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德见众人已经了然,便拱手向上拜了拜。
“咱们都是为了那位,是非曲直本来就是那位说了算。所以诸位兄弟,还有什么顾虑?”
“没了没了……”
“我等自然以赵兄马首是瞻……”
接下来的奉承没必要再听下去,要不是那些纨绔瞻前顾后又贪图利益,让赵兴德不得不把谋划掰碎了喂进他们嘴里,魏怀恩或许根本不会赶上最后这次的合谋。
永和帝的盘算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有没有确凿证据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连十方这种原本在西北军中身居要职的将士都能被策反,何况这世上从不缺唯利是图的人。
只要让江家惹上任何一点官司,就好比那猛虎身上长出了痈疮,自然有闻着血肉腥味的苍蝇牤虫一哄而上。即使是纯然的构陷,都能也能让江家百口莫辩,自顾不暇。
况且信与不信,裁决之权在永和帝手上,陆重和刑部只会按照永和帝的心思做事。
永和帝可以偏颇,但魏怀恩却不能徇私,甚至还要避嫌。
不管是勾结漠南,还是军务有漏,隔壁满满一屋子的世家子都会将矛头对准江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要把江家连根拔起,永和帝等的就是一个群起而攻之的时机。
帝王心术,从来不在浅表。
剑锋所指,自有千万人为他开路。
可是这样的心机手段,却要对着忠心耿耿的臣子,一次又一次,先斩了母后的生机,又纵容了哥哥的惨死,即使这剑锋暂时放过了魏怀恩和萧齐,也要刺向她的靠山。
“……不是杀你,就是江家。我以为我赢了,却原来一直都没破开他给我的生死局。”
魏怀恩看向同样听见一切的萧齐,苦笑了一声。
“我觉得,你之前的提议不错。回去之后,我便给舅舅去信,让他提前安排好边境百姓,等朝图一死,漠南动兵戈,便是我父皇也必须放江家回西北。”
但萧齐却更加坚定了对永和帝动手的念头。祸患不除,便是悬剑于睡榻,总有一日会避无可避。
“然后呢?”
他问魏怀恩。
“西北军骁勇,战火总有结束的一天。那之后呢?今上还会动手,不是对江家,就是对我。怀恩,其实……能陪在你身边这些时日,已经是我此生都不敢奢求的恩赐……”
不是他要为了江家牺牲,而是想听魏怀恩在永和帝,在江家,在他之间,最挂心的是谁。
她不是说过,要永和帝为了先皇后偿命吗?难道登上储位之后就不敢动杀心了吗?
怀恩,别让我失望。
“你让我想想,西北若是乱起来,总要拖上几年,到时候我一定能想出万全的法子保下你们,我……”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可是真到了要下定决心的时候,却好似有千万条锁链缠在了魏怀恩心上,怎么都说不出那句话。
“你怕了吗?”
萧齐把她脸上碍事的胡须撕掉,无悲无喜地低头看着她。
“若是我帮你去做,你会阻止我吗?”
第110章 章一百零九 由来两难全
该怎么说呢。
萧齐突然开始觉得,他的怀恩有时也会虚伪得可笑。
皇位她不想要吗?家人她不想要吗?她这副琉璃心肠,怎会看不出要保住,要得到这一切,真正的阻碍是谁?
什么都想要,却什么恶都不愿意作。她是不是一直都知道,身边总有他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把污浊解决在她的目光之外,所以如今连真正的想法都不愿说出口,等着他领悟?
不过也没关系。他早就习惯了。
她不敢说出口的话,她不敢命人做的事,都交给他。
他早就准备好了。
魏怀恩也仰头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她出神地想着,她的萧齐即便是脸上抹了黄黑,削减了容貌,也像是落满尘灰却仍灵气未减的神像。
依稀记得坊间有人家拜祭妖神,只要交托足够的筹码,再恶毒的祈愿都能实现。
杀父弑君,也能吗?
如果她不说,如果他听见了她的心声,她是不是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结果,把这一切当成是妖神的福泽,而回避她才是祈愿人的事实?
可是那人若是死了,不也是天道轮回,善恶有报?
明明是替天行道。
神啊,请让罪孽与我无关。
我愿意封闭视听,将我的权力与你分享。
从此前尘不问,共度此生。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心愿,但是她知道,已经有人听见了她的祈祷。
“萧齐,你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对吗?”
多么熟悉的问话,在他第一天开始为她做事的时候,她就总会用这种话来哄他为她肝脑涂地。
她把他拿捏得死死的,掂着他的情意,算着他的恋慕,从他心里捻出一根又一根的傀儡丝缠在手上,让他成为她一个人的傀儡。
只是生了灵智的傀儡,也想要噬主犯上,想剖开看看主人的心里,到底有他几斤几两。
“我不会……但怀恩让我失望了,该如何是好呢?”
