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了然点头,心中记挂着账簿一事,险些忘了在迦叶寺中寻到的十七万两官银。原先下发军饷一事由户部官员负责,人数、银两数目皆需记录在册,而今在城郊军营内虽放着银两是军中之人自己寻回来的,下发之事自也不由户部经手。此事说来简单,却及其繁琐,需细心耐心去办,卫驰既信得过她,让她着实来办此事,她必义不容辞。
且卫驰所言极是,夜长梦多,这么大一笔数目的官银放在营中,军中之人各个都已瞧见,若再生变故,恐人心浮动。
晚膳用完,天色已然彻底沉了。
洗漱过后,卫驰身上便只穿了身寝衣,领口微敞,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
沈鸢身上穿着厚实的外衫,倒不是防着什么,而是她向来畏寒,即便房中烧着炭火,她也受不住如卫驰这般单薄的衣着。
两人身处一室,即便她并非有意,但眼角总能若有似无地偏见男人微敞衣襟下的沟壑线条。手中明明还是午后引人入胜的那一本书,但却怎么都看不下去了。思绪游移,脸上有一阵没一阵地热着,目光却是始终落在书上。
“睡吧。”耳后传来男人低沉带沙的嗓音,沈鸢惊了一下,肩头瑟缩,根本未留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行至自己身后的。
卫驰向来喜欢看她毫无防备之下的身体反应,嘴角往上提了提,眼底生出少有的戏谑:“不是想看吗?”
“认真看。”
脑子嗡地一下炸裂,天知道她并非此意,但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觉无地自容。
卫驰站在她身后,故意俯身在她耳边说话,灼热气息喷洒在她耳后,一点一点看着红晕自少女从耳廓逐渐蔓延至她精致小巧的耳垂。
沈鸢被耳后热气灼了一下,身子跟着打了个激灵。下一刻,身子已被人打横抱起,眼角瞥见男人少有的戏谑目光,沈鸢赶忙闭眼,压根不想看他。
如昨夜那般的疾风骤雨再次袭来,思绪渐乱,她试着开口想为自己辩解,但到嘴边的话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余时快时缓的错落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待感到那股力道离身之后,身子才稍放松下来,思绪已空,沈鸢无意识地伸了伸腿,却不料又触及一片温热紧实。
脚背徒然被人抓住,沈鸢睁眼,正对上男人幽暗深邃的眼。心头惊了一下,怕他再来,幸好下一刻,男人已松了握在她脚背上的手,转而揽在她腰上:“睡吧。”
沈鸢松了口气。
卫驰看着眼前灼若芙蕖的面庞,水波潋滟的眸底模糊映出他的身影,心情似乎极好地提唇一笑:“明日还有事情要做,怕你累着。”
沈鸢不知该不该为卫驰难得的“体贴”感到欣慰,只是从前少见他笑,今日难得看他展颜的样子,竟觉出几分俊俏轩然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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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除非你今晚想住在此处◎
翌日, 晴空高照,流云舒卷。
今年的上京,晴天多过雪天, 除了冬月末连下过的几场雪外,之后便都是晴好的天气。
城郊军营外, 一辆马车缓缓停下, 马车前为其开路的, 是大将军本人。
营外守卫见此景皆愣了一下, 见大将军前来, 自不意外,意外的是将军身后的那辆马车。将军翻身下马,亲自将车帘撩起, 车内下来一人,墨色锦袍,发髻高束, 肩上披着件不合身形的玄黑大氅。
守在最外的两名守卫, 一个是疑窦丛生的表情, 另一个是一头雾水的表情。二人相视一眼,忙迎上前去。
沈鸢手扶车身, 跳下马车, 虽看到卫驰向自己伸来的手,但却未接, 军中四处皆是人, 凡事低调小心为上。
依卫驰所言, 她今日特做了男子打扮, 军中行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般低调不惹人注意的男子装扮,最是妥帖。镇北军在外寻得官银的事情,已然在上京悄然传开,如今不知多少双眼正盯着此地。沈鸢自不想给卫驰惹麻烦,故今早寻了身男装换上,没想临出将军府时,卫驰又亲手为她披上了那件玄色大氅。
