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同刚才那般,接受他们千篇一律的夸赞。
初柘很高兴。
张阿姨也很高兴。
他们像真正的一家人。
唯有她,龟缩在阴影里,驻足不前,照不到阳光,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如同一个局外人。
……
年夜饭全程,初萝被迫一直在应声回答一些问题,几乎没吃什么菜。
当然,她确实也没什么食欲。
饭桌话题东拉西扯,最终,还是聊到罗挽青身上。
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萝萝还记得自己妈妈吗?”
“……”
初萝浑身一僵,表情骤然凝结。
说不出话,只好默默垂下眼。
见状,张阿姨连忙出来打圆场,“吃饭呢,怎么问孩子这种问题啊。”
问话那人是长辈,又喝了点酒,完全不给面子,大声道:“你都要嫁过去了,咱们作为娘家人,当然要了解了解他们家里的情况,免得你受欺负啊。小姑娘都那么大了,她妈又是那样走的,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你喔!”
张阿姨瞪了那人一眼,伸手护住初萝,低声开口:“萝萝,舅爷喝多了,咱们不理他。”
说着,她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塞到初萝手里。
“马上要新年了,阿姨祝你学业进步,天天开心。”
初萝抿了抿唇,在初柘的示意下收下红包,再朝她干干地笑笑,“谢谢张阿姨。”
张阿姨明显松了口气。
想了一下,她又说:“一会儿他们要打麻将,萝萝嫌吵的话,可以去房间里玩。有电脑,还有电视,都可以用的。也可以睡觉,被子都是洗过的,干净的。”
初萝:“好。”
有张阿姨这句话,等麻将桌在客厅里架起来后,初萝当即躲进了里面房间。
这是一间卧室。
面积不大,但打通了阳台,倒也显得宽敞。
初萝关上房门,将喧闹和光怪陆离隔绝。
她打开灯,也不乱看乱摸,只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张椅子,兀自坐到暖气片旁边。
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窗外。
夜空澄澈。
明明是团聚的日子,月光却依旧带着丝丝凉意。
很巧,距离这里更远的夜幕中,竟然也有一片云杉树。
和家里一样。
初萝心下一松,如同抓住了浮木,总算从刚刚无所适从的状态里回过劲来。
她摸出手机,先给安妮发了一条消息。
等了等。
对方没有回复。
安妮似乎一直这样,周末住校会回得很快,回到家之后,就常常处于联系不上的状态。
初萝只得切出去,无所事事地在各个APP转了一圈,又刷了几条春晚视频,都觉得提不起劲儿来。
最终,依旧还是回到消息界面。
踟蹰许久,她点开了名为“江炽”的聊天框。
开场白构思了七八种,都觉得不好。
想来想去,干脆直接发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不过两三分钟,江炽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初萝接起来。
“萝萝?”
他语气很淡,但也温暖。
初萝低低“嗯”了一声。
江炽笑,“现在距离新年还有半个小时,消息发早了点。”
初萝:“那就算是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江炽:“谢谢。你在哪儿呢?”
初萝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在那个阿姨家里。”
哪个阿姨,无需赘述。
他一定能知道。
果然,江炽当即反应过来,“噢。”
两人双双沉默下来。
气氛好似陡然坠落谷底。
良久,江炽重新开口,喊她:“萝萝。”
“嗯。”
“想不想回家?烟花已经送来了,现在就堆在院子里,我们可以一起放。”
他慢条斯理地问着。
像是在描绘某种美化画卷。
闻言,初萝心念颤动,低下头,紧紧攥住手心,声音里有气若游丝的无奈,“想,可是我回不去啊。”
江炽:“走呀。如果你不想呆在那里的话。那就偷偷溜走。”
“可是……”
“我来接你。好不好?”
简单一句话,叫初萝彻底沦陷在这个美梦里。
她做了个深呼吸,头脑发昏,重重点头,“好!”
