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上面挂下来一根绳子。
绳子尾端挂着一个大号硬纸袋,随着绳子晃动,不受控制地磕在玻璃上。
初萝抓住绳子,脑袋探出去,眯着眼往上面看。
这叠拼别墅建造时就有设计,上下两户各占两层,但房型和排布却并不完全相同。初萝的卧室在二楼,正上方三楼是江炽的书房,四楼则是他们家的储藏室。
此刻,江炽人就在上一层书房里。
少年一只手撑着窗台沿,另一只手拽着绳子一端,低头看着初萝,仿佛在等她赶紧把放下去的纸袋拿走。
黑暗中,两人的表情皆是不甚分明。
唯有一双眼睛,在房间光线的映射下,炯炯有神,灿若繁星。
初萝怔了一下,收回视线,兀自去解绳子上的结扣。
动作看起来十分熟练。
很快,那个纸袋被她拿下来,抱在自己怀中。
“唰——”
上方,江炽将绳子收了回去。
人也缩回窗内,再看不见了。
……
纸袋塞得满满当当。
最上面是初萝落在江炽家的围巾。
把围巾拿掉,底下就是刚刚江炽买回来的糖果零食,拆封的、没拆封的,一起全给了她。
最底层,还放了几颗折纸星星。
初萝把纸袋翻过来,用力抖了抖。
纸星星全部散在被子上。
她拿起一颗,对着顶灯端详起来。
半晌,确定这是来自江炽的手笔。
因为星星一角收口处有胶水的痕迹。
只有他会因为懒得把纸折进去,直接拿胶水粘上。
看着略显粗糙狂放。
平心而论,江炽一直属于全能型人才,作为一个运动员,运动神经发达,常年外出集训,但成绩却不差。
长相优越,性格也好。
家庭条件还好。
这个人的存在,就像是用来给所有普通人当对照组,让人自惭形秽的。
幸好,在折星星这个简单手工折纸技术上,初萝还算能勉强胜过江炽,也避免了让她更讨厌他几分。
大约在两人六年级那会儿,折星星这项活动在班内女生中盛行。
初萝不可免俗,研究了几天,买了纸和星星罐,偷偷加入了这项活动。
当时,两人关系还很亲密。
毕竟是青梅竹马嘛。
初萝是想折一罐送给江炽,当做毕业礼物。刚好这段时间里,江炽人在外面训练,并不在北岱。
她把星星纸拿到江炽书房,每周末都去蹭林英做的点心。
一边晒太阳、一边叠星星,十分惬意。
结果,江炽提前两天回来,在书房里翻出她的星星玻璃罐,研究了一会儿,就不小心失手打碎了。
初萝知道之后,气得好几天没理他。
几天后,也是这样一个晚上,卧室窗户玻璃也是这样被敲响。
“笃。”
“笃。”
声音听起来更重、更闷一些。
当时,初萝也是从这样一根绳子上,收到了一个新的星星罐。甚至,连原本罐子里面还空着的小半截,也被装满了纸星星。
她倒出来,翻看了一会儿。发现那些被补足的星星,好像都是用胶水粘住封的口。
这不是惯常折法。
一般都是把纸尾端卡到上一层里。
这样按出五角星形状不会散架。
初萝没多想,抱着罐子,跑去了楼上。
江炽正在补前些日子落下的作业,听到她“咚咚咚”的脚步声,眼睛都没抬一下,随口调侃道:“哟,是初萝啊,好久没见了。”
初萝把那把星星拿出来,捧到他眼睛底下。
“阿炽,这是你折的吗?”
“……”
江炽没作声。
初萝不依不饶,又问一遍。
终于,他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初萝笑起来,“谢谢你啊!但是你怎么能拿胶水粘呢?这样时间久了就会散开,而且两只角都会显得有点厚……”
说着说着,她又想到这本就是打算送给他的,渐渐收了声。
江炽轻笑,抬头,轻描淡写地瞟她一眼。
“差不多得了啊,少得寸进尺。”
闻言,初萝嘟了嘟嘴,小声嘟囔:“哪有得寸进尺,我这是在教你诶……”
江炽:“我是男生,要学这个干什么?”
初萝:“那你是男生,怎么还折了这么些呢。折纸而已,哪有什么男女之分啊!”