守卫上前行礼,卫驰径直而入,见沈鸢立在原地,回头看住她:“跟上。”
并非她出神发愣,而是肩上大氅宽大,几乎快拖到地上,沈鸢缩在大氅内的手在内轻提了一下,方才抬脚跟上。
沈鸢跟在卫驰身后快步走着,如上次一般,低头埋首,快步而行,不论耳边传来什么声音,皆充耳不闻,不看不问。
镇北军驻地,岂是寻常人能轻易进来的,她知道自己此行的职责所在,虽说如今和卫驰的关系已不似从前,但公务是公务,私交是私交,卫驰既叫她帮着分发官银,登记好数目,她便如此来做就是,其至于其他旁的事情,她不便多看多知。
沈鸢如此想着,脚下步子又加快了些。
脚步急急往前迈着,眼睑垂低,下一瞬,目光触及男人站定的角靴,额上跟着一痛,竟是生生撞在了前方男人的肩胛骨上。
沈鸢抬手扶额,脚步亦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两步,嘴角抑制不住地轻呼一声,头未抬起,上臂已被人牢牢抓住。
身形稳住,头顶传来男人低沉的说话声:“你总低着头做什么。”
沈鸢揉了揉吃痛的额头右上角,心中嘀咕着他为何走着走着要忽然停下,又为何他身上骨头那么的硬。
“看路。”卫驰又道。
卫驰知道,沈鸢如此是因觉得自己身份不妥,所以又自己把自己拘了起来,他停步原是想同她说,不必如此,没想她却自己撞了上来。
“抬头。”此时身处营中,男人身上原有的那股威压之势比往常更加逼人。
额上还痛着,却也只能应声抬头,四目相对时,沈鸢一双灵动无瑕的杏眼中,已微微噙了些泪,不知是痛的,还是被眼前人给吓的。
卫驰看着她,知道自己语气重了,可毕竟身处军营,旁的话自不好多说,卫驰索性将身子转了回去,抬脚继续朝前走去。
主帐外,左右守卫抱拳行礼,帐帘掀起,卫驰脚步稍顿,后侧了侧身子,为身后的沈鸢让出条一道来。
左右两名近卫瞠目对视,若非军纪严明,这会儿或许已惊呼出声。段奚从外路过,远远见着这一幕,先觉奇怪,待看清另一人身影之后,当即便明白过来,只转了步子,亦朝主帐走去。
行至帐外,守卫亦抱拳行礼,其中同段奚私交甚好的一人,开口小声提醒道:“将军今日有些古怪,段副将谨言慎行。”
段奚侧头看他,跟着朗声一笑:“终于能好好过个年节了。”说完抬脚入内,余下帐外守卫的二人面面相觑。
成摞成摞的账册、名册、簿册等,接二连三地搬入主帐之内,沈鸢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一摞摞簿册,即便来之前已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还是惊诧的不行。
倒不是怕苦怕累,而是卫驰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做,是为信任,她唯恐出了差错。
沈鸢抬手拿了本账册翻开,思及“信任”二字,脑海中不由又想起放置在妆奁内的那半本账簿,到底该不该继续将那半本账簿留在手里,沈鸢抬眼看面前堆积如山的簿册,她觉得,近几日来,当是寻不到时间去玉康堂找王辞商议此事了。
北风渐起,暮色稍沉。
来时还是晴空万里的白日,不知不觉间,外头天色已一点点黯淡下去。
帐内点了灯,卫驰从帐外躬身而入,看到的仍是沈鸢端坐案前,埋首计数的样子,神情专注,时而拨弄算盘,时而低头奋笔,他几次进出她都未有察觉。
虽说事情紧要,但眼看天色已晚,该休息的时候,自还是要休息。
卫驰走过去,目光落在长案的簿册之上,纸上姓名纵向记录,末尾处写着下发银两的具体数额。看着纸上一列列隽秀整洁的字迹,和他久立在旁,她毫无察觉的状态,便知她记录地有多认真了。
卫驰屈指在案上敲了两下,沈鸢闻声回头,方才留意到身侧男人挺拔的身影,手中笔却未停,直到写完当前这一列的数额之后,才缓缓收了笔锋,略有些不舍地将手中羊毫搁置下来。
“将军是有什么吩咐吗?”沈鸢坐在垫了鹿皮软垫的木椅上,侧抬起头,目光正对上身侧站立着的男人的眼。
一双瞳眸澈亮,琥珀色的眸底流光溢彩,没有畏惧,没有拘束,是她身心全然放松之下的样子。
卫驰看着她的眼,和她面上的一脸纯然,忽地有些想笑,原来她并非没留意到自己,便是连夜幕降临这样的变化,都未有察觉。
“天色已晚,该回府去了。”卫驰淡淡道。
沈鸢怔一下,这才留意到帐外漆黑的天色。透过窗帘间隙,依稀可见外头黑透的天色,火盆和火把皆已点燃,火苗在夜风中舞动,帐外不时传来齐整有力的踏步声,还有呼啸过耳的风声。
“手上这一本的数目就快记好,还差几页,我想记完再走,”沈鸢直看着卫驰,冲他眨了眨眼,“可以吗?”