“什么?”
满脑子都是大逆不道念头的魏怀恩愣怔了一下,不明白他到底是懂了还是没懂。
“你放心,那本来也是我的仇,何况为了你,我有什么不敢做?”
萧齐带她坐回椅子上,掏出帕子沾了茶水来,强硬地抬着她的脸,把她脸上的易容擦得干干净净。
他有些用力,但是魏怀恩忍着脸上的轻微疼痛,想凑过来亲亲他。
因为她心中有愧。
因为他甚至连犹豫都不曾有过,更不怀疑她会不会秋后算账,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把他推出去,让自己干干净净上位。
可是萧齐抬起一根手指抵住了她的唇瓣,还向后退了些许。
“脏。”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微妙而阴沉的气氛被他一个字就砸了个粉碎,刚被权欲和谋算填满脑子的魏怀恩气得张牙舞爪要扑上来。
“刚才那花魁娘子亲了这里……”
萧齐一手攥住她的手腕按在她膝上,另只手戳了戳她的侧脸。
“你还亲了她。”
“那又怎么了?做戏当然要做足全套,你是在和我算账吗?”
魏怀恩挣脱不开,一脚踢在他腿上,很为他的躲避生气。
“是又怎么了。你到底有没有被别人迷惑你自己心里清清楚楚,是不是只要是个长得好的,你就要胡来,不管是男是女都无所谓?”
想起刚才她和那个花魁眉来眼去的样子,萧齐那股火又烧到了头顶。她哪有半点公主的样子,竟然……竟然就任由那个花魁亲她,她还亲回去?
他帮她做事,要的回报不就是她的一心一意?他以为她最看重他的皮相,所以即使明知道他是阉人也愿意亲近。可是今天呢?连一个女子都能得到她的怜惜!
“你怎么管得这么多!是不是以后我见谁和谁说话你都要管!”
不就是和美人亲近了些吗?萧齐这是觉得自己当成能对她随意指手画脚了吗?
“不然呢,殿下?你什么都不肯允诺我,就要我为你舍生忘死。虽然这本来就是做奴才的本分,可是您怎么能当着奴才的面来伤我的心?”
察觉她的怒气,萧齐知道现在不好再揪着这点郁郁不放,转而向她要起了好处。
在十方死后,她的近卫统领已经在他的推荐下换成了冬青,但是毕竟她还没有把近卫的统辖权一并交给他,现在他能隐瞒她调动的人手还是只有他自己的人。
有时候她对他百般纵容,连批红大权都能随随便便扔给他。可她又是天生的帝王骨,牢牢捏着最要紧的权力,所以就算宠幸他,他私下里也不能翻出什么大浪。
“你想要什么?”
谈到正事,魏怀恩收起了半真半假的怒气,眸中冰冷的审视一闪而过。
弑君这么大的差事,确实应该多分拨给他些权柄才好办事,她不是只顾自己清白的自私之人。
只是放权容易,收权却难,就算是萧齐,也不能完全托付。
或者说,谁都不能全然信任,今日千好万好,焉知会不会某天倒戈。
且听听他怎么说。
“您的近卫,还有成事之前,你不能过问我的私事。怀恩,我就这么点要求,行么?”
他略略松开了她的手腕,改为把她的双手捧到唇边,向前探身矮下腰来仰视着她。
如此一来,即使是他平日最凌厉不过的凤眸,也能显得圆润温和,特别是那双黑眼珠挤在眼眶顶可怜巴巴地瞧着她的时候,让人根本舍不得让他的眼眸哀戚地垂下,更不可能拒绝他。
他最会用这样的姿势求她。
但是魏怀恩并没有一如往常地直接点头。
情爱事小,真的把她最忠诚的近卫交给他,若是京城中有了异动,谁来确保她的安全?舅舅家吗?
太女的近卫,已经是仅次于御林军的存在,连武器都是兵部最精良的一批,甚至连差点被端王卖给北翟的神兵天雷等,兵库中亦有储备。
况且,萧齐已经捏着玄羽司和皓月楼,完全架空了乐公公,真要说起来,只要给他些人马,就是逼宫都能妄想一番。
萧齐就这样任由她打量,等着她的回答。
最终,魏怀恩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
“行,我相信你。”
她睁开眼睛,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好像有些后悔这般纵容,又加了一条限制。
“让阮雁帮你吧,不然我不放心。你们两个至少还能商量一下。萧齐,千万记住,绝对不能出半点差错,知道吗?万事谋定而后动,不要打草惊蛇,不然连我都没办法救你。”
所以她到底还是要留一双眼睛盯着他吗?萧齐咬了咬口中嫩肉,忍下了这点伤心。
还是不愿意完全相信他啊。
魏怀恩,即使是我,也不能被你全心全意交托吗?你是不是总要留着后手,总要两边下注。
就像你那自以为深不可测的父皇一样,连至亲至爱都能算计得,更能杀得?
