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空打定主意不想让他们去救魏怀恩,带来的人全是乙字营中与虎卫营无关的玄羽卫。
十方等人被人多势众的玄羽卫熟练地堵上了嘴带下山去,剩下的玄羽卫按照厉空的吩咐清理战场。
“抱歉。”
厉空看着崖下,小声道。
第71章 章七十 落碎天星
三日前,端王府。
被禁足在小院多日的裴怡此时正蹲在院中柳树下挖坑,打算把一株花苗种进去。
身为王妃多年,她对府中下人尤为优厚,即使端王那日盛怒,府中人也不曾冷淡她,甚至总有出门采买的下人帮忙传进内院一些新鲜玩意,想让她开怀。
她是极好极好的女主子,望楼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不过其他人想要让裴怡振作起来,去和已经开始后悔的端王服软,好让夫妻重归于好的建议半点都没有传到裴怡的耳朵里。
望楼不会让她知道,那许夫人并非是端王打算纳的姨娘,而是北翟探子,以姨娘身份进京才不会引起怀疑。
他更不会让她知道,自那日争吵之后,端王很快便冷静下来,不仅时常入宫亲自去探望星儿,还会在书房办公之后习惯性地往裴怡住的院子走来。
凭什么要帮魏怀仁呢?
望楼把一壶明前茶搁在树下石桌上,半跪在裴怡身边,掏出帕子帮她把额角薄汗擦干。
裴怡有些不好意思,想要从他手中接过帕子,但是他伸出指尖按住了她的手腕。
“主子手上还沾着土呢,还是奴才帮您吧。”
“哦,敲我这记性,我给忘了。”
裴怡眯起眼睛等他的手离开,又低下头十分专注地把娇贵的花苗小心翼翼地培进土坑中。
这段时间是她在家中变故之后,最放松的一段日子。
不需要时刻挺起脊梁,生怕被人看见自己的脆弱,堕了父兄风骨,愧了母亲教导。
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生怕庶务不通,管家不严,不能为端王分忧。
更不需要再苦再累也要留出笑脸给魏安星,生怕他小小年纪就多思多想,觉得生在帝王家便没有温暖。
都没有了,她现在什么都不用在乎。
她可以做她自己。
她甚至还和望楼借了方便行动的男装,虽然在她身上有些松垮,但总比那些按王妃服制做的衣裙轻便得多。
“也不知道这株碎星花能不能活,望楼,你确定小厮是这么说的吗?只要种在阴凉处,不要过多浇水,就能养活?”
她又忘了手上沾了泥土,不自觉地就撑上了下巴,感觉到手指的粗糙才“啊呀”一声。
“好嘛,我得去洗脸了。”
望楼扶着有些腿麻的她站起来,待她重新做到石凳上准备喝口茶的时候,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样物什,默默放在她面前。
她初始没在意,只以为又是什么逗她欢心的东西,慢慢饮尽杯中清茶之后,才边拿起来那小布包,边和他打趣:
“这次又是什么我没见过的东西?”
“主子看了便知。”
他难得严肃,裴怡心中一紧。
拆开布包,一颗刻着符文的狼牙落在她的掌心。
裴怡几乎是一瞬间就把那颗狼牙狠狠掷在了地上。
她拍案而起,想也不想就揪住了望楼的前襟,恶声恶气地质问他:
“哪来的?我问你哪来的!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王府里!”
他料到了她的反应,平静地对上她几乎要喷火的怒眸,然后握住她的手,慢慢从自己衣襟上拉开。
“主子,您先冷静。”
“冷静?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你又知不知道我裴家是为何而只剩我一人!”
“我知道。但您听我说,好么?”
他的眼中是让她惧怕的悲悯,好像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一切的缘由,好像他知道了什么能够颠覆她人生的秘密。
好像他只是在斟酌词句,好让接下来的话不会刺激到她。
就像那日从战场上来到她家中报丧的将士一样,只用这个眼神就能够让她窥见悲剧的开场。
所以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推开望楼的拥抱。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接下来的真相。
“主子,这是兰芳阁的洒扫发现的东西。”
她安静地听着他的话,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像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许夫人,是北翟人。王爷他……正在与北翟人暗中合作刺杀嘉柔殿下。”
原来如此。
她站不稳了,像是一棵被蛀空了芯子的树,连根系都无力扎下,轻飘飘地要倒下。
北翟,她的国仇家恨全都因此而生。可笑她心里最后念着的一点点魏怀仁曾经的好,也随着他与北翟人勾结而烟消云散。
但是曾经缠在她身上的毒藤揽住了她,作为她的最后一道防线,支撑她不要放弃。
“望楼……”
“主子?”
