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窈张嘴想嘲讽回去,但话至嘴边了,却又被她咽了回去。
只要她能逃出去,她便能将顾甑绳之以法,她何必在这里与他多费口舌呢!
宋窈将头扭向里面,顾甑这才松开手,自顾自躺在床边的地上。明亮的月光从破烂的窗口晃进来,顾甑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目光落在宋窈身上,像一只卑微又忠心的犬类。
但躺在床上的宋窈看都没看他一眼,宋窈还在想要怎么逃走。
想必顾甑也知道,卫帝查到了他让人冒充五皇子刺杀他一事,所以才会想越狱逃走。那么既然他们出了盛京,顾甑定然会带着她继续逃才是。
明天赶路时,她一定要趁机逃走。
宋窈抱着这个念头入睡,等她再醒来时,屋内已是一派亮堂了。宋窈不适的眯了眯眼睛,隐约听到有响动。
她偏头,就见顾甑在修窗户。
见宋窈看过来,顾甑放下手中的木板,冲她道:“你醒了,我熬了粥,我给你端去。”
宋窈没说话,目光在屋里旋了一圈。
昨日还破败不堪的木屋,今日突然整洁了不少。宋窈敏锐的发现,昨日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泥坛子,已被顾甑洗的干干净净的,里面还插着一把开的正盛的野花。
很快,顾甑便捧着粥进来了。宋窈并未喝粥,而是直接问:“你打算要在这里住下?”不然顾甑怎么会连门窗也修补好了?
顾甑嗯了声,舀了一勺粥,递到宋窈唇畔。
从前他忙着读书,忽略了宋窈,才会让他们之间以遗憾收场。如今千帆过尽,他想抛下一切与宋窈隐于山林,从此做一对神仙眷属。
顾甑打算住在这里这件事,打的宋窈一个措手不及。可很快,宋窈便又冷静下来。
这山里除了野菜野果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顾甑若想住在这里,少不得需要添置一些东西。之前在路上,她昏昏欲睡时,似乎听到了成茂的声音。
但她醒来之后,却一直没见到成茂,想来成茂与他们分开走了。那么眼下就剩下顾甑一个人在她身边了,只要顾甑出门采买,她便能有逃跑的机会了。
是以之后这几日,宋窈不是嫌饭没味,就是嫌山里的蚊蝇多。短短数日,宋窈不但人瘦了一圈,身上也被蚊蝇咬的起了许多包。
顾甑在木屋里熏了艾草,可仍不管用。再苦再难受他都可以忍,可看着日渐消瘦,以及身上起了许多包的宋窈,顾甑终究是退了一步。
“好,你且再忍一忍,明日去置办些东西回来。”
因着顾甑这句话,这天夜里,宋窈难得没有对顾甑甩脸子。山中无事,他们吃过晚饭后,早早便躺下了。
依旧是宋窈睡床,顾甑躺在地上。
外面萤火点点,蛙声一片,乳白色的月光,从窗户缝隙溜进来,给屋内镀上了一层亮光。
顾甑躺在地上,看着宋窈的背影,轻声问:“窈窈,你睡着了么?”
宋窈没睡着,但是她不想理顾甑,便没说话
从前,一直是宋窈在他面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在他们独处这段时间,说个不停说话的人却成了顾甑。
一向沉默寡言的人,这几天却不停在找话题同宋窈说话的。
顾甑说了许多他们从前的事,有些事情,宋窈都不记得了,但他却记得一清二楚。若是从前在宋窈还喜欢顾甑时,宋窈听到这些,定然会很欢喜。
可现在她不喜欢顾甑了,再听到这些时,宋窈内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而今夜,顾甑并未说从前那些事,他突兀道:“窈窈,是你让沈怀璧去调查,我找人冒充五皇子刺杀陛下一事的吧。”
宋窈怔了下,她没想到,顾甑竟然会提起这事。旋即她冷冰冰道:“怎么?你做得了初一,我就做不了十五了?”
