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奴婢……”
宋窈打断了青寐的话:“你若不做,以后我就不让你进屋服侍了。”
宋窈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青寐只得应了。不过她不放心,宋窈跟冬娘单独在一起,便和小喜两人轮流去裁衣。
等到日头升高后,顾家上下的夏衣全量完了,冬娘领了定金之后,便带着两个女裁缝离开了顾家。而往日这个时辰,向来都是宋窈歇午觉的时辰。
是以青寐也没察觉到不对劲儿,只在宋窈歇下后,便拉着小喜到了旁边的树荫下,向她打听自己去裁衣那段时间,宋窈与冬娘的言行举止。
小喜性子单纯,又将青寐当姐姐,便如实说了。
“那个女掌柜就说,夫人比上次做春衣的时候瘦了,什么夏衣的腰要改小一指。还说夫人容貌好,她们铺子里新到了一批雪青色软云纱是极衬夫人肤色的,做夏裙正好。还有……”
听自己去量身形时,女掌柜与宋窈谈话并无异常,青寐这才放下心来。顾甑命她‘贴身照顾’宋窈,她便一刻都不敢松懈。
而屋内原本‘睡着’的宋窈,在听到小喜与青寐远去的脚步声之后,从袖中掏出了先前,霓裳坊的女掌柜,趁小喜不注意时,偷偷塞给她的东西。
当时宋窈没有细看,如今甫一拿出来,看清那玉佩的模样时,宋窈瞳孔猛地一缩,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这是一枚白玉蓝穗玉佩。
之前她频频‘看见’一个白衣男子,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看见他腰上挂了一枚白玉蓝穗玉佩。
宋窈将玉佩反复看了好一会儿,她无比确定,这就是她之前‘看见’的那枚玉佩。
当时宋窈曾同顾甑说过这个,顾甑并未否认,所以宋窈一直以为,那人是顾甑。可现在这枚玉佩,却是霓裳坊掌柜偷偷塞给她的,所以玉佩的主人另有其人?!
宋窈还没从这个巨大的震惊里回过神来,就又想到了女掌柜将玉佩塞给她之后,飞快压低声音说的那句话:“我家主人让我转述给夫人一句话:陌上草离离,我等故人归。”
“陌上草离离,我等故人归。”宋窈反复呢喃了几遍后,倏忽攥紧手中的玉佩——
这两句诗出自吴越王写给夫人信中的话。
第18章
傍晚时分暮云低垂,顾甑回来时,就见宋窈趴在栏杆上。旁侧一树海棠正值花期,红粉相间的花瓣缀满枝头。风一吹,洋洋洒洒扑了宋窈一身。
小喜和青寐站在亭子外,看见顾甑回来了,两人立刻相继行礼,叫了声:“大人。”
宋窈闻声转过头来,就见一身玄衣的顾甑,踏着夕阳的余晖,单手拂开花枝从外面进来。
“在想什么?”顾甑走过去,将宋窈揽入怀中。
新帝从前是个闲散藩王,如今登基了,仍旧是个甩手掌柜。一遇到费脑费心神的事,他便一股脑的全丢给顾甑解决。在外顾甑殚精竭力,回府在宋窈身边时,他才能有片刻的松懈安宁。
宋窈嚅动了唇角,本想同顾甑说玉佩一事。
但话涌至唇畔时,她却又改了口:“在看鱼呢!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有些公务要处理。”说话间,顾甑将头埋进宋窈的脖颈里。宋窈觉得有些痒,想要躲开,却被顾甑紧紧扣住腰身,顾甑沙哑疲倦的声音传来,“我不做什么,让我抱会儿。”
宋窈这才乖乖没动了。
两人在亭子里坐了小半个时辰后,才一同起身回了院子。
夜里临睡前,顾甑照旧端来了那碗乌黑的药汁。即便已经喝了许久,但宋窈仍不习惯那药汁的味道,她拽着顾甑的袖子,软着声央求:“夫君,我现在头和心口都不疼了,我已经好了,这药能不能不喝了呀?”
顾甑也知道,宋窈向来最怕喝药。
可之前宋窈便有恢复记忆的征兆,他不敢轻易让她断了这药。
“我喂你。”顾甑将药碗往前递了递。
“不要!”宋窈将头扭到一边,“我不喝!”
“窈窈,不准任性。”别的事,顾甑都愿意顺着宋窈,但唯独这件事不行。他朝宋窈身边挪了挪,正要亲自喂宋窈药时,却被宋窈一把挥开,“我都说了,我不喝!”
“哗啦——”
顾甑手中的药碗,被宋窈打翻,药全泼在了床上,而药碗则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桌上的烛火猛地晃了一下,屋内顿时变得落针可闻。
宋窈看着摔碎的药碗,愣了愣,正要说她不是故意的时,顾甑已先一步开口——
他神色平淡,冲循声进来的青寐道:“去重新熬一碗药来。”
这一刻,宋窈觉得,自己的关心和歉疚,一瞬间成了笑话。
“我不喝!”心头压抑许久的委屈,一瞬间全涌了上来,宋窈双目含泪,眼神倔强看着顾甑,“不管你端多少碗来,我都不喝!”