结局从此刻起,毫无预警地一锤定音。
……
不过,话虽然如此,想要溜出去,实行起来还是有难度。
张阿姨家不大,人却不少。
此刻,他们都在客厅和餐厅里聊天打牌打麻将,把狭小空间挤得满满当当,愈发显得逼仄。
初萝知道初柘肯定不会让她走,就得绕开这些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先斩后奏。
听她困扰,江炽低低笑了一声。
“你想想办法。我现在要出门了。”
张阿姨家距离他们家小区有距离,等江炽果然接她,再回去,时间估计都得后半夜了。
所以,两人约定,20分钟后,在这段路程中间某个公园门口见面。
那个公园刚好是北岱烟花燃放胜地。
到跨年前,周边会有很多居民下去放烟花炮仗。
热闹,就会比较安全。
但现在毕竟是大晚上,初萝又是女孩子,这通电话不能断,要一直挂着。
初萝答了一声“好”,起身,将手机先放进口袋。
再关了灯,偷偷摸出房间。
外面还在打麻将。
麻将机“哗啦哗啦”,和着春晚的背景音,吵吵嚷嚷。
初柘就坐在麻将桌上,张阿姨则是坐在他旁边。
从另外三个人的表情来看,初柘今晚应该是要大出血。不过他倒是没什么不愿意,看着心情不赖。
在场大部分大人都喝了酒。
小孩都围在另一边打手机游戏。
没人关注到她。
初萝努力缩着身体,贴墙根走,轻手轻脚地绕开麻将桌,去角落衣架那里拿了自己的包和外套。
因为生怕被发现,她心里惴惴不安,也不敢先穿上衣服,直接全部抱在手上。
不多时,顺利走到门边。
初萝轻轻打开门,换鞋,再阖上房门。
接着,一鼓作气跑了出去,跑出楼道。
出来了。
她只觉得头皮发麻,几乎要尖叫,连冷都顾不上,立刻拿出手机,对着听筒大喊:“阿炽!我偷跑出来啦!”
江炽:“不错,萝萝很厉害。”
初萝问他:“你也出门了吗?”
江炽:“在小区门口了,出租车马上到,一分钟。”
“好。”
初萝没再说话,继续往小区外跑。
除夕夜,路上没什么车。
但好在这里不偏僻,等了五六分钟,总算有揽客的空车经过。
初萝跳上去,从张阿姨给的红包里摸出一张一百块,拿给司机。
“师傅,麻烦您快一点,我赶时间。谢谢您。”
司机师傅看看她,一踩油门,笑呵呵地问:“姑娘,这个点不在家吃年夜饭守岁,赶时间去干嘛呀?”
初萝给初柘发了条消息,说自己有点困,但不习惯在别人家睡觉,就先回家去。
接着,才郑重地、一字一句地回答道:“赶去和家人守岁。”
“……”
夜幕沉沉,晚风瑟瑟。
她现在,要跑出阴影,奔赴她的太阳那里去了。
第15章
除夕闹这一出,毫无疑问,初萝被初柘骂了个狗血淋头。
自从罗挽青自杀身亡后,初柘心怀愧疚,这么多年,对初萝这个女儿可以称得上小心翼翼,几乎是百依百顺。生怕她不高兴,陷在过往中无法自拔。
这还是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语气批评她。
除了突然找不见人、对张阿姨那边不太好交代之外,想来也是有担心她大半夜乱跑的原因在内。
初萝知道自己确实有点过分,乖乖低着头挨训。
只是,她本就生得瘦弱,皮肤还白,看起来没什么血色,惨兮兮的,风一吹就会倒一样。
初柘说着说着,叹口气,就也不好意思再讲了。
他弯下腰,两手握住初萝肩膀,很认真地问:“萝萝,你是不是不喜欢张阿姨啊?”
初萝愣了愣。
回过神来,连忙摇头。
“没有啊。”
没有喜欢,但也说不上不喜欢。
初柘松了口气,“那就好。那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回家来啊?这样让人家张阿姨多尴尬,以为你讨厌她呢。”
初萝:“……因为我想回家放烟花。”
初柘:“你早说呀,张阿姨家那么多哥哥姐姐,让他们带你下楼去杂货店买点不就好了。来回折腾多麻烦。你一个小姑娘,大半夜打车也不安全啊。”
“……”
不一样。
这当然是不一样的。
初萝想到那天晚上,两人在公园碰头,再一起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
十二点钟声在出租车上敲响。
中国人视角里的新一年,猝不及防到来。
远处,烟花声、鞭炮声开始砰砰作响,此起彼伏。
刹那间,夜空被点燃。
初萝看了一会儿,有点泄气,扭过头,嘟囔:“晚了点,没赶上。”
身旁,江炽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头发,好整以暇地开口:“不晚啊。从现在开始的每一秒,都可以用来庆祝新一年的到来。”
初萝怔了怔。
她抬眸,望向江炽。
四目相对。
江炽的眼睛明亮如昼,如同十年前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他喊她“萝萝”,对她说:“没有遗憾,什么时候都不晚。”
所以,初萝也觉得释然,没有因为今夜的波折、而觉得有什么意难平。
“阿炽。”
“嗯。”
“新年了。”
“对,新年快乐,萝萝。”
……
和江炽一起跨年、一起放烟花,和别人怎么会一样呢?