从前宋窈被情爱蒙蔽了双眼,导致很多事都看不真切。后来她不喜欢顾甑了之后,宋窈才看清楚很多事情的本质。
比如,当年顾甑之所以从拐子窝救她出来,并千辛万苦将她送回宋家。并非是他这人善良,而是他知道她是官员之女,想利用她让自己摆脱命运的泥潭。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毕竟顾甑真真切切救了自己,所以哪怕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利用,宋窈也没怪他。
宋窈唯一怪的是,自己曾经喜欢过他。
因为她的喜欢,害的沈家落难,害的她爹爹死于顾甑之手。关于这两点,她这辈子都无法原谅顾甑,也无法原谅她自己。
顾甑听到宋窈这么说,又想起了宋窈曾经说的那句‘你死了我就原谅你’。一念至此,他望着宋窈的眸子,瞬间便黯淡下来了。
屋内落针可闻,只有夜风拂过山林,发出窸窣的响声。
许是今夜的月光太明亮了,晃的顾甑睡不着。他望着宋窈的背影,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升起了倾诉欲:“窈窈,我好像从没跟你说过,我的身世吧。”
宋窈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不想说话,她没搭理顾甑。
而眼下的顾甑,需要的是一个倾听者。即便宋窈没答话,他仍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娘本是花楼的花魁,她人长得好看,又有一把好嗓子,被许多客人追捧。但她却看上了一个穷书生。那书生一穷二白,但胜在有一副好皮囊,且文采极好……”
之后便是话本子上,烂俗的花魁爱生书生,身心交付又赠银钱供书生赶考,但书生高中后,却将她弃之如履的故事。
当初那书生离开不久,顾甑的花魁娘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可她仍陷在情爱里执迷不悔,用尽所有家当为自己赎身,为自己挣个良籍,一面待产,一面做着书生高中后来娶她的美梦。
最后,书生确实高中了,但他却另娶美娇娘了。
顾顾甑的花魁娘气不过,带着顾甑上门去讨要说法时,那书生家中走水,全家上下无一例外全死在了那场走水里。
顾甑花魁娘的美梦彻底碎了一地,她一个女子,带着幼子无以为生,最终只得又重回了万花楼。
她离开前,是万花楼的头牌花魁。如今生了儿子再回去,便成了下等的花娘。从前是别人赔笑着讨她欢心,现在则是她要使尽浑身解数,讨来寻欢作乐的客人欢心。
这样巨大的落差,让顾母的心里愈发扭曲起来了。平素对待客人时,她脸上永远都堆着笑。可一转头,却将所有的怒气怨恨全发泄在了年幼的顾甑身上。
“都怪你这个丧门星!都是你!要不是你!老娘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时候的顾甑还不叫顾甑,他没有名字,因为年幼在花楼里帮忙打杂,所以大家都叫他小瓶子。
他的童年没有体会到父母之爱,只体会到了生母的怨憎。
后来顾甑的花魁娘攀上了一个做生意经过的富商,哄的那富商为她赎了身。原本顾甑的花魁娘是要将顾甑抛弃的,可那富商却主动道:“既是你儿子,那便一并接回家去,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怪可怜的。”
那时候,顾甑还以为,自己遇到了善人。
可直到去了孤家之后,他才发现,自己遇见的是披了善人披的恶魔。
顾老爷表面上对他很好,不但锦衣玉食供着他,还将他视若亲子一样,甚至他还让他跟着他姓顾,为他取名为顾甑。
那时候,顾甑以为,自己的人生是苦尽甘来的。可随着顾老爷对他越来越亲密,顾甑才意识到,他伪善面具下丑陋的面容。
那时候的顾甑虽然是个孩子,但他自幼是在花楼长大的,知道有些达官贵人有特殊的癖好。
