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齐等她睡去之后,也压抑着打了个哈欠,又摇摇头重新站起来。
他一瘸一拐地搬了把椅子走到院子里,听着鸟雀叽喳思索着明日要如何套出十方的话,还打算找时间与阮雁单独聊一聊。
正出神着,院门被扣响,和送饭那个不同的小医女推门进来,怯怯地对气场迫人的萧齐说:“这位大人,有人在后山门等你,他说他叫厉空。”
“厉空?”萧齐拧了眉站起来,走到树下折了根树枝暂充拐杖。
“我去见他,你就守在这里,若是殿下醒了,只说我去书院闲逛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大人放心,我……不是,草民一定会照顾好殿下的!”
小医女如同兔子一样跳进了魏怀恩屋里,萧齐看得出那位方如镜和她的学生们都对魏怀恩怀着纯粹的善意与感激,也让他能放心出门。
后山。
“萧副使,又见面了。”
厉空笑眯眯地等在山门外,才见到萧齐从小路中拐出来的身影,就朗声问候了一句。
萧齐没有应答,直到走出山门,带着厉空和守门人拉开不小的距离之后,才打量了一番表情不变的厉空:“你身上有血腥味,怎么回事?”
只是换了外袍的厉空毫不避讳地拉开袖口露出染血衣衫,凑近萧齐一步说:“萧副使,我是来同你谈笔交易的。”
“你杀了十方。”
萧齐仿佛已经看穿了厉空的算盘,在他开口之前先把他的底牌都扯了出来。
“你想要我帮你抹平杀害虎卫营前校尉,公主府护卫统领的事,还要帮你继续隐瞒孟可舒在你府中的内情,你能为我做什么,直接说吧。
不过我对端王那边不感兴趣,说点新鲜的。”
第77章 章七十六 人不为己
厉空的笑容僵了僵,没想到经年不见萧齐比当年还要难以招架。他索性收了笑,从怀里掏出那块从十方身上得来的金牌亮给萧齐看。
“十方想要拉拢我,一齐为皇帝效命。本来我没什么不好答应的,只是他知道了孟小姐在我府上的事,所以我留不得他。
也不怕告诉你,我这次确实对你和嘉柔殿下坠崖袖手旁观了,谁让你们这边帮不了我呢?”
萧齐咬紧牙关,额上青筋跳了跳,艰难忍下现在就要与厉空打一场的冲动。
他猜出厉空的动机是一回事,听他这样大言不惭地说出口又是一回事,但是无法,这种人他太了解,除了能牵动他所有心绪的孟可舒,他谁的命都不在乎,甚至连敬畏都无。
“所以呢,你凭什么觉得现在我们会帮你?”
萧齐故意用了“我们”意图让厉空相信他在代表魏怀恩的意思。
厉空并不怀疑萧齐和魏怀恩的关系,他是见过萧齐与魏怀恩的亲密的,也就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筹码。
“我可以为嘉柔殿下效力,凡是今上的命令我都会先通知殿下,再做打算。但是我要一个保证,若是殿下大业得成,能给孟小姐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
厉空等待着萧齐的回答。
萧齐用树枝点了点地,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不是不知道殿下与严维光一党的仇怨,厉空,你的价码太高了。”
“你不答应?”
厉空攥紧了那块金牌,萧齐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眸色深深,一眼就压住了他翻涌而出的戾气。
“殿下不会答应,但我可以。”
厉空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就凭你?凭你能给孟家翻案?你不过只比我高一阶而已,何况你以为你这次回京能安然无恙?”
“看来你还知道的不少。但是你应该信我。”
萧齐并没有被他的嘲讽触怒,转身向一处山坡走去,厉空收起金牌,不情不愿地跟上。
从这处高坡望去,是可以看见蒙山郁郁葱葱的山谷与气势磅礴的山峰,群山万壑自脚下始,浩浩荡荡连绵不断地奔赴京城而去。
这是大梁朝的龙脉源头,是承天启地的壮阔山川。
千年万岁,沧海桑田,亘古的长风掠过,只是这一瞬间就足够让人心生浩然之气,只觉天高地迥,我生一粟。
萧齐的衣襟袍角猎猎作响,他闭上眼迎着灿烈阳光,如谪仙,如精怪,如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可他说出的话却字字如惊雷般打在厉空心中。
“我要你为我效忠,从今以后,你只为我所用。等到殿下登基,我许你殿前四将之位,还有孟家的案子,我也会许孟可舒无罪。
但你听清,是我,不是嘉柔殿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不过是嘉柔殿下身边的……一个副使罢了,怎敢许我这些?别太狂妄了吧。”
厉空只觉得萧齐被暗杀了两次已经傻了,甚至后悔只让守门人通传给了萧齐。他不该觉得和萧齐有交情就想让萧齐从中牵线搭桥的,浪费这些时间不如直接去和嘉柔殿下周旋。
“嘉柔殿下爱重我,你不是不知道。”
萧齐只用一句话就停下了厉空的脚步。
“如今我处境不佳,所以需得由你去隐瞒殿下随我坠崖的事实。但若你助我过了这关,从此之后,殿下的权势就是我的权势,殿下不会做的事,我可以做。
你想清楚,你身上背的是虎卫营前校尉十方的性命,除了我之外,难道你以为殿下会放过你?
