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给你做了好几套衣服吗?怎么还穿这身,下去换了!”
殿中的宫人自然投来了嬉笑的眼光,同是奴才,甚至青云都不是从小陪着魏怀宁长起来的,怎能不被旁人等着看笑话。
谁会相信曾有一天晚上,魏怀宁亲自去后院寻了青云,还为了他才遣散了男宠伶人?一定是主子最近要换换口味,且瞧着这个处处都不出挑的奴才能得意多久。
“……是。”
青云依言退下,换了另一身松竹绣样的衣袍来。
“这还差不多。”
人靠衣裳,魏怀宁亲自吩咐过绣娘在肩量上放宽些许,显得青云还没养回来的削肩瞧着宽阔些,总算顺眼了,
魏怀宁勾勾手指,青云便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用梳子沾了发油,帮她梳通着发丝。
“怎么不说话?说你几句就不爱听了?”
往常这种时候,青云从来不会冷场,魏怀宁最受不了安静,他应该知道的。
“主子,你听,外面下起雨了。这是今年入夏第一场雨呢,可要出去看看?”
寝殿只在远离床榻的一角开了半扇窗透气,若是不静下来,外面那点刚起的雨根本听不分明。
“不去,有什么好看。本宫乏了,要睡了。”
她没那个闲情逸致听风赏雨,就是个真金白银堆出来的纨绔,本就不是什么餐花饮露的风雅人。
只是才想往青云身上靠过去,她脸上的娇嫩肌肤就被金银绣线蹭得发疼。恼得她一掌拍开了他的手,气呼呼地躺进了被子。
“主子,不是奴才不愿穿这新衣,只是旧袍子布料软,奴才这就把外袍脱了,下次不会了。”
青云双手摸了摸身上的繁复绣样,珍贵是珍贵,可是连他自己都不习惯。
魏怀宁没说话。她本来也不可能因为这点自以为是弄出的乌龙同他道歉。
青云默默走到那半扇窗边,嗅闻了屋外的清凉湿气,才缩回头来,把窗户关上。
她睡时怕吵。
只着中衣爬上床榻的青云缩手缩脚地躺下来,不敢主动去碰背对着他的魏怀宁。他不蠢也不傻,从她回来半句话都没骂过赵兴德和辅国公府,就猜得出她心情不好对着的是他。
很安静,除了她和他的呼吸声,就是外面渐大的雨声。
他很喜欢雨。
即使在宫中在公主府中做活的时候常常被淋湿,他也喜欢那冲刷天地的雨滴,一视同仁地落在被世人嫌恶的他们身上。
但是人间的风霜雨雪,从来都沾不到不染尘埃的主子们一星半点。她自然理所应当地瞧不上他这个毫无长处的阉人。
青云极轻极轻地,在呼吸之中叹了一口不会被任何人发觉的气。
她的宠爱能有多久,他不知道。
身边的人忽然转过身来抱住了他,把身上浓郁的香气也蹭到了他身上。鼻尖最后留存的一点泥土水汽被昂贵的香料替代,他放松下来,搂住了她。
发觉他身上穿着的是柔软的中衣,魏怀宁舒服地枕在他肩上,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衫之下,抚摸过他的心口才停留下来,不再动了。
“扑通,扑通,扑通……”
每一下饱含爱恋的心跳都栖息在她掌心,他悄悄抬起手来,隔着衣衫覆在了她的手上。
恭喜。
她对他的怜惜和宠爱,又撑过了一天。
几日后。
“怀恩,你真的要去吗?那里又不是什么好去处,等我回来详细禀报给你那些人的商谈不好吗?”
萧齐抱着双臂不赞同地看着魏怀恩。
魏怀恩已经换好了男装,正在被孟可舒帮忙束发加冠。
“我就要去,你说什么都没用。
好了吗,可舒?”
