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为官千难万险,嘉柔殿下权势滔天,不怕天下人诟病,可是……小月亮,前朝的非议从来都没有停过,这个时候你去她身边,不是给言官做靶子还能是什么?”
眼看着孟可舒的眸光一点点沉了下去,手也从他脸上收了回去,厉空忙拉住她的双手继续劝道:
“我不是要框住你,我答应过你,会尊重你的一切想法的,若是你不想整日留在府中,国子监也要开女学了,凭你的琴艺肯定能继续做你的琴艺先生,这样安安稳稳的不好吗?
嘉柔殿下能抗住物议,是因为她天生就是皇室贵胄,身边又有那么多人能为她舍生忘死地效力,你呢,小月亮?
你听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你要想一想自己,也替我想一想。哪怕有了大赦天下的圣旨,你也摆脱不了曾经是孟家小姐的身份。
若是你承了嘉柔殿下的恩惠,言官根本不可能放过你。打压不了嘉柔殿下,让你身败名裂还不是几封折子的事?我真的怕我护不住你,所以和我回家好吗?”
孟可舒抽了抽自己的手,但是厉空攥得很紧,而且在发现她想要退开的想法时整个人都贴上来,还想为自己解释。
“小月亮……”
“你怎么知道,你说的这些我自己一点都没想过?你觉得我笨到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根本没想过危险吗?”
孟可舒冷冷地质问着他,即使没有推开他的怀抱,也让他感受到她从头到脚的疏离。
他说错话了,他惹怒她了。
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一心为了她好,她却一点都不领情,他哪句话不对呢?
“殿下曾经也劝过我,她说,你和我若是要在一起,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太多。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觉得我们不该在一起,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应该是这个世上最相配的人。”
她忽然转了话题,让厉空不知道要接什么话,但忙不迭地顺着她的意思附和着。
“是,我们就是。小月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真的只是为了你好。”
一阵将要呕吐的感觉被孟可舒压了下去,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是如这样的话她听过了成百上千遍,遍遍都是为了让她听话,让她顺从,让她驯服,让她心甘情愿被套上枷锁。
“你为我好?我母亲,我父兄当年也是口口声声说为我好,可是谁问过我要什么?
你说得对,我确实甩脱不掉罪臣之女的过去。所以为了以后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就应该老老实实嫁给你,被你庇佑着过活,再也不用面对那些人的指责,对吗?”
厉空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这么久的相处,还不能让她相信,他会一生一世对她好吗?
见他默认了,孟可舒的心凉得彻底。
冷漠又陌生的目光打在厉空身上,让他无法面对,只能紧紧攥着她的手,像是无望地想要留住即将离去的姮娥。
床边的灯烛似是被房中气氛所慑,颤栗半抖动着,如同厉空七上八下的心。
“小月亮,别这样,你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怎么会害你?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让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阻碍?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你,我只想娶你,爱你,不对吗?”
那双冰冷的目光落在他们十指相扣的手上。
厉空瞧见她惨笑着,用力掰开了他的手指。
他慌了,眼前人的疏离和当年宁愿绝食也不愿再见他的样子一般无二。他跪在了床边地上,故技重施抱着她的腿求着她的原谅。
“别这样,我错了,小月亮,求你别这样对我,我……”
他的话再一次被她打断了。
“不许女人有过去,不许女人有未来。曾经事事为了家族,以后便要顺从夫家。从生到死,半点不由自己。你觉得这样的日子,是人过的日子吗?”
魏怀恩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当时没有当真,现在回想起来,竟然句句都是实话。
“……厉空他做过男宠,这该是怎样屈辱又不堪回首的过去啊。可是在他摇身一变成了玄羽司乙字营的司君的时候,但凡长眼睛的人都不会在他面前提起半句当年的事。
他的才华有目共睹,而且他向来左右逢源,所以他以后的路只会越走越顺,越爬越高,越来越广。
更重要的是,到了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以后他做的任何事情,都会只会让人交口称赞,再不会有人因为他做过男宠而诟病他。
因为他跨过了那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在世人心中实实在在存在的,所谓功成名就的线。过了这条线,这个世间对他就只有宽容。
可是你想过吗?若是这样不堪回首的过去放到任何一个女人身上,或者让一个落魄到青楼的妓女重新回到家中,你觉得,这个女人,她还能活吗?”
即使孟可舒的境遇远远算不上沦落,即使被厉空关在府中数月,留在明州多年,日日都在监视中度过,她也知道自己的日子过得远比任何一个女子自由。
但是仅仅是举家流放的过去,在厉空口中就已经是能够被前朝攻击的把柄,她是应该感谢他的提醒,还是心寒于连他都觉得这欲加之罪是对的?