说完,宋窈便想离开这个令她窒息的屋子,可她刚迈开了一步,便已被人攥住了手腕。
青寐见状,立刻识趣退出去又去熬药了。小喜凑过来,不解问:“青寐姐姐,夫人都说她不喝了,你怎么还要煎药啊?”
“先煎着吧。”青寐如是同小喜说,但她心里却十分清楚,别的事,顾甑都可以顺着宋窈,唯独这件事不会。
屋内,无论宋窈怎么挣扎,顾甑就是不松手。宋窈又气又怒,狠狠在顾甑的手上咬了一口。
宋窈想着,顾甑疼了就会放开她。可谁曾想,她咬的都快出血了,顾甑的手仍像铁钳一样,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没有半分松开的迹象。
最后还是宋窈狠不下心,率先松开了顾甑。
明明她都已经咬出血了,但顾甑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他只是望着宋窈,指腹温柔替她拭泪,问:“解气了么?”
宋窈不理他,只将头扭到一边,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顾甑将宋窈抱进怀里,一面替她拭泪,一面表明自己的态度:“除了喝药之外,其他事,我都能依你。”
“我讨厌喝药。”宋窈避开顾甑为她拭泪的动作。
“嗯,我知道,但只有喝药,你的身体才会好。”只有喝了药,他们才会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宋窈软硬都用过了,但顾甑的态度依旧是,其他事都好商量,唯独喝药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最后,宋窈只能退而求其次同顾甑讲条件:“让我喝药也成,但从今往后,你不能拘着我出门。”
顾甑听到这话,眉心立刻拧了一下。
“你嘴上说,除了喝药之外,其他事都能依我,可你哪件事真的依过我?”
见宋窈又要生气了,顾甑只得道:“好,这件事依你。只是我在朝中树敌众多,你若出门,必须要让青寐寸步不离跟着保护你。”
得了顾甑这话,宋窈神色才好好转。后来青寐端了药进来,她才乖乖喝了。
夜里待宋窈睡下之后,顾甑单独见了青寐:“今日夫人见过谁?”
宋窈今晚这通脾气,发的着实无理取闹了些。
而且宋窈向来是个目标明确的人。他们明明是因喝药一事起了分歧,但最后却用出门这件事,解决了这个分歧。
顾甑觉得,事有蹊跷。
青寐便将今日,霓裳坊掌柜带着女裁缝,过府为宋窈做夏衣的事说了,并将从小喜口中得知,她们二人之间的对话,也悉数告诉了顾甑。
两人的谈话听着并没有什么异常,想来是宋窈听说了外面的热闹,这才又想着出门了,顾甑便没再说什么了。
新帝懒散,自登基后便下诏三日一朝。第二日不用上朝,顾甑便没急着去官署,而是陪宋窈用了早饭后,又让大夫来替宋窈诊脉。
诊脉间隙,大夫又问了宋窈近日的休憩饮食情况。
宋窈一一答了,大夫便颔首着收回手:“夫人的脉象,比上一次好了许多,平日无事,夫人可以在府中多走走。”
是药便有三分毒,服用那禁药,人便极易疲惫倦怠。瞧顾甑那样子,怕是要让宋窈长期服用此药了。若宋窈如今不强健体魄,若长年累月用药,她的身体很容易垮下来。
“既然我比上次好了许多,那我能不能不喝药了?”宋窈急急问,她真的受够那药味了。
那大夫避开宋窈的目光:“夫人身子如今还未痊愈,那药不能断的。”
“大夫都这么说了,你就听大夫的吧。”顾甑跟着说道。
宋窈眼角耷拉下来,只得认命将熬好的药喝了。之后,她漱口净手后,便欢欢喜喜要出门了。
听宋窈说她要去找青萝郡主时,顾甑道:“我听闻邕王妃前几日病了,如今青萝郡主想必在忙于侍疾,你去她也不得空。你若在府里待的闷了,可以去找苏云舒。”
青萝郡主与苏云舒,顾甑更愿意宋窈与苏云舒玩儿。
但宋窈却拒绝了:“既然郡主的母妃病了,那我更应该登门去探病了。你赶紧去官署,不用管我。”
顾甑拗不过宋窈,只得将亲自将她送去邕王府。
宋窈下了马车,冲顾甑挥挥手:“好了,我到了,你快去忙你的吧。”
顾甑轻轻颔首,这才放下帘子,让车夫改道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目送顾甑走远之后,宋窈转过身,目光落在大门正中央——邕王府三个大字上。
关于玉佩一事,宋窈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没同顾甑说。
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那女掌柜说,她的主人是顾甑口中,那个曾心悦过她,但已成婚,却被顾甑举家流放的沈怀璧。
而且除了这块玉佩之外,沈怀璧还让那个女掌柜转告她:陌上草离离,我等故人归。
这两句诗是出自吴越王写给她夫人信中的诗,她与沈怀璧早已各自婚嫁,如今沈怀璧为何突然托人转述她,这么暧昧的两句诗?