“好,都听你的。”
萧齐直起身子,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留下了一个很浅的牙印。
算作扣章画押。
反正阮雁是个比魏怀恩还要激进的人,他自然乐意帮萧齐隐瞒。
这一场,算作萧齐全胜。
“你把我脸上的伪装都卸了,我可怎么回去?”
此间事已了,该回去准备应对世家的串联了。
“这有何难。”
萧齐背对着魏怀恩蹲下身子,示意她上来。
“就当是你吃醉了酒,趴在我背上就好。”
“我还当你能有什么好办法,嗤,早知这么麻烦,何必多此一举。”
魏怀恩故意退了几步,高高地跳上了他的背来压他。但是萧齐站得稳稳当当,半点都没因为她的有心使坏而摇晃。
“怎么练的……这么厉害。”
被魏怀恩掐了掐肩背夸奖了一句,萧齐有些得意地托着她的腿弯把她向上掂了掂,吓得魏怀恩搂紧了他的脖子。
一声闷笑清清楚楚。
“怀恩,咱们回了。”
萧齐抬步正要出门,魏怀恩忽而想起了件事。
“对了,留些银子包下那个花魁娘子的今晚吧,我答应她了。”
“……知道了。”
阮府。
“老师,这是殿下给您的密信。殿下吩咐过,里面的内容要您独自拆看。”
魏怀恩回府之后便埋头在桌案中,要交给阮雁的差事毕竟要紧又着急,故而她专门让孟可舒走一趟。
“好,我知道了。你怎么过来的?这么晚了,我让人送你一趟吧。”
阮雁为人落拓散漫不是一天两天,这时候已经快到了就寝时分,他散着头发披了外袍便在前厅见了孟可舒。
“不必了老师,学生最近的马术也算小有所成,就不打扰先生了。”
魏怀恩府中有数匹名马,孟可舒眼见了多次魏怀恩驾驭着那匹生人勿进的汗血马在校场上的风姿,近些日子也学起了御马之术,正是半会不会最有瘾的时候。
“那我送送你。”
阮雁将孟可舒送到府门口,瞧着她稳稳上了马之后,做了多年山长好唠叨的毛病发作,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天黑小心,可慢着点。”
“老师放心。有她在呢。”
孟可舒拍了拍马脖子,笑着向阮雁挥了挥手,一夹马腹便跑远了。
她的这匹马被她亲自照顾了许多日子,很是亲近她,性子又好,即使她有时候还不敢骑得太快,马儿也能耐着性子带着她慢慢跑,很通人性。
阮府和女君府差了几条街,孟可舒早就走熟了,况且今晚月亮够亮,她图省事连灯笼都没点。
才拐进两条街中的一条夹巷,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那人马术了得,迅速从孟可舒身边掠过,又堵在了她前面不远。
“厉空?是你吗?”
那人背光又黑衣黑马,孟可舒只能看见他的眼睛,极为熟悉。
“是我。”
厉空捏紧了手中缰绳,驱着马缓步上前。
“怎么这个表情,你很不想见到我吗?”
孟可舒听见他的声音先是又惊又喜,接着又想起两人上次的不欢而散,一时之间神色复杂地皱起了眉头,沉沉地望着他。
“你有什么事吗?”
虽然那日和他吵得很难看,可是她到底还是心软。如果他知道错了,如果他愿意道歉,她也不是非要和他恩断义绝。
有些难听话说出口的时候固然畅快,可是过后回想,那般绝情之言,对他也是锥心之痛。
而且就算是为了太女殿下,也不必和厉空闹僵,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还是想把他拉回来。
她在等他的反应。
“我以为你死皮赖脸留在女君身边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原来就是为了见那个阮雁方便?是不是你觉得阮雁比我清白又有前程,所以攀了高枝就把我弃如敝履?”
他几乎一有空就守在女君府外等着和她见面,他原本是要和她道歉的,只要她愿意原谅他,回到他身边,就算非做东宫女官也由她去。
可是好不容易有一个单独见她的机会,她又做了什么呢?
深夜独自一人去了阮府,又被那个阮雁衣衫不整地送出来,说说笑笑半点都不避嫌!
“阮大人是我老师!你怎么能这样污蔑我们!”
“老师?我们?哈哈哈,这才多久,你就把他们都当成自己人了?那我呢?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孟可舒,没有我,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