对个屁!
厉空还在为他的话辩解,以期她向以往一样宽容他的多说多错。
“……嘉柔殿下到底是大梁朝第一位太女,一个女子立在朝堂上怎能不被人瞩目,不被人诟病?小月亮,你何苦要去?”
那小小灯烛终于烧尽了灯油,灭成了一缕散在黑暗中的清烟。
房中彻底黑暗,只听得孟可舒那渺然自云端的声音。
“就因为她身为女子,势单力孤,所以我才要去帮她。
也是为了帮我自己,为了帮所有被她庇佑的女子,厉空,你根本不懂。”
厉空激动地站起来驳她的话:
“我不懂?这世上若是有人能懂你的处境,那只能是我!也只有我!
你才不懂。即使在今天的立储大典和宫宴上,我都能听见那些男人不绝于耳的嘲讽和臆想。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能把嘉柔殿下,把所有走出后宅自立门户的女人编排得有多脏!
我怎会不知那些人的危险?就算……就算是我做男宠的那段日子里,都不敢落单,生怕……呵,你说我不懂,我怎么可能不懂?
所以我这辈子都不要被被人当成女子了,再也不要了……”
放在以前,若是厉空自揭疮疤,孟可舒总会心软下来安慰他。可是今天他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无法理解。
“那明明是那些腌臜人的问题,和殿下和旁人有什么关系?你又凭什么看不起女子?”
黑暗中视物不清,外面风雨渐大,一道雷霆骤然劈下,照见厉空惶惶然的面容。
“你看看我,小月亮,你看看我。我一日一日勤勉向上,就是为了爬得更高,让敢说起我旧事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到那些污言秽语一句都不敢传进我的耳朵里。
只有这样,以后我才能把你好好护住,让那些知道你身份的人不敢在你面前造次,因为你会是我的夫人,谁辱你,我就去杀了谁。
可是嘉柔殿下即使是登基称帝,诟病她宠幸宦官,重典苛法,不开言路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即使她现在就已经功绩累累,只要她是女子,就永远都不可能被正视。
能一样吗?你觉得女子和男子能一样吗?这么浅显的道理,不可能因为你和嘉柔殿下的努力就改变的,你们改变不了世人的。”
但孟可舒并没有任何动容,厉空试探着想要碰触她的肩膀,但还没摸到,就听得她叹了口气。
“……所以在你眼里,无论我做什么,也都不值一提?”
厉空伸出的手攥成了拳头,油盐不进的孟可舒让他几乎无法再保持理智,甚至动了直接带走她,回府之后再慢慢哄劝的念头。
“要不是我当年救了你护着你,你以为被流放被追杀之后,你的遭遇能比我当年好到哪里去?不是死,就是染上污泥永世不得翻身,我哪里说得不对?”
他一直一直都在为她着想,他甚至从来都不敢做到最后一步,生怕自己真正得势之前行差踏错,连累她要和他再受一次苦。
可是这般珍之重之的对待,这样掏心掏肺的劝阻,竟然被她当成狼心狗肺?还把他和那对恶心至极的父子相比较?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你竟然是这么想的?厉空,我真是眼瞎,居然才知道你的真心话!”
话已出口,厉空知道没有收回的可能,但是只要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她一定能理解的对不对?
“对不起,对不起小月亮。”
他扑在床边抱住她的腰肢,颤抖着声音向她道歉。
第108章 章一百零七 我自飘零久
“你听我说,事已至此我只告诉你一人。嘉柔殿下长久不了的,今上不会把所有权柄都交给她。因为小皇孙才是他真正属意的继承人,嘉柔殿下只是过渡而已。
所以你相信我,别和嘉柔殿下走得太近,我会护着你的,我会一直一直护着你的,我们的安稳日子万年长呢……”
“不!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她推着他的肩膀,还踢中了他的胸膛。
“是我错看你了,你和我父兄又有什么不一样!走吧,你走吧,我……”
孟可舒闭了闭眼睛,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我不想再见你了,厉空,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你说什么?”
他感受不到她的踢打,却被她的话如利剑般刺进了心房,刹那皮开肉绽,呼呼透着凄风冷雨。
“我已经……已经受过那么多的苦了,你知道我为了我们的今日,付出了多少?我只是不想等了,也不想忍了,你为什么又要抛弃我?”
厉空死死抱着她,不许她躲开一分一毫。可是曾经会落在他发顶安抚他的那只手,再也没有落下来。
“我做错什么了?我受苦的时候有谁帮过我吗?现在为什么,为什么连你都不领情?我没要你为我做什么啊,我没要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我再也没强迫过你不是吗?