厉空,你没别的选。”
萧齐眺望着空中一只逡巡着领地的鹰隼,看着它轻而易举地控住了飞鸟,志得意满地啸叫一声,向崖壁老巢而去。
“可你为什么要帮我?”
厉空尤自不决,萧齐仅仅只需要用十方的性命就能换得他去隐瞒坠崖一事,到时候他们两人身上的困局都会迎刃而解。
萧齐完全不需要许诺其他。
况且是掌控皇城军与监察四方兵马的殿前四将之一的位置,他不信萧齐能兑现承诺。
“因为你够聪明,也够狠绝,最重要的是,你有软肋。
告诉你也无妨,你可知道乐公公?”
“这我如何不知?”
萧齐侧过脸,阳光将他的脸切割成了阴阳两面,他勾了勾暗面的嘴角,说:“那你又怎会不知,我们这些阉人能把主子架空到什么地步?
若不是殿下积威甚重,端王与殿下壁垒分明,你早就该发现,递上去的折子首先要过的就是乐公公的手。
所以你觉得凭着殿下如今对我的爱重,我会爬到什么样的位置?”
厉空低下头,看着萧齐以杖为笔在地上写出的“囚”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谓天下,所谓宫城,不过都是这四方天地。
殿下总有一日会发现,只有我才能让她过得舒服,过得安稳。
这四方围城,又怎能说不是我这做奴才的想要保护主子呢?”
萧齐与厉空目光相对,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痴狂。
“萧公公,所言甚是。”
厉空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抬脚抹平了地上的字迹。
“这世道艰难,怎能没有萧公公这样的忠臣为殿下遮风挡雨呢?”
轻云出岫,不多时便互相凝集在一起,柔软地遮住了太过明亮的太阳。
“厉司君这次回京便要长留了,不如把孟小姐送来书院,也好和殿下解闷,到时再同殿下一同回京,有个照应?”
京城人多眼杂,且城门审查极严,厉空正在想办法如何让孟可舒能蒙混过去,就听到萧齐愿意让孟可舒随魏怀恩的车架一同回京的好消息。
萧齐递给了厉空一个眼前的好处,厉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犹豫,干脆地撩袍半跪,行了一礼。
“厉空,愿为公公驱使,效犬马之劳。”
“起来吧。”
萧齐扶了他一把,扔给他一个骨哨,告诉了他密信如何传递。
“孟小姐回京的事你且放心,找个晚上送上山来,殿下身边的女官得了吩咐直接回了京城,孟小姐正好顶上。”
“是,是,多谢公公襄助。只是那十方……”
“十方?不是因为活捉了一个北翟人所以被端王的内奸暗害了吗?”
萧齐给了厉空两个名字,正是他早就发现的真正内奸,正好借此机会一并交给厉空铲除。
两全其美。
“你去寻一个叫冬青的护卫,他是我的人,让他与你演场戏,顺便把那两个内奸除了。”
“可公主府的护卫不都是虎卫营出身?那冬青为何会帮忙隐瞒十方的真正死因?”
厉空不解。
“那些内奸不也是虎卫营出身?还不是一样愿意为了那点好处毫不犹豫出卖殿下和将军府?他不过是个和你一样的聪明人,知道真正应该效忠的人是殿下罢了。”
萧齐嗤笑一声,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所以只觉得好笑。
虽然厉空仍不敢相信一向以军纪严明,上下一心闻名的西北镇西军虎卫营,居然能如此轻飘飘地接受长官被他这个外人杀害的事实,但明显萧齐已经不想再给他解惑。
所以他只好带着疑问策马下山。
然而厉空在回去的路上才突然明白萧齐如此信任冬青的原因。
十方已死不可更改,公主府护卫统领一职必然空缺。而萧齐总管公主府大事小情,提携一个信赖之人顶上不也是举手之劳?