“殿下再等等……好了,可以了。这身扮相去了皓月楼,绝对不会被任何人瞧出不对。”
孟可舒把玉簪插进去,仔细端详过魏怀恩这一身打扮,确认和孟可钊当年和花酒一样纨绔之后,才退开放行。
魏怀恩的公主府已经换了名头,孟可舒也在赦免的旨意下来后成了魏怀恩的女官,依然住在魏怀恩府上。
被问起厉空的时候,孟可舒只是笑笑,没有回答。魏怀恩大概猜到两人或许有了龃龉,但并不是值得她挂心的事,反而孟可舒做事仔细认真,很是得力,她也倚重几分。
比如这次亲探皓月楼。萧齐收到了青云递来的辅国公府的消息,得知最近赵兴德常常与几家同为世家子的同辈在皓月楼醉生梦死,花钱如流水,府中却一概不管,定然有猫腻。
魏怀宁和青云只想着把萧齐往辅国公府贪墨上引,但是魏怀恩已经知道皓月楼是谁的产业,虽说永和帝把皓月楼交到了她手上,但是她无法插手永和帝留下的人。
魏怀恩原本没放在心上,只当是那些纨绔放荡,但钱实实在在收到了永和帝手中,她又没必要和永和帝撕破脸查账,所以不必理会这点苟且。
但孟可舒却提醒她,当年严维光也是借着宴饮掩饰结党营私的事实,谁说世家子凑在一起就只知风花雪月,身后岂能没有家族勾连?
孟家不就是这般私下串联,最后获了罪的吗?
“我父皇不可能让那几个世家在他眼皮子底下勾连,既然他们不避嫌,定然是做着我父皇喜闻乐见的事,我必须去看看。”
萧齐只好点点头,带她从后门出府,又在城中绕开了眼线,自己也在脸上涂涂抹抹,才和魏怀恩进了皓月楼。
他们此行自然不可能提前知会皓月楼,甚至连皓月楼中的人都要防备着,不然被永和帝得知,只会惹来麻烦。
不渡虽然可信,但也只是给了他们皓月楼的详细地图,上面注明了各处包厢可以从哪里窥探。
于是魏怀恩和萧齐二人在赵兴德他们的邻间要了一大桌席面,还点了皓月楼的花魁娘子和乐师来,完全就是两个专程来京城开眼界的富商兄弟。
第109章 章一百零八 杨柳楼心月
“非要叫花魁吗?我们这次不能走皓月楼的私账,全都是自掏腰包……”
等到侍者眉开眼笑地出去吩咐之后,在魏怀恩点这点那之时一言不发的萧齐苦笑了一声。
魏怀恩半是为了让身份不会引起皓月楼怀疑,半是真的好奇皓月楼何以这般闻名,点起单来毫不手软。
皓月楼不愧是第一销金窟,他只是粗略地算了算银子,就已经开始后悔带魏怀恩出来。
“啊?很贵吗?要不把他叫回来,咱们撤几个菜,再换个娘子来?”
