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萝手上拿了一本相簿,是刚刚安妮说要看的,才从柜子深处找出来。
翻开第一页。
第一张就是她和江炽的合照。
照片上,他们俩看起来都只有七八岁,身高差不多,也差不多瘦。站在一起,真像一对双胞胎一样。
两人都在笑。
小初萝笑得见牙不见眼,十分明媚的样子。
相比之下,江炽则是要更内敛一些,若是和现在相比,明显帅哥包袱还不太重。
初萝仿佛也被照片中人感染,牵起唇。
想了想,她将照片抽出来,又端详数秒。
“这张照片应该是林阿姨……哦,就是江炽的妈妈,带我们俩出门去吃必胜客。当天我俩吵了一架,因为零花钱丢了,但是不知道是谁弄丢的。林阿姨就一人给了我们十块,让我们各自买喜欢的东西去。”
说着,初萝又把照片翻到背面。
“我喜欢在照片后面写一些字,这样不会忘记……你看我写的,‘钱就是阿炽弄丢的’。江炽这个讨厌鬼,敢做不敢当。”
笔迹很稚嫩。
“炽”还不是很会写,写成了“火只”。
一看就是孩子的字迹。
安妮被她逗笑,“真好。”
下面几张还是初萝和江炽的合照。
翻过来第二页、第三页……也都是。
照片完整记录了两人一起长大的光阴,又被人收进相册,妥帖保存。
初萝又拿了一张合照出来,随便往后一翻。
这张也写了字。
——【好想快点长大】。
她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回去,低声喃喃:“小时候,我就想长大,因为长大了能做很多事。比如说能一个人住,晚上不会害怕。或者,长大之后可能会变得厉害一点,身体好一点,不会再经常生病。”
安妮静静地听着。
初萝抿了抿唇,望向窗外。
月光微凉。
远处的云杉树影影绰绰。
一切都好像是梦中的场景。
顿了片刻,初萝才继续说下去:“有时候,我经常会想,明明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为什么江炽这么幸运,什么都比我幸运。他长得好看,成绩好,滑雪又厉害。那个教练曾经说过,他是万里挑一的天才,注定是要进国家队,去拿奥运冠军的。”
相比之下,她竟然平庸得一无是处。
“要说讨厌江炽,其实并不太准确。我是羡慕他。”
这个夜晚,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初萝心思敏感,压抑得太久,没有人可以诉说。
难得有机会,便试图想要一下宣泄给安妮听。
“……我羡慕那么多人都喜欢他,想和他做朋友。也羡慕他从小身体好,没病没灾的。”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那么完美的家庭。林阿姨、江叔叔,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父母,也是很好很好的人。”
说到最后,初萝已经近乎喃喃自语。
安妮眼神温柔,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温声道:“萝萝,别哭。会好的,我们很快就会长大了。”
闻言,初萝抹了下脸。
再朝安妮笑一下。
她非要嘴硬:“没哭呢。”
安妮点头,顺着她的意思,“好,没哭。是灰尘进眼睛了。”
初萝扭脸看她,径直岔开这个有点丢脸的话题,“安安,你都不好奇,为什么我从来没讲起过我妈妈吗?”
之前初萝就发现了,安妮和这个年纪的女生不太一样,好像完全没有好奇心。
安妮想了一下,反问:“你希望我好奇还是不好奇?”
初萝:“你是不是知道?你看过那个新闻,是吗?”
十年前,那个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
上过报纸,还上过地方电视台。
北岱是个小城市,常年寒冷,地产贫瘠,也不算什么旅游胜地,人流不流通。
因而,只要谁家发生一点点小事,很容易就一传十、十传百。
流言蜚语散播开来,很快,搞得人尽皆知。
初萝从小最讨厌北岱这种小城市。
因为这里好像没有秘密一样。
哪怕她搬了家。
哪怕事情过去许久。
总会有人记得。
她直直凝视着安妮的眼睛,“你知道,对不对?”