那时候,顾甑将这些事告诉他的花魁娘,他希望他的花魁娘能帮他。
可到最后,他的花魁娘非但不帮他,甚至还要帮着顾老爷逼迫他屈服。在他们两人向他动手的那天夜里,顾甑在他们的药里动了手脚,继而一把火烧掉了那个肮脏的顾家,然后又开始了孑然一身的流浪。
之后,他便遇到了宋窈。
遇见宋窈时,那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刻,而宋窈的出现,照亮了他灰暗的人生。
但在顾家的种种,顾甑无法告知宋窈,是以他只告知了宋窈前半部分。
顾甑说完之后,屋内还是落针可闻。顾甑扯唇凄惨笑了笑,刚垂下眼睫时,就听宋窈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像是隆冬时节的大雪,飘了过去。
她说:“顾甑,你凄惨的过去,并不是你作恶的理由。”也不是他害死她爹爹的理由。
“而且我爹爹曾经对你那么好……”说话间,宋窈的眼泪滚了下来。
顾甑哽咽了一下,望着宋窈决绝的背影,沙哑解释:“我当时只想拉住他,不让他进京,并没想过要他的性命。”
“你没想过要我爹爹的性命,可我爹爹就是死在你手里的。”
宋窈一句话,让顾甑再无辩解的余地。他只得垂眸,低低道:“窈窈,对不起。”
事到如今,除了对不起之外,顾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而宋窈却没再说话,只漠然闭上眼睛。
若顾甑真觉得对不起她,他就不会将她掳到这种地方了。
无人再说话,屋内一瞬冷寂下来,只有夜风不知疲倦的吹着。
第42章
第二日, 顾甑给宋窈喂过饭之后,便要下山去购置东西了。
他在宋窈喝的粥里放了药,只要脚程快一些, 赶在药效消散前便能回来。顾甑将宋窈放回床上,在她眉间落下一吻, 将门锁好之后才步履匆匆离开。
而顾甑离开后,原本已经昏睡过去的宋窈, 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宋窈醒来后的第一件事, 便是将先前喝的粥催吐了。可之前顾甑刻意等了一会儿,即便宋窈现在将药粥吐了出来,可药粥有一部分还是被她吸收了,是以宋窈刚走了两步, 便栽倒在地了。
而此时的沈怀璧刚从大理寺监牢里出来。
他一袭素衣白裳, 平素温文尔雅的公子,此时眼里皆是深深的疲惫。自宋窈被顾甑掳走之后,沈怀璧便不眠不休在找她。
好不容易顺着轨迹追了过去,却只找到了成茂。
而成茂是个硬骨头,沈怀璧软硬兼施, 他都不肯吐露半句顾甑的下落,昨夜更是趁狱卒不注意, 直接将自己吊死在了窗子上。
现在成茂一死, 关于顾甑的线索便全断了。
“沈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自顾甑逃走后,卫帝便下旨让沈怀璧与大理寺一同缉拿他。而大理寺卿的旧疾犯了,眼下大理寺主事的是大理寺少卿。若找不到顾甑, 大理寺少卿不知道该如何向卫帝那边交差。
沈怀璧心里早已是纷乱如麻,可他面上不显, 他沉思片刻道:“继续派人找。”
“啊这……”大理寺少卿面上闪过一丝为难。这天地广阔的,他们要从哪里开始找呢?
沈怀璧道:“拿着顾甑的画像,再从盛京沿路找人询问。”
毕竟他们追查过程中,发现顾甑并未乘马车。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他是步行离开了。一旦他步行离开,那必然有人会见过他。
大理寺少卿头都大了,这顾甑已经跑了七八日了,他们这拿画像找还不得找到猴年马月去。可偏偏他这边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只得应了沈怀璧的提议:“好,我这便去派人去拿着顾甑的画像询问。”
大理寺少卿离开了,只剩下沈怀璧一人站在初秋的日光里,身影孤寂零落。
窈窈,你到底在哪里?!