魏怀恩不知道光是花魁娘子的出场就要千金,若是知道,她也一定不会为了一睹芳容就这般奢侈。
摄政多年,她自然体恤民生多艰,甚至时常从私账中拨出银子。只是她并不知道萧齐在背后将多少抄家之后的孝敬添进她的私库,又给国库增了多少进账,才足够支撑她魏家的王朝。
萧齐自然不忍心告诉她实情,难得出来一趟,他不想拂了她的兴致。
“倒也不用。”
他捏了捏她的耳垂,瞧她此时不太敢相信的模样,又说:
“无非是我要帮你出些俸禄,反正我的俸禄都是你的,你想怎么花便怎么花。”
若是只凭俸禄,魏怀恩今晚已经把他这三年的内侍总管和玄羽司副司使的俸禄全都花出去了,可见赵兴德那些人能再次花天酒地,定然另有隐情。
“他们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慢,这么久了人还不齐。”
魏怀恩掀起墙上的一副挂画,抽出块木头,偷眼从小洞中看向对面。
“酒过三巡才会吐真言,便是现在他们已经开席,清醒的时候也不会说什么有用的。甚至要叫来楼中姑娘各自服侍着才能畅所欲言。”
萧齐太了解这些宴会中人的脾性,只稳当坐在椅子里,帮魏怀恩听着门外侍者们的动静,对魏怀恩的抱怨毫不意外。
“嗤,他们男人整日想的就是裤裆里的那点事,真没意思,等会别脏了我的眼。”
既然现在没什么好关注的,魏怀恩便将墙面复原,随意在这包厢中转悠起来。
萧齐闻言,看向魏怀恩的视线多了些审视,还没想好说什么,侍者便敲了门进来。
“我家姑娘听闻二位公子是远道而来,实在是荣幸之至,稍后会提前过来与二位公子共饮。”
魏怀恩很是受用地点点头,高高兴兴坐回萧齐身边看着侍者们流水般将席面摆好,等着那位花魁娘子来。
“皓月楼果然名不虚传,连侍者都这么懂规矩,都快比宫中人还殷勤了。我们这个假身份居然还能让花魁娘子提前来,我都等不及了。”
萧齐闭了闭眼睛,心不在焉地应和着魏怀恩。
不然他还能说什么,说这些人之所以殷勤是因为她花的银子实在是太多了,看冤大头的眼神总是这样感激又怜悯?
她也不是无所不能,哪怕一眼就能看出朝堂上那些老狐狸是不是有私心,对着这人间市井的市侩,她没经历过,所以也瞧不出来。
那么,是不是他也可以稍稍放下心,认为她从不曾见过他对外人的心狠手辣,所以也想象不到他背着她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乱臣贼子?
就这样天真吧,怀恩。什么都别明白,什么都别看透。
“两位贵客专程邀见,是小女子来迟了。”
还未见人便听见了花魁娘子的泠泠嗓音,宛如珍珠滚落玉盘。魏怀恩侧头看向门口屏风后,一个袅袅婷婷的人影绕了出来,果然是个仙姿玉貌的美人。
穿花百蝶裙难掩香肩半露,不甚规矩地穿法却把人的目光引向了刺在锁骨处的紫蝶上,随着花魁娘子的走动几乎展翅欲飞,勾得人不知该看向芙蓉美人面还是她的好身段。
萧齐自然不可能对花魁娘子有多关注,略略扫了一眼,暗赞了句“当之无愧”,便看向了魏怀恩。
“这位小郎君,回神了。”
涂着蔻丹的指尖柔若无骨地抬起,在已经看直了的魏怀恩面前扫过一阵香风,花魁娘子缓缓入座。
魏怀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等来自穷乡僻壤,虽然走南闯北自诩见多识广,但今日见了姑娘,方知这世间竟当真有这般美人,一时走神,莫怪莫怪。”
即使后宫诸位娘娘皆是各有千秋的佳人,她自己也是世间少有的明艳美人,可是也实在不曾见过花魁娘子这般,风情万种又不落庸俗的人物。
奇怪,若她是父皇,怎么会让这般姿色的花魁娘子留在宫外?
“小郎君谬赞了,来,小女子先敬二位一杯,谢过二位今日特来捧场。”
甜酒并不醉人,魏怀恩乐得装蒜,将花魁娘子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但是萧齐只是浅浅抿了一口,冷眼瞧着魏怀恩的后脑勺不知在想什么。
“这位郎君似乎有心事?可是我皓月楼哪里招待不周?您尽管同小女子说便是。”
花魁娘子笑吟吟地把话题移到萧齐身上,她自然发觉两位郎君谁更好说话些,但是来者是客,她不可能冷落了谁。
魏怀恩先转过头瞪了萧齐一眼,无声警告:你别露馅儿!