江炽瞪她,“还不是因为打破了罐子,听说某人整天不高兴,想着弥补一下,顺便安慰安慰她吗?放心吧,肯定没下次了。”
……
那回,他说没下次了。
距今过去多久了?
初萝掰着手指算了算,差不多已经有四年了。
从上次到下次,隔了四年。
但在他们俩的相处中,四年,却也只不过占据了不到二分之一的时间。
不过,江炽居然还能把当时剩下的星星纸找出来。
初萝低低笑了一声,手指轻轻摆弄着床上那几只纸星星,有一下没一下的,似是在沉吟什么。
江炽……应该是听到了吧。
她想。
毕竟,初柘说话的时候,两人人就在楼梯上。
如果当时林英他们就发现了她落下了围巾,肯定会让江炽给她送下来的。可能是他追出来的时候,听到了他们父女俩的交谈。
江炽是想安慰她吧。
他不是说过么,星星就是用来安慰她的。
胶水粘的也一样。
初萝叹了口气,把那几颗纸星星小心翼翼地收好。
接着,再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
她并不想让江炽可怜自己。
可是,扪心自问,内心深处,初萝依旧还是觉得感谢,觉得温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安抚妥帖,心脏不再簌簌地往外冒血,也不再那么低落难受。
江炽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没人能讨厌他。
第08章
时间进入十一月下旬。
江炽离开学校,提前返回训练基地。
少了一些偷偷来看他的女生们沸反盈天,教室门口也再次归于平静。
午休时间,安妮频频扭头,看向身边的初萝。
终于,她忍不住小声问道:“萝萝?你今天怎么了呀?午饭也没有去吃,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江炽走掉这几天,初萝一直悷悷的,整个人显得有点提不起劲儿来。
今天算是到达谷底了。
连午餐时间都趴在桌上,懒得动弹。
安妮想了想,又压低了一点声音,凑过去,和初萝咬耳朵:“是不是因为江炽不来,你不习惯啊?”
果然,这句话极具强心针效果。
初萝“噌”一下从桌上弹起来,错愕地看着她,气势汹汹地怒喝:“怎么可能!”
周围静了一瞬。
同学们纷纷看过来。
初萝反应过来,脸颊发烫,连耳尖都陡然泛出隐隐约约的红。
安妮忍着笑,赶紧安抚她:“知道了知道了,萝萝,我开玩笑的。”
初萝还是气鼓鼓的,“不好笑啊。”
安妮:“那你怎么了嘛?跟我讲讲呀。”
“……”
初萝和安妮对视了几秒,表情欲言又止。
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长叹一声,颓然地重新趴回桌上。
最近这件事,确实跟江炽没什么关系。
要是有关系,倒也好开口了。反正安妮是她的好朋友,什么都知道一点,听她抱怨江炽也不是一次两次。
让初萝低落的始作俑者,是她爸初柘。
江炽前些天要走,林英忙着帮他收拾行李。
初柘最近都在家住,知道这件事后,还特地找到初萝跟她说,让她最近不要去人家家打扰,会碍手碍脚。
初萝想笑,弯了弯眼睛。
骤然间,又觉得心酸,酸得五脏六腑都直冒泡泡。
原来,无论是谁来看,她都是一个可怜的、没有家的小孩子。
在所有场景下,她都是局外人。
哪怕她明明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也已经很少再往江家跑了,但这种既定印象还是深深烙在所有人心里。
可能是没有发现初萝不高兴,只看到她在笑,趁此机会,初柘连忙又提议:“萝萝,元旦你们学校放假吗?咱们一起吃个饭吧。和张阿姨一起。”
初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张阿姨是谁?”