……
十年前,初萝的母亲罗挽青,在家中浴缸里割腕自杀。
初萝是第一发现人。
那一年,她年仅六岁。
第12章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缘由不明。
安妮将相册从初萝手中抽走,随手放在旁边,轻轻拍了拍她脑袋,“萝萝,睡觉吧。什么都别想。”
初萝眼神有点迷茫,愣愣地看着她。
安妮爬下床,把房间窗帘全部拉上。
视线略过远处那些云杉树,却压根没有多看一眼。
接着,她又去关了顶灯。
刹那间,整个空间昏暗下来。唯留床边一盏小台灯,幽幽地,散发着昏黄的光。
安妮回到床上,拉起被子,半躺下.身,“……别想了,醒醒。”
直到此刻,初萝终于回过神来。
对于自己刚刚的失态,她相当不好意思,羞赧地揉了揉眼睛。
声音依旧带着湿气,为了掩饰,开始漫无目的地胡说八道:“你刚刚叫我睡觉,现在又叫我醒。到底要睡还是醒嘛……”
安妮低低地笑,“我希望你醒来,不要沉溺在回忆里。但也希望你快点睡着,明天又是开开心心的萝萝。”
初萝嘟嘴,“这是什么绕口令吗。”
不过,安妮身上有一股让人安心的熟悉味道。
不急不缓、井井有条。
说什么话都显得很有说服力。
初萝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往下一缩,几乎全部缩进被子里,只留一截额头在被子外面,静静贴在安妮手臂上,若有似无的。
她小声开口:“安安,关一下灯好不好?”
“啪嗒。”
黑暗陡然变得浓稠。
密不透风地裹挟着空气。
初萝闭上眼,平复好心情,声音婉转轻柔,继续讲述那段令人恐惧的过往。
“我妈妈,说实话,我其实已经有点不记得她的长相了……”
书上说,人类开始储存记忆,大约是从3岁起。
但初萝从记事开始,似乎就一直有点害怕她妈妈罗挽青。
罗挽青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这种漂亮是不带任何主观色彩的。
虽然,时常也会有人夸奖初萝长得漂亮,大眼睛双眼皮,尖尖的下巴,天生冷白皮,白得像是会发光,身形修长消瘦,符合世俗意义上“漂亮”这一既定准则。
但,因为她是罗挽青的孩子,所以可以说这场基因遗传并不算太成功。
那个张阿姨和罗挽青相比……基本没有什么可比较性。
罗挽青和初柘结婚,甚至会让人怀疑,初柘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追到这样一个美女。
只不过,初萝没有机会见到自己妈妈艳光四射的模样。
生了初萝之后,她变得沉默寡言,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板着脸,不说话,不出门,也不怎么吃饭。
等到初萝摇摇晃晃地长大,两三岁,能走路、能说话了,罗挽青状态愈发不对劲,逐渐开始有点疯疯癫癫起来。
她不想家里有生人,强硬地辞退了初柘请来的阿姨。
为此,夫妻俩还大吵一架。
吵到砸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具。
每天,在初萝睡觉前,罗挽青都会走进她的卧室,坐在她床边,目光沉沉地看着初萝。
初萝还是个小孩子,被妈妈这种不动声色的冷酷模样吓得不行,每次都要被吓得哇哇大哭。
最后,总是以初柘把小初萝抱出来,作为收场。
渐渐地,小初萝就不敢再和罗挽青对视。
不敢看她的脸、她的表情。
甚至不敢和她说话。
大约到初萝五岁多时,罗挽青看起来似乎比前几年好了不少,偶尔会出门逛逛街,然后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
带回来的大多不是衣服,也不是饰品包包。
最多的是一些小摆件,金属的、复古的、纯木的,样子奇形怪状,很难分辨具体用途。
比较夸张的一次,罗挽青买了一面铜镜回来,放在客厅里。
那面铜镜像是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东西,镜面比人还高,四周雕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
初萝还清晰地记得铜镜的样子。
因为很稀奇,她站在镜子前看了好久。
但买回来第二周,罗挽青再次和初柘爆发了口角。
这回,初柘砸掉了这面铜镜。
因为罗挽青说,让他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人面兽心的模样,让他记住自己有多肮脏龌龊之类。
总归,用词相当激烈。
“……我那时候不懂她的意思,后来长大一点,明白了,就以为我爸是不是出轨了、或者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但是我偷偷查了一下,又似乎并没有,只是她精神不好,浑浑噩噩,在无中生有。”
再后来,初萝的记忆就变得断断续续。
可能是因为没什么紧要事件。
也可能是因为,没过多久,罗挽青就在家中自杀了。
罗挽青用的是一把很长的西瓜刀。家里本来没有这种刀,大概是她偷偷去买的。
浴缸里放满了水。
她躺在浴缸里,用那把刀狠狠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血飞溅开来,喷得到处都是。
镜子、墙面、瓷砖……
最多的部分是和水混在一起,溢出浴缸,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初萝从幼儿园回到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时间一长,血液已经不再鲜红。
但整个视网膜还是被血雾覆盖,仿佛生来只能分辨得出这种殷红颜色。
她在浴室门口,面对着这个画面,呆了整整半个小时。
大脑完全是一片空白。
“……电视剧里不是经常会有那种情节嘛,骗孩子说死去的人是去了天生、变成星星之类的,因为小孩子的生死意识淡薄,也不太能理解其中深意。但是我好像不是那样的。”
她很清楚,妈妈死了。
她应该要做点什么的。
可是,好可怕。可怕到她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冰雕,一动都动不了,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去求助、或是做点别的什么举动。
初萝回忆着过去,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双臂,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她吸了吸气,停顿良久,才再次低声喃喃道:“其实那天早上,去幼儿园之前,她难得给我倒了一杯牛奶,讲话也突然变得很温柔。”
“她问我,‘萝萝,等会儿想不想和妈妈一起去一个地方?’”