接着转回去捧住了花魁娘子搭在她肩上的柔荑,怜香惜玉地说:
“姑娘不用理他,我嫂子不许他胡来,是我非带他见世面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一见小郎君便觉得有缘,小郎君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子?小女子无有不会的。”
听见魏怀恩如此说,萧齐转开眼睛低头吃菜,花魁也不再强求,只和魏怀恩你来我往地玩笑着。后面进来的乐师也弹起了小调,屋内好不逍遥。
说着说着,花魁见魏怀恩虽然好色却十分规矩,便主动靠上来把酒盏喂进她口中,盘算着能否将魏怀恩哄得今晚留下。
两兄弟瞧着都不是缺钱的穷酸主儿,魏怀恩又这般体贴,虽然探听不到什么消息,却总比隔壁那些令人作呕的公子哥儿更得她青眼。
盈盈美目含娇带愁地睇过来,魏怀恩偷眼瞥了瞥花魁就要抚上她胸前的手,慌忙握住,怕这身装扮被花魁发现什么端倪。
岂料到这番遮掩行径落在花魁娘子眼中已经是魏怀恩上了钩了证明,竟然凑过来在魏怀恩侧脸落下一粒香吻,媚声道:
“小郎君莫急,不如今晚……”
萧齐把花魁娘子的动作尽收眼底,差点就要将筷子生生捏断。
他都不知道魏怀恩是真的要做戏,还是见到个百媚千娇的美人就要把眼珠子都贴在人身上,连被偷香都甘之如饴?
要不是知道魏怀恩是女子,他都要怀疑身边坐着的就是京城中哪家的风流公子,说不定再说下去,就要救风尘了。
“姐姐……”
魏怀恩才开了头,萧齐就在旁边轻嗤了一声。
姐姐都叫上了,就这般亲热?
但是屋里没人理他。
“姐姐都如此说了,在下岂能推却?只是……我还有些事要同我家哥哥商议一番,晚些时候再见姐姐可好?”
魏怀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已经能隐隐约约听见隔壁的喧闹声,该是偷听的时候了。
花魁抿唇一笑,伸出指尖勾起魏怀恩的下巴嗔怪道:
“小郎君有要事,奴家自该回避,只是小郎君可别失了约,等会抛了奴家走了……”
那个冷脸的郎君一看便是两人之中拿主意的,虽然这个小郎君已经上钩,可是万一要不出银子,她岂不是白努力了。
“不会不会……”
魏怀恩冷不丁地侧头在花魁娘子脸上窃了个香,摆出一副色眯眯的样子让花魁安了心。
“姐姐等我。”
“好,奴家等您。”
花魁娘子最后冲着两兄弟散了一波眼风,终于带了乐师离开。
门才一关上,萧齐还没说什么,魏怀恩就头也不回地立刻跑到墙边偷窥起了隔壁的动静。
赵兴德坐在主位,离魏怀恩极近,也不知道那边是怎么遮掩偷窥的孔洞的,即使魏怀恩连赵兴德同旁边人的耳语声都能听见,那边竟然半点都没发现。
“……你只管放手去做,江家有没有犯过这种事不重要,我家老爷子说了,这是今上要对江家动手,只要我们这般盘算,后面的事自然与我们无关。”
赵兴德果真提到了江府。
听了他这番话的纨绔并没有马上点头,犹疑不定地转了转三角眼:
“但西北军到底扎根多年,我家这么多年不是没想往里面插人捞好处,可是铁板一块根本啃不动,我怕到时候一递折子,都不用江玦江鸿说什么,从西北回来的那帮人就帮着澄清了。”
“贤弟,这就是你太谨慎了。咱们这些人何时真的在意过对错是非?我问你,大理寺和刑部要听谁的指示?”
赵兴德拍了拍三角眼的肩膀,转向众人,直接点破了他们不敢直接答应的顾虑所在。
“不是陆重和……”
一个看上去就已经被酒色掏空的青年刚说了一半,就恍然大悟,明白了赵兴德真正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