下一秒,她又重重“哦”了一声。
初柘尴尬地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你放心,她真的是个好人。”
初萝对那位阿姨是好是坏并不感冒,只是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去接受一个新后妈。
思忖几秒,她迂回地假装感叹:“这么快啊。”
初柘:“不快,不快,只是见个面……没关系的。”
“……”
看来,此次见面,势在必行。
为此,初萝又是几天没有睡好,持续失眠。
闭上眼,就会想到小时候的场景。
恐怖。
诡诞。
惊悚。
暗潮在黑暗中流动,张牙舞爪,像是要把一切吞噬。
初萝觉得很害怕,只能打开台灯,斜靠在床头,把江炽上回吊下来的那几颗纸星星捏在手心,翻来覆去地打转,妄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是早就想要忘记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人便是由这一个又一个可怕瞬间组成的怪物。
因为晚上睡不着,白天愈发觉得身体失温、困顿、没力气,整个人状态也变得很差。
这个详细原因太过复杂,初萝说不出口。
于是,她半张脸贴着桌面,在安妮的注视下,含含糊糊地开口道:“没什么啦,因为月考不是马上要来了嘛,我上次期中考考得不好,所以有点紧张……安安,你不要担心,没事的。”
安妮盯着她看了会儿。
眼神愈发悲伤。
初萝笑起来,“安安,你这是什么表情啊。每次你这样看我,我总觉得我好像快死了一样。”
安妮重重打了一下她肩膀。
“呸呸呸,不吉利。”
初萝:“开玩笑的啦。咳咳,亲爱的女高中生,现在请不要搞封建迷信。等过三十年再搞也来得及。”
“……”
胡搅蛮缠几句,话题和气氛总算双双偏离初始轨道,轻松几分。
这时候,初萝也感觉到有点饿了。
她背过手,熟门熟路地在书包最外面那个口袋摸了几下,摸出一个黑糖话梅,拆开包装,塞进嘴里。
糖分会让身心变得愉悦。
她支起身,从课桌里抽出课本,翻到下午要默写那一页。
一边看,一边随意地哼着小调。
声音很轻。
但调子十分悠扬。
安妮听了会儿,问:“这是什么歌啊?”
初萝愣了愣,“什么歌……我也不是很知道……”
好像就是潜意识里随意哼哼的。
安妮:“没歌词吗?”
初萝想了一下,蹙起眉,“好像是永远多长……永远短暂……”
安妮“哦”一声,揣着手机,去了厕所。
几分钟后,她鬼鬼祟祟地回到座位。
“是有这个歌,歌名叫《答案》。蛮好听的。”
初萝对这个歌名毫无印象,只当是在哪个商场超市随便听了一耳朵,并不在意。
她点点头,“知道啦。”
……
这只是普通的一天。
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
今年农历新年在二月初。
学校一月中下旬就要开始放寒假。
赶在元旦小长假之前,月考分数全部公布,评卷也紧锣密鼓地展开。
各科老师连话术都几乎完全相似:“月考只是阶段性测试一下大家这个月的学习情况,重要的还是下个月的期末考。所以这次考得好考得差都已经过去了,大家拿到考卷之后,自己查漏补缺,错题都要仔细订正。别放个三天元旦,就只想着玩……”
很显然,没人有耐心听这些。
虽然小长假只有三天,但对于高中生来说,再短也是假。
放假前夕,人心难免浮动。
明明还是上课时间,底下已经有人嘀嘀咕咕开始说起小话来。
初萝拿着考卷,长长叹了口气,面如菜色。
安妮探头过来看一眼,“还可以啊。叹什么气?”
初萝:“比期中考是强一点,但是距离‘还可以’还有很远啦……”
她成绩一直不好不坏,算是中游。
不过,进高中后,不拿手的物化生三科齐齐加大难度,成绩就难免有点跟不上了。
短短一个学期,排名已经从中游落到了中下游。
……况且,初柘最近一阵都在家,势必会问起来。
初萝都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闻言,安妮安慰她:“好啦,别难过……要不然,周末我给你补补课?”
这次月考,安妮排名年级前十五,全班第二。
如果江炽来参加考试,大概差不多也就这个水平。
两人明明每天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但成绩差距却那么大,想想实在叫人哀叹。
还好,这并不会妨碍闺蜜感情。
初萝把考卷塞回课桌,脑袋靠到安妮肩上,低声撒娇:“好呀好呀,安安最好啦!最喜欢安安啦!”
安妮轻笑了一声。
“我也最喜欢萝萝啦。”
……
放学时间悄然而至。
初萝揣着一叠考卷和作业,惴惴不安地回到家。
结果,初柘压根什么都没有问。
或者说,他完全不知道初萝有考试这回事。
父女俩没什么话题,简单吃过饭,也没有多聊,初萝就独自回房间去写作业。
直到临睡前。
初柘敲了敲卧室门,隔着门喊她:“萝萝,睡了吗?”
初萝还在和安妮聊天,闻言,扬声作答:“没呢。”
初柘:“明天要和张阿姨一起吃饭,别忘了啊。别玩得太晚了,早点睡,精神好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