看来那人还是谦虚了,他哪里需要等到殿下登基之后才能一手遮天,仅仅是现在就已经能够轻易将嘉柔殿下架空了。
厉空放下心来,只庆幸自己投靠这种机关算尽之人还不太晚。
至于端王和皇帝,一个是蠢货,一个是注定要被取代之人,怎么比得上扶摇直上的嘉柔殿下。
几日后。
京城,嘉福公主府。
赵兴德将魏怀宁软禁于兰芳阁的这几日,她夜夜都难以安睡,因为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日花厅中人头滚滚落地的血腥场面。
要不是青云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只是这样死寂的庭院就能让向来爱热闹的魏怀宁疯掉。
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因为有青云的陪伴,才能在这朝不保夕随时会被那个疯子闯进来的不安中暂得喘息。
她喜欢的其他伶人男宠要么能歌善舞,要么诗画精通,再不成也会弹两手琴弦,总是会变着花样讨她欢心。
但是青云,他不一样,他什么都不会,甚至床笫之间囿于缺陷,也比不了那些本性浪荡的男宠们花样繁多。
可是这么多年了,魏怀宁身边的人多了又少,走了又来,她这个人太爱新鲜,那些伶人甚至能在她身边留上半年已经是稀罕。只除了青云。
他本不过是她出嫁时,宫中派过来撑她公主体面的奴才,若是不合她心意,或者府中人手足够,她随时都能打发回去。
只是他这一来,就再也没离开过。
今日天气好,青云让她坐在廊下,好看着他撸起袖子把鱼缸里的水葫芦清理一番,好让她看鱼的时候不觉得无趣。
他做起事来极其认真,在床榻上也是这样,在其他时候也是这样。
魏怀宁看着看着却开始跑神。
她在想,若是那日没有入宫,没有带着青云,是不是她最后救下的,就会是别人呢?
如果是别人,她想救谁呢?
思云?他的歌唱得好,这个时候说不定能唱上两句携春去,应应这暮春之景。
不对不对,魏怀宁转念一想这院子里这么安静,思云要是在这,一定会被墙外的人听见,赵兴德那个疯子一定会来找事。
那不能出声,救揽风总行了吧。他很会逗闷子,什么事情到他嘴里一转,再平淡也能变得有趣。他肚子里故事那么多,一定能让她不无聊。
“主子,再等一会,就快好了。”
鱼缸里的锦鲤似乎被青云的搅动闹烦了,一掀尾巴甩了青云一脸水。青云把脸往衣袖上蹭了蹭,转过脸来对着魏怀宁扬了扬手里的水葫芦。
“嗯!”
魏怀宁几乎是本能地亮起了眼睛,冲着青云使劲点了点头,还暗暗抿起嘴唇,笑他鬓角都被那尾胖鱼甩上了水。
青云很快就清理好了鱼缸,净了手过来坐到魏怀宁身边。
“主子刚刚在想什么?”
魏怀宁对上他温和的视线,忽然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把自己埋进了他的怀里。
“我在想,幸好有你。”
她明明想的不是这些,就算她的那些假设说出口有些伤人,对于一贯心直口快的她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但是在这里被困的这几日,似乎让她第一次明白要如何对待别人的真心。
不对,不是别人,只有青云。
其他的那些男宠都不会像青云这样,她知道他们一身的本事都是为了从她这里得到好处,或是金银,或是权势,总之他们绝对不会真的在乎她今日爱了这个,明日又爱了那个。
她也不爱他们,只是像养只猫咪,养只小狗,或者是伶俐的鹦鹉,她的喜欢总是不长久。
可是她现在才明白青云对她有多好。她甚至觉得自己刚刚想的那些都是混账话,哪怕她救下了别人,别人也不会如青云一样心甘情愿守在她这个落了势的公主身边。
“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太坏了……”
魏怀宁抱着他有些消瘦的腰肢,硌手,她依稀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瘦削。
青云回抱着她,一手环着她的背脊,一手在她后颈轻按,安抚着她有些慌乱的心。
“主子不要胡思乱想了,奴才哪里都不会去,放心,放心。”
魏怀宁其实并不想听到他这忠心耿耿的答案,尽管他的答案挑不出一丝谬处。
所以她问:“你不会怪我之前总是冷落你?要不是入宫只能带着你,或许我也来不及救你。”
青云僵硬了一瞬,接着用上了些许力道,把她抱得更紧。
她的话里有她自己都觉察不到的后悔,但是他捕捉到了这点愧疚。
足够了,他一直仰望着的背影,现在终于肯回头看他一眼了。
第78章 章七十七 一叶障目
“不会,这条命若是不能守在主子身边,早死晚死又有什么要紧。奴才只觉得幸运,还能有命陪在您身边。”
那些人死就死了,他并不觉得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甚至还有点感谢赵兴德的残忍。
至少赵兴德把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虚情假意之人斩尽,只留下他这个或许并不被她看上眼的人,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胡说什么,你不能死,知道吗?本宫一定会护着你的,谁都带不走你。”
她仰起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在向他起誓。
气氛正好,你侬我侬,他捧着她的脸,浅浅印上了她的唇瓣。
“奴才不会走。”
魏怀宁靠着他,忽然觉得这看腻了的庭院也可爱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