-
年节总免不了要走亲戚。
初柘带着初萝转了转,收了满满一兜子红包。
时间便就在此之间悄然溜走。
一中寒假放到正月十五,元宵一过,学生马上要回学校开始上学。
初萝他们进入高一第二学期,不仅课业会逐渐紧张,每天还要多上两个小时晚自习。班主任已经提前发布通知,晚自习从开学第一天就开始实行。
同学们在班级群里抱怨连天。
刚好,消失了两周的安妮也重新出现。
初萝和班上同学都不熟悉,只和安妮私聊:【安安!你这几天在干嘛呀?怎么都不回消息呀?】
安妮:【抱歉抱歉啦,一直没看手机。】
但也没说自己在做什么。
初萝完全不以为意,兴致勃勃地与好友分享着寒假里的心情。
初萝:【……好几年没放烟花啦!今年终于有机会了!!我还是第一次放这种大型烟花呢!以前只玩过那种小的……真的好好玩!】
初萝:【还好北岱还没有禁烟!我看网上说,很多地方市内都不许放烟花炮竹了。】
初萝:【[图片][图片][图片]】
她选了一串照片,一股脑儿发送过去。
安妮回得飞快:【这个我也看到咯。】
北岱是小城市,人口少,面积也小。
如果燃放那种大型烟花,半个市的人抬头都差不多能看见。
初萝很高兴,噼里啪啦地打字:【那太好了!是不是很好看!】
两人聊了好久。
嫌打字麻烦,又换成了语音电话。
在好友面前,初萝会比平时活泼许多,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话题逐渐偏离轨道,发散到外星球。
最后,还是安妮笑着截断她:“萝萝,你寒假作业写完没?”
初萝一下子收了笑,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笔,叹气,“正在补。”
安妮:“后天就开学了……需不需要帮助?”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初萝愣了愣。
好半天,才小声讷讷,“不用啦……江炽会帮我写一部分。”
在北岱一中,江炽算是明星运动员,有不少小特权。
比如不用写作业这一项。
他一年到头时常要去训练、到处比赛,在校时间压根没几天,课也上不了几节。加上,老师们都知道,他必然不会走高考这条路子,也就放宽了对他文化课的要求。
偏偏,人家不上课,成绩也没有落下,还是班级前列。实在是令人羡慕嫉妒恨。
因为江炽不用写寒假作业,趁着前几天,两人说话气氛还不错,初萝就顺势让他帮忙写了一些。
她告诉安妮:“作文什么的,反正要写很多字的、比较麻烦的,都让江炽帮我写了……所以应该来得及。”
安妮轻声笑起来,“你还挺会奴役青梅竹马的。看来放了个假,你们俩的关系有所改善啊。”
“……”
初萝沉默许久。
安妮:“萝萝?”
初萝“嗯”了一声,深吸一口气,终于,慢吞吞地、不急不缓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安安……我发现,我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江炽。”
江炽有什么缺点呢?
在初萝看来,好像没有。
可是,没有缺点,也会让人觉得不高兴。
所以,在她口中,“不讨厌”就是最后的倔强。
电话那端,安妮扑哧一笑,没有揭穿她,“懂的懂的。”
……
开学日。
江炽把完成的作业放到初萝家门口,自己搭了早班飞机,和教练一同离开北岱,投入新一轮训练中。
对江炽来说,今年是比较特殊的一年。
似乎事关国家队选拔和冬季奥运会。
还有几个世界级大赛。
初萝虽然不太懂,但也大概知道,这一年里,江炽一定会很忙,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办法再见他。
……她当然无所谓。
只是那么随便一想而已。
毕竟是青梅竹马嘛。
对此,安妮啼笑皆非,忍不住进行犀利点评:“可是,这才开学第二周,你已经说起江炽一百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