你只要,只要像以前一样对我就好,我没有要求别的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我走?就因为我不想你去东宫吗?那我不拦着你了好不好?小月亮,小月亮,求你,别……”
滚烫的热泪渗进了她的衣衫之中,又变得冰凉一片,好像外面的风雨落在了她身上,这天与地,从来对她和他就不垂怜。
“你除了像女子一样哭着求我,还能做什么?”
一句剜人心,她太知道他的痛处在哪里。
他被她这句话打得如遭雷击,失魂落魄地松开她跌坐在地上。
好像回到了在严府中以色侍人的日子,只有这些像女子一样软弱的表现才能在那个人面前讨巧卖乖。
原来在小月亮眼里,自己还是那个滚在泥里的玩物,上不得台面,只有一身的媚骨。
他说的未来,她不在乎,不想要,甚至厌他入骨。
那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厉空想要撑起身子,可是像是失了所有气力一般重新跌坐回去,第二次扶着床沿才站了起来。
屋里黑着,她看不见他的狼狈。但是即使她看得见,难道还会心疼他吗?
他抽了抽鼻子,胡乱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沉默地转身,磕磕绊绊踢到了不少东西,才摸到了出去的门。
孟可舒什么都没说。
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厉空没听到任何一句挽留他的话。拉开门时,风雨相侵,他毫不在意地迈了出去。
房门关上,茫然看着黑暗的孟可舒忽然起身下床趴到窗台,推开窗子在又一道闪彻黑夜的电光中看向庭院。
空无一人。
窗户关上,她在窗下缩成一团。
眼眶干干的,她没有眼泪要流。只是心痛难当,连呼吸都像呜咽。
走吧,走吧。
这本就是她自己选的路。千难万险,她自己担,自己扛。
她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做供人观赏的金丝雀。
嘉福公主府。
自那日魏怀宁将府中的男宠伶人都遣散了之后,府上倒是安静了许多。来往的宫人恪守着规矩,不言不语,再也没有哪位想要邀宠的伶人唐突出现逗魏怀宁开怀了。
原本赵兴德带来的那场混乱把魏怀宁的性子磨掉了不少张扬的棱角,有青云陪着她,让她远离外面的风雨,她还算知足。
只是今日这奢华秾丽的宫宴又让她怀念起了曾经纨绔的日子,以至于和青云回府之后,她就觉得府中的寂静有些难忍。
青云的身份不便出现在宫宴上,所以并不知道魏怀宁是在怀念宫中那些伶人的身段,只以为她见到了赵兴德那一家又恹恹不快。
“主子,您之前让奴才查的辅国公府的消息,已经有了端倪,可要交给太女殿下?”
魏怀宁坐在矮榻上接过青云递来的信纸,上面状如鸡爪的字迹让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这是你写的吗?”
她本来就对辅国公那些乱七八糟的串联感到头疼,又是这么烂的字,更不想看了。
“……是,奴才不擅写字,只是这差事不好托付他人……或者奴才念给你听?”
觑着魏怀宁愈来愈不耐的神色,青云的声音越来越小,站姿也拘谨不安,犹豫着想把那张纸拿回来。
他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不堪入目的手迹,可是毕竟事关重大,牵扯到今上和其他世家,他怕隔墙有耳,引火烧身。
“罢了罢了,既然你说已经查到有用的东西,那明天你就直接去找萧齐知会一声,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做。”
魏怀宁直接把纸张扔回给他,叫了宫人进来为她卸钗环,换寝衣。
没人再关注青云,他本想把被她嫌弃了的信纸悄悄撕碎烧掉,可是这毕竟是他写过好几张中最好的一张,况且还要交给萧齐。思来想去,他还是把那纸揣回袖子里,退了出去。
沐浴,熏香,按揉经络,再敷脸涂身,魏怀宁对自己的每一根头发丝都讲究极了,受了被赵兴德软禁的苦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铺张,左右也没别的事,她一日之内多数时间都在享受。
一向以俭朴博取贤名的皇后虽然也知道她的奢靡日子,但毕竟是亲生女儿,连婚事都满地狼藉,所以这点纵容实在是无伤大雅。
魏怀宁根本没发现青云离开过,或者说,她也不在意。
不需要的时候,谁管他去哪里做什么,他整个人都是她的,难不成还要她整日盯着他?
在她保养停当,打算就寝之前,青云回来了。
和魏怀宁身上隔了好几步都能嗅到的百花香气比起来,青云身上洗过多次的内侍服的皂角味突兀又刺鼻。
公主寝殿处处金玉珍玩,让青云好似是误闯天宫的落魄人,格格不入。
以至于习惯性召他过来,想要和他亲近一番的魏怀宁语气不善地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