”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一个眼中只有她的望楼,她好像中了什么迷障,任由他的气息一点点逼近,一点点拉她沉沦。
她的右手掌心下是他的心跳,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是一样的慌乱紧张。
她喜欢他吗?
好像是的?
至少她不抗拒他的接近。
所以她闭上了眼睛。
呼吸交缠,他的唇瓣吻住了她的。
很软,很软。
所以在他细细描摹她的唇形的时候,她主动了一些。
呼吸开始杂乱,他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反而还需要她来引导。
但她没有发现,他已经将她抱进了怀中,以身为饵,捕获了她的整颗心。
“我喜欢你,真的,我好喜欢你……”
他抱着她,贴在她耳边像一个尝到一点甜头就被冲昏了头脑一样的傻子一样,想要把所有的情话放在一天说完,生怕她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
她趴在他颈窝,深深嗅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
自由,原来这才是自由。
她再也不需要去讨好谁,更不需要去揣测谁。
她只需要由自己的心。
蒙山书院。
此书院汇集天下英才,为文坛崇为圣地。
历任山长皆是清流文人典范,虽不在官场,却也声名远播,一呼百应。
蒙山书院后山的小径上,有一青衣男子立于罅隙青松影下,点漆为眸白玉为骨,宽袍大袖随风而动,宛如一幅前朝秘藏的工笔画。
“阮山长,叨扰了。”
魏怀恩撩起车帘,与等候在此的阮雁打了个招呼。
“嘉柔殿下。”
阮雁点点头,算是见了礼。
“叨扰不敢当,只是书院局促,容不下殿下这些扈从。”
魏怀恩唤来了十方:“十方,你和厉司君就送到这里吧,本宫只和萧齐进山便可,若有要事,阮山长会通知你们的。”
十方不赞同地打量了一眼负手而立的阮雁,劝道:“殿下伤重,萧副使也有伤,若是有什么闪失,在下如何向将军交待?”
“放心,蒙山书院人才济济,想必本宫这点小伤不在话下。”
魏怀恩故意提高了声量,让阮雁也听得清清楚楚。
“是,这位统领不必担心,某一定会让嘉柔殿下伤愈如初。”
阮雁接上这句,也不再看魏怀恩这边如何安排,转身走进了山门。
“去吧,本宫遇刺的消息按下,只说本宫在蒙山书院逗留了几日,想必父皇不会见怪。”
魏怀恩说完,直接放下了车帘。
十方还要说什么,萧齐就慢悠悠骑着马从队尾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殿下这边一切有我。”
然后凑近他低声说:“若你真是为了将军府着想,就应该知道,只有效忠殿下,才能真正保住将军府一世安稳,别投错了主子,明白吗?”
十方惊愕地看着萧齐,但萧齐已经坐在了魏怀恩车架前,让车夫下了车。
第74章 章七十三 怀汝之恩
“你……”
十方催动马匹,想要让萧齐把话说清楚,但萧齐竖起食指抵在唇前。
“嘘,好好想想我的话,别急着给你那主子效忠。明日来此处见我,我们再谈不迟。现在,别再耽搁殿下了。”
阮雁缓步行在前面,将魏怀恩的车架引进了山麓下一间小院中。
小院中别有玄机,有一条小径通往一处依山傍水的半山亭,可俯瞰蒙山书院全貌。
萧齐单腿跳下车来,将这不大的院子扫视一圈,白墙灰瓦,庭中还有两缸锦鲤,还算精致,
只是他觉得那个亭子是阮雁有意为之,好让他们两人清清楚楚看到书院中人动向。
看来曾经京中关于阮雁与魏怀恩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他们之间早已熟识了。
果然,魏怀恩轻敲车壁唤来了阮雁。
“阮山长,今年新科授官的事就要拜托你同吏部通气了,我这次有些狼狈,让你见笑了。”
阮雁颔首而笑:“想不到殿下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倒真稀奇。不过殿下既然到了此处,就只管安心养伤便是。可还有某能效劳的?”
“当然,我身上的伤不方便,劳驾山长把我抱进屋子了。”
听她这话,本来背对车架的萧齐的目光骤然凌厉地射向阮雁,阮雁似乎也没想到魏怀恩会提这种要求,古怪地看了看魏怀恩伸过来的手。
“殿下,你不是带了萧副使吗?怎么不……”
“他脚伤了,你没看出来?”