她揽住他的脖颈,完完全全靠在他身上。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谢谢你。”
“主子千万不要这么说,望楼只是不忍心看您……”
“不要叫我主子了。”
她打断了他。他压下想要扬起的嘴角。
“我不要做什么端王妃了,你也不必再把我当作主子。
我与他,到今日为止了。”
在她趴在他肩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终于看见没有被自己关好的院门被那个人推开。
端王几乎每日都会在这个时间独自经过裴怡的院门,只是望楼一直让他看到紧锁的门。
今日他以为是裴怡愿意给他个台阶,毫不迟疑地就推开了这扇门。
然而他看到听到的一切足够让他呆立当场,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裴怡的背影,甚至没有注意到望楼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
“卿卿?你说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端王的声音颤抖着,就要上来把裴怡与望楼分开。可裴怡冷冰冰地转过身,怒视着他。
那目光让他不得不停在原地,又让他觉得耻辱。
于是他转头瞪住望楼,打算先解决这个胆大包天,竟然敢僭越至此的狗奴才。
可是裴怡跨出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魏怀仁,多日不见,你聋了吗?”
她嗤笑一声,捡起地上的狼牙在他眼前晃了晃。
“难道你还要听我再说一遍?无妨,你听好了。”
端王认出了那东西,下意识想要抢夺,想要遮掩,可裴怡快一步收手,连个边角都没有让他碰到。
“卿卿,你听我解释,我可以解释的,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他只能说到这里,隔墙有耳,他不能让北翟人以为他与裴怡还没有彻底决裂,不能暴露想要把北翟人一网打尽的计划。
可他没想到,一向无条件信任他的裴怡竟然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单单是她投向他的如冰凌般的目光都让他无法承受。
他后悔了,他后悔从她身边夺走了星儿,他后悔与北翟人虚与委蛇,将计就计,让他们夫妻离心,形同陌路。
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把所有愧疚压下,留到三日后计划成功,就能够把这些真相全都摊开在她面前,求得她的原谅。
“我不想听,魏怀仁。”
只是她对他无情无爱的每一秒,都是在他心上刀劈斧凿。
“我们和离吧。”
“什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前一步扣住了她的肩膀。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是端王,你是我的王妃,你怎能同我和离?”
他想说的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怎能这样轻飘飘地说要离开他?
绝对不可能!
“你要用你的身份压我吗?也是,你们皇家怎么可能允许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孤女和离呢?”
可她却曲解了他的意思。
“我累了,不想再做什么王妃了。今晚我会自行离开,无论你要休妻还是说我病逝都无妨,你放心,以后天底下不会再有裴怡这个人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卿卿,你怎能如此对我?就因为这个东西,你就要怀疑我?是不是这个阉人拿来让你我夫妻反目的,是不是!”
端王就要去扼住望楼的咽喉。
“你不许动他!”
但裴怡利索地一个拧身,狠狠用背撞开了端王。
“你竟然在你夫君面前维护这个阉人?”
这一下裴怡下手极重,还习惯性用搏杀时的动作,用后肘击中了端王的肋骨,让他只能扶住石桌才能佝偻着站立。
他并没有在意自己脚下被踩进泥土中的碎星花。
“那又如何。至少他不会对我说一句谎话,至少他比你懂我!”
“哈哈哈哈,裴怡,你疯了吗?你以为我会让你走出这个院子吗?我告诉你,你做梦!”
端王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裴怡和望楼,对听见动静鱼贯而入的护卫们下令:
“把这个狗胆包天的阉人拉出去一刀一刀凌迟处死。不许王妃出这个院子一步!”
“是。”
得了命令的护卫在裴怡的逼视下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步步向望楼而来。
沉默许久的望楼终于在裴怡身后开口。
“主子,望楼怕是再也不能服侍您了。您刚刚说,我可以不叫您主子?
那您能不能满足奴才最后一个愿望?”
裴怡护着他已经退无可退,端王在护卫们身后憎恶地盯着望楼,只嫌这个阉人死得不够快。
“你说,你说,我都答应。”
望楼在她身后握住了她的手,好似根本不觉得自己到了绝境。
裴怡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一般,没有挣脱,而是回过头对上了他缱绻的目光。
“我想叫您怡儿,可以吗?”
“望楼!你这贱奴安敢如此狂悖!还愣着干什么,把王妃拉开,现在就给本王杀了那阉狗!”