“可是我害怕她,我不敢和她一起出门,我怕她砸东西,怕她尖叫,所以我说我要上幼儿园,去不了,想等周末和爸爸一起。”
“然后她就说好,说下午她会来接我放学。……她从来不会送我上下学的,都是阿姨来接送我。那天,我在门口,和阿姨一起等了她很久。她一直没有来。”
初柘工作忙,天天早出晚归,罗挽青又不愿意出门。
初萝自从开始上幼儿园起,都是初柘拜托一个远房亲戚来帮忙接送,他每个月给人家发红包。
但那个亲戚很讨厌罗挽青,每天都是在家门口接了初萝走,放学也只把她送到门口,从来走不进去,不和罗挽青打照面。
这么多巧合撞到一起,使得一个六岁的小女孩,独自面对了那一幕。
“后来很多人来了。警察、记者、还有很多陌生人,所有人都问我那天发生的事情,让我一遍又一遍重复。真奇怪,好像死了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关心她。明明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罗挽青父母早亡,结婚后,因为不愿意让初柘帮那些小辈安排工作,家中亲戚也已经尽数断绝往来。
初萝一点点整张脸全都埋进了被子里。
这下,说话声音也变得闷闷的。
“我也一样。我和她一样。因为这件事,所有同学朋友的家长都希望他们的孩子不要和我来往,他们说她有病、说她是疯子,而精神疾病是会遗传的。”
流言蜚语传播速度总是很快。
初柘受不了邻居异样眼光,也不敢继续住在那套房子里,带着初萝匆匆搬家。
然后,江炽来了。
初萝唯一的、也是最最最重要的玩伴,终于姗姗来迟,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
安妮全程没有说话,一直静静地听。
直到初萝说完,她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凸起的被子外面。
声音含笑,“没关系,我不害怕。萝萝,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初萝也跟着笑了一声,打趣道:“如果我是小说里身世可怜的女主角的话,你刚刚那句话就该是男主角说的。安安,你抢了男主角的台词诶。”
“……”
安妮无语凝噎,好半天才说:“还男主角呢……睡吧你,梦里什么都有。”
“晚安。”
“嗯,晚安。”
……
翌日。
天气阴沉下来。
看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降雪。
吃过午饭,安妮帮初萝一起收拾房间,打算傍晚就回去,希望能赶在下雪前到家。
但说是收拾房间,其实也就是聊聊天,顺手把一些东西归位。
“萝萝,你这本相册,原本是放在哪里的啊?”
闻言,初萝从旁边走过来。
接过相册,拉开柜子,往里一塞。
“嗯?”
下一秒,她的目光在底下一个小箱子上停顿了一下。
这个箱子卡在最深处,被一些杂物覆盖,要不是突然想起来、去拿了老相册出来,平时压根不会注意。
神奇的是,上面居然还带了一把密码锁。
但她完全没印象。
难道是初柘放在她这里的?
不过,因为安妮还在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初萝没有打算一探究竟,看了几眼,就关上了柜门。
“萝萝,怎么啦?”
“没事。”
……
第13章
「一个能够升起月亮的身体,必然驮住了无数次日落。」——余秀华《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