魏怀恩看也不看萧齐越发恼怒的眼神,反正从谷底获救到现在,他就故意躲着她不和她说话,她才不惯着他这臭脾气。
阮雁挑了一挑眉梢,但还是没说什么,打横抱起魏怀恩绕过萧齐进了屋子。萧齐咬咬牙,别过头去不看他们,也不进屋,就扶着车辕等阮雁出来。
倒是魏怀恩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正好和他的目光错过。
“殿下,医女就在隔壁,我去喊她们过来帮你看伤。”
蒙山书院之中已经有不少女学生,自从阮雁担任山长之后风气更是自由。只不过能让魏怀恩信任阮雁的不是他抽身局外的立场,而是蒙山书院掌握的话语权。
一届两届的学生并不足以扭转政坛风向,更无法将永和帝仰赖倚重的各个世家击溃,她要扶持寒门做自己的势力,要开女学以备将来女帝登基,她必须得到阮雁的支持。
原本拉拢阮雁的计划还要从长计议,但既然这次赶到这里,不如快刀斩乱麻。
“好,多谢你。待我好些,我们再手谈几局吧。”
她意有所指地与阮雁对视一眼。
“只是几年前在京中,殿下已经输了一局,或许这次还是一样。”
阮雁抚了抚水青衣袍,便退了出去。
路过萧齐,阮雁点点头算是致意,就毫不留恋地出门,只把等待多时的医女们派了进来。
今日不是休沐,书院中还有几位先生等他过去议事。阮雁脚步匆匆,一路下山而去。
医女们不知道萧齐的身份,停在庭院中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萧齐神色不耐地挥挥手:“嘉柔殿下在屋中,快去为殿下诊治。”
“走,我们快进去看看殿下。”
几个小医女跟在一位年长的医女身后,毫不掩饰心中的欣喜。
她们能够进入蒙山书院,能够学习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医术,全都是因为这位同为女子的嘉柔殿下。得知嘉柔殿下要在书院里养伤的时候,马上就跟着老师一起过来想要一睹真容了。
进门前,引领她们的方如镜停下脚步瞥了她们一眼,她们马上噤声,不敢和老师对视。
方如镜这才抬脚进去,同魏怀恩见礼之后,坐到魏怀恩床边小凳上先摸了脉,又在小医女关门之后查看了魏怀恩身上的伤势,一直蹙着的眉头总算松懈了些。
“殿下身上淤伤虽多,但好在只有肋下断了两根骨头,脏腑也无碍,不过还是要饮几日的汤药镇痛温养,还要绑布带捆住胸腹直到断骨愈合,期间尽量不要下床了。”
魏怀恩追问道:“大概多久可以复原呢?”
“痊愈需要一月左右,不过只要过了前七日,殿下就可以坐马车回京了,之后只要注意静养即可。”
方如镜一边为魏怀恩绑缚布带,一边答道。
“但这七日,殿下决不可大意,我这几个学生都是蒙了殿下的恩才进到蒙山书院学习,是可信之人,不如把她们留在殿下身边时时照顾?”
魏怀恩看了看那几个年岁尚小的小医女,虽然一眼就能看出她们都是心思纯净之人,但还是拒绝了:“不必了,本宫会遵照方医女的安排注意休养的。”
“殿下,留下我们吧,要是没有您的旨意,我们连进书院的资格都没有。我们一直不知道要怎么报答您,就让我们在这帮您煎药煮茶吧。”
小医女们跪了一地。
魏怀恩还不待说什么,萧齐终于推了门一瘸一拐地进来,冷声驱散了她们。
“没听到殿下说不必了吗?你们蒙山书院的人就这般没规矩吗?”
小医女们瑟瑟地站了起来,但还是祈求地看着魏怀恩。好在方如镜写好了方子放在床边小案上,起身带着小医女们告退。
“既然殿下喜静,我们就不多打扰了。汤药和膳食我们会按时送来,殿下也可派人去查验这方子是否要用。草民告退。”
“多谢。”魏怀恩对着依依不舍的一个小医女挤了挤眼睛,心情很好地送走了她们。
医女们走后,萧齐关上了屋门,拉开椅子坐在中央的餐桌边,一手拄着桌子,一手点在膝盖上,把崴了的那条腿搭在了另一张椅子上。
魏怀恩等了一会,见他还是那副被谁欠了债的样,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望着帐顶首先开口。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急着赶她们走做什么,你的脚就不管了吗?”
萧齐不说话,提起茶壶想倒杯茶,但阮雁没想到这一茬,壶里连冷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