宋窈心里乱极了。
除了顾甑之外,这件事,她似乎只能同青萝郡主说了。
青萝郡主从前就与她交好,关于她与沈怀璧之间的事,青萝郡主应该全都知道。等她见过青萝郡主,再决定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顾甑吧。
宋窈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进了邕王府。
第19章
青萝郡主正在为邕王妃侍疾,听说宋窈来了,她当即命人快请。
邕王妃知道,青萝郡主与宋窈一贯交好,她靠在纱帐里掩帕低咳,柔声道:“你去吧,莫要让人家久等了,母妃这里有她们伺候呢!”
这是宋窈失忆后,第一次主动来王府寻她,青萝郡主担心宋窈有事要找她,便将药碗交给一旁站着的嬷嬷:“好,那我先去见窈窈,回头再来看母妃。”
倚在软枕上的邕王妃应了,青萝郡主这才急匆匆去前厅见宋窈。
甫一进院中,隔着敞开的门窗,就见宋窈正坐在椅子上,单手撑着下颌,眉眼里笼着一层忧思。
瞧她这模样,应当是有事来寻自己。
青萝郡主一面从外面进来,一面笑着揶揄:“让我瞧瞧,今儿吹的是什么风,竟然吹来了这么尊贵的一位客人。”
“郡主。”宋窈站起来,嗔了青萝郡主一眼。
青萝郡主见好就收,上前挽住宋窈的胳膊,又骂起顾甑来:“今儿顾甑那个坏蛋,怎么舍得放你来找我玩儿了?”
“郡主,我夫君只是担心我的安危而已,他人很好的,你不要这样说他。”
狗屁的人很好!
那明明是他欺负你失忆,故意在你面前装出来的而已。
青萝郡主翻了个白眼,但到底没将这些话同宋窈说,只敷衍应了声。
两人闲聊几句后,宋窈又问起了邕王妃。她既来了邕王府,怎么着都该去瞧瞧邕王妃的。
青萝郡主这边,顾甑已经敲打过了,青寐怕宋窈去见邕王妃时,邕王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便适时开口:“夫人,您的身子还未痊愈,可万万不能再过病气了。”
“我……”宋窈刚开口,就被青寐截了去。
“窈窈,你身子还未痊愈啊?”他们是四月初去的山寺,当时宋窈身体抱恙,如今已是四月中了,她竟然还没痊愈?青萝郡主拧眉抱怨,“你从前身子明明很好的,怎么一到顾甑府里,身子突然就这么差了?”
说着,青萝郡主又扭头吩咐:“来人,去看看孙大夫还在不在母妃那边,若他还在,让他过来一趟。”
青寐眼皮一跳,下意识想要阻拦。她怕王府的大夫诊出什么不该诊出的东西来,可偏偏这个时候,她还不能阻拦。一旦她贸然阻拦,万一惹得宋窈生疑就不好了。
青寐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府的下人去了。她在心里暗自祈祷,希望那位孙大夫已经离开了。
可结果却是事与愿违。
没一会儿,一个侍女,便领着一位大夫从外面进来。
青寐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大夫进来后,青萝郡主便说了让他为宋窈看诊一事。那大夫便放下脉枕,冲宋窈道:“劳烦夫人将手搭在这上面。”
宋窈依言照做。那大夫捋着发白的胡子为宋窈诊脉。
青寐屏住呼吸盯着那大夫,脑子里已经在飞快思索:若那大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她该如何将此事圆过去。
青萝郡主亦是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过了须臾,待那大夫收回手之后,她便立刻问:“孙伯,窈窈如何?”
“从脉象上来看,这位夫人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气血有些亏损,平日多喝些滋补的汤药,多走动走动,好好调理便无大碍了。”
听大夫这么一说,青寐与青萝郡主皆松了一口气。
青萝郡主问:“那可要喝药调理?”
“不必。老朽从脉象上看,夫人似乎一直在服药?”
宋窈点点头,如实道:“我在府中也看了大夫,那大夫开有药。”
“原来如此。”孙大夫应了声,便拱手告辞了。
青萝郡主眼底滑过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但在宋窈看过来时,她便又恢复成平日里言笑晏晏的模样,她亲切挽住宋窈的胳膊:“既然孙伯说了,要你多走动走动,那咱们就别在屋里闷着了,我带你在府里四处逛逛吧?”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王府内柳树红花流水潺潺,瞧着十分清雅。
宋窈今日来邕王府,是为沈怀璧一事而来。两人扯了会儿闲话之后,宋窈便指着前面的亭子:“郡主,我累了,我们进去歇会儿吧。”
青萝郡主应了,又命侍女们上了茶水果子。
两人落座后,宋窈同青寐与小喜道:“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你们都下去吧。”
青寐不愿意离开,毕竟顾甑是要她‘贴身保护’宋窈来着。可如今宋窈既发话了,她又不得不从,只好行过礼退下了。
但在退下之前,青寐飞快看了青萝郡主一眼,眼里的警告一览无余。
她好歹也是个郡主,青寐一个婢女,竟然敢这么对她!青萝郡主气的捏紧了手中的茶盏,毫不示弱瞪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