端王暴怒不已,看向望楼与裴怡交握的手目眦欲裂。
但王府规矩森严,此刻院中护卫皆是赤手空拳,只有裴怡腰配长剑。
银蛇爆闪出一道剑光,裴怡提剑横在身前,摆明了立场。
望楼似乎根本没有听到端王刚刚下达了怎样的必杀令,淡淡地看了满眼腥红的端王一眼,宛如在看一条狺狺狂吠的丧家之犬。
端王认得出这种眼神。
这种,高高在上,又假意匀出一分伪善的怜悯,好像觉得连嘲弄他都是一种浪费。
就像他丧母之后被宫中人百般歧视的那段最黑暗的日子,他以为已经不会再有人敢对堂堂端王再流露出那种眼神。
但是望楼似乎在告诉他:
“你什么都没有了。”
下一瞬,他只看见了向他飞射而来的金针,接着暗器入体,他睁着眼睛软倒在地上。
他咬破舌尖,不甘心地在天旋地转般的眩晕中保持意识,从同样瘫倒在地的护卫身上越过视线,看着还站在原地的两人。
“气……卿……”
他含糊着想要呼唤裴怡,但是裴怡惊讶的目光只在他与那些护卫身上匆匆扫过,就又转向了望楼。
“他们怎么了?你这是什么东西?”
她甚至没有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担心地上的人是否会有性命之危。也许是不在乎,也许是因为过于信任某个人,以至于完全没有想过他会害她。
望楼把手中的暗器递给裴怡。
“这是南疆的暗器,他们中了毒针,会昏睡一整天。但您放心,奴才以性命担保,他们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这话说得极有分寸,好像时时刻刻都在为裴怡着想,哪怕她并没有担心这一点,也能让她觉得熨帖。
样式精巧,一看就来历非凡的菡萏形暗器就这样随随便便被她交到她手里,她忽然觉得她低估了这个人。
但望楼没给她时间继续思考,他放开她的手,撩袍跪在她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她尚在无所适从的茫然中,冷不丁被他一跪,惊了一跳。
“王爷已经对奴才彻底动了杀心,事到如今,奴才在王府,在京城再无活路。”
他伏地长叩,却像是在逼她下决定。
“奴才要走了。”
他要走了?裴怡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这满庭之中的狼藉,让她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
让他留下来,不久是在要他的命吗?
她怎能如此自私。
“好,你快走吧,我这里有些金银首饰,你都带上,逃得越远越好……”
她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话,眼神飘忽着想要去屋子里为他准备些物什。
他要走了,可是她却一直在回想刚刚绝境之中,他问她的那句话。
“怡儿。”
望楼站起来,拽住了她的背影。
“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吗?我们可以去你的北境,或者去我的南疆,或者去哪里都好。”
第72章 章七十一 从人者也
她驻足不前,他从背后慢慢揽住了她的腰肢,把下巴搁在了她的颈窝。
奴才望楼已经向她辞行,再度站起来的人,只是望楼。
“怡儿,和我一起走吧,你不该在这里磋磨你的一生。你不是要依从他人浑浑噩噩的傀儡偶人,你该做你自己。”
他吐息在她耳边,如情人间的絮语,字字句句向她描绘着她根本无法拒绝的图景。
“我们去看你家乡的万里雪原,去看西北的戈壁苍山,去东海,去南林,我带你去看我长大的地方,那里有你从未尝过的烈酒。
不要留在这里了,你不属于这里,以后无论你想要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不要为了别人留下来,不要为了礼法道德留下来。
跟我走吧。
我求你。
怡儿。”
端王把裴怡脸上的挣扎看得清清楚楚,他几乎已经听不见望楼还在说着什么蛊惑人心的话,只是他看到,裴怡紧紧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口气。
“不……不……”
他已经满口鲜血,却似觉察不到疼痛一般拼了命地咬破口内任何一处能咬到的软肉,尽力去阻止他将要失去的所有一切。
他看到裴怡的唇瓣张了一下,说了一个字。
然后她走进了屋中,他看不见她了。
他只看见望楼挂着那抹让他怒极恨极的嘲讽,宛若施恩般蹲在他面前,冲他摇了摇头。
他看见望楼伸手过来,想要阖上他的眼帘。
他还看见望楼另一只手伸进衣襟中,抽出了一把匕首。
他怕极了,他怕极了就这样无声地死在这里,死在她要离开的这一天,死在永远都无法赎罪的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