沈怀璧正兀自低落时,沈家的下人过来道:“公子,老爷请您回府一趟。”
沈怀璧应了声,这才敛了刚才的脆弱,往沈家而去。
沈老夫人病逝那一日,恰好宋窈被顾甑带走了,卫帝便下旨让沈怀璧与大理寺一同缉拿顾甑。这段时间沈怀璧又忙的脚不沾地,只有偶尔得空时,会回府为沈老夫人上几炷香,沈父对此早就十分不满了。
是以这日沈怀璧回府,他刚为沈老夫人上过香,沈父便冷着脸过来训斥:“你祖母生前最疼的孙子是你,可如今她老人家尸骨未寒,你就成日不着家,传出去你要别人如何说你?”
“是孩儿的不是。”
沈怀璧认错认的十分干脆,倒让沈父准备的一箩筐话没了用武之地。顿了顿,沈父又道:“既然知错了,那你接下来就好好陪陪你祖母。”明日沈老夫人便要下葬了。
“父亲,窈窈如今下落不明,孩儿须得尽快找到她。”若迟一日,宋窈便多受一日的折磨。
沈父一听到这话,气的脸都绿了:“宋窈宋窈!又是宋窈!那个宋窈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连你的父亲祖母也不顾了!”
“父亲……”沈怀璧试图想辩解,却被沈父粗暴打断,“你别叫我父亲!我看宋修远才是你父亲!!!”
如今时辰尚早,吊唁的宾客还没有上门,偌大的沈家只有自家人在。沈家二老爷听见动静,忙上前劝道:“大哥,您消消气。观游找宋家那丫头,也不全是因为私情。毕竟陛下已经下旨,让他协同大理寺,一同缉拿顾甑。他若不尽心,万一被人在陛下那里参一本,可如何是好?”
虽然卫帝下旨为沈家沉冤昭雪,但沈家如今早已不如从前了,族中子弟唯有沈怀璧一人得卫帝看重,沈二爷这话说的也不无道理。
可沈父却拒不肯承认这一点,他只冷哼一声,甩袖骂道:“若不是陛下点了他,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还这般不着家,我早就家法伺候了!”
“大哥,你消消气,消消气!”沈二爷不住劝着,同时又给沈怀璧使了个眼色。
沈怀璧明了,他冲着沈老夫人的棺椁重重磕了三个头,在心里道:祖母,我一定会将窈窈平平安安带回来见您的。
磕完头之后,沈怀璧便离开沈家,去了顾家。
成茂已经死了,他这边的线索便彻底断了,而顾甑掌权后,除了魏明澹之外,跟其他人都不亲近。
早在顾甑越狱逃走前,魏明澹就已被卫帝下旨闭门思过了,而且沈怀璧私下也调查过了,魏明澹与顾甑越狱一事并无干系。所以眼下沈怀璧只得去顾家一趟。
自从顾甑下狱之后,顾家的众人皆被扣押起来了。
之前沈怀璧也曾讯问过顾家的仆从,发现他们对顾甑越狱一事并不知情。而今日,沈怀璧来顾家不是旧事重提,而是想知道另外一件事。
“当初我带窈窈离开盛京时,顾甑为什么那么快就能找到窈窈?”
当时那件事,沈怀璧做的极为出其不意,且他也早就安排了混淆顾甑视线的人,可顾甑却还是极快就追上了他们。关于这一点,沈怀璧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沈大人这么神通广大,为何不自己去查。”即便顾甑的权势倒了,但青寐成茂等人,仍不愿出卖顾甑。
沈怀璧掀起眼皮,淡淡扫了青寐一眼。
在顾家入狱之后,他这些仆从的信息,沈怀璧全都查的一清二楚。如今听到青寐这话,沈怀璧也不同她废话,直接掏出一物,掷在青寐面前。
是一枚长命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