卫驰想笑,见过想偷懒耍滑的,没见过天黑叫走不走的,且面前堆积如山的这些,根本不是她的差事。若军中人人如沈鸢这般行事作为,他当真可以气定神闲,大周亦无需担心外敌入侵了。
“还要多少时间?”卫驰问。
沈鸢伸手,将眼前簿册往后翻了几页,心中估算着时间,回答道:“一刻钟左右就够了。”
卫驰拧了下眉,很快松开,尽心做事当然是好,一刻钟的时辰亦不了什么功夫,只是听着帐外不绝于耳的风声呼啸,他估计今晚当是会有一场大雨,若不及时驱车返城,待落雨时再赶路,恐有不便。
“外头起了北风,想来不久便会下雨,你若现在不走,怕是今晚便走不了了,”卫驰直言道,“不走也行,除非你今晚想住在此处。”
本是一句威吓之言,意在叫她早些离开,眼前事务并非一日两日就能完成,知她用心,但也该张弛有度。
没想沈鸢望着卫驰的眼,忽地转了一转;澄澈瞳眸映着帐中烛火亮晶晶的,她樱唇微启,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道:“可以吗?”
“我今晚当真可以留宿此处吗?”
沈鸢心里估算过时间,从城郊军营至将军府,乘马车需半个多时辰,来回便是一个多时辰,这还不算回府之后所耽误的时辰。若能留宿此处,节省下来的时间可不是一星半点。手中事务短时间内,必完成不了,但她能早一日,便早一日。如今她身处军营之中,即便她已有心刻意回避,但仍能感受到军中兵士想早日拿到属于自己那份军饷的迫切之心。
在白鹤镇时,若无他们相助,她恐怕早死在黑衣人的剑下的,父亲的案子也根本没有翻案的可能。所幸她还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她必然想办好此事。
卫驰嘴角轻扬,这回是真笑了。并非不可留宿,只是军中简陋,沈鸢又是女子,怕委屈了她。
“不可”二字尚未来得及出口,衣摆便被人不轻不重地拽了一下,接着腰上被人环住,他站着她坐着,这个高度,沈鸢刚好能将脸贴在他腰上。
“将军……”她低声喃喃。
卫驰身子僵了一下,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许久,方才开口回道:“你别后悔。”
作者有话说:
卫总:天黑了,你可以下班了。
阿鸢:我不走,我要加班!
卫总(表情逐渐阴暗)(情绪逐渐失控):你别后悔!
第45章
◎就这么睡,好不好?◎
朔风凌冽, 星月无光。
正如卫驰方才所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功夫,天空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
先是微弱的斜风细雨, 随着天边一道闷响的雷声,雨势渐大, 扬扬洒洒地漂泼在夜空中。
帐中又点了几盏灯, 除此之外, 还添了两个炭盆。自卫驰方才离帐, 到如今他洗漱完毕进来, 见到的都是沈鸢风雨不动安坐如山的样子,放在她右手边上的饭菜,自也没用。
卫驰低头入账, 行至长桌旁站定,先是看了眼丝毫未动过的饭菜,后又伸手试下了饭菜的温度, 果然, 凉透了。
他一手撑在桌面上, 屈指敲了两下。
沈鸢听见声响,没抬头, 仍保持着低头奋笔的姿势, 开口道:“马上就好。”
卫驰倒没催她,只叫人将饭菜拿去热了, 沈鸢这个忙起来就顾不上吃饭的毛病, 让他莫名想起一人, 兄长卫绪。
目光暗了一下, 从前他独自身处军营之时, 时常会想起兄长或是父亲, 特别是这样疾风骤雨的晚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习惯好似渐渐淡了,淡到他自己都未有发觉。
“好了,”笔尖收在末尾的最后一列数字上,沈鸢将面前簿册阖上,长舒了口气,后抬头看向卫驰,面上神情颇有些得意,“将军,我好了。”
卫驰收拢思绪,掌心在她蓬松的发顶上轻拍一下:“好了就吃饭。”
沈鸢点头,这会儿才觉得有些饿了,暖黄烛光映出她面上眉眼弯弯的笑颜。
“好。”沈鸢乖顺回道。
近卫刚好将热过的饭菜端进来,简单用过之后,沈鸢将桌上堆积的簿册分类理好。须臾过后,帐外有击鼓声响传来,是镇北军熄灯休憩的信号。沈鸢虽不知是何意,但看见帐外忽然暗下的光亮,听着外头先急后缓,最终安静下来的脚步声响,便能猜到帐外的鼓声之意。
沈鸢侧头看了眼帐中一角的短榻,主帐虽大,但看起来能睡人的地方,便只有那一处了,回头又看向卫驰,方才开口怯怯问道:“今晚……要睡在哪里?”
又是这般纯然无辜的眼神,卫驰有些想笑,方才叫她走时,那股执拗劲丝毫不见,不知道的怕是会以为,今晚是他强压她留宿此处的。
“你不是都已看见了?”卫驰反问她。
沈鸢点头,以示明白,并非觉得短榻简陋,而是过于窄小,若两人同躺在一处,怕是会有些逼仄。不过既是她自己说要留下的,当然不会挑三拣四,只是……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玄色男装,整日下来未有更衣洗漱,又看一眼已然洗漱干净的卫驰,觉得有些不妥。
卫驰提一下嘴角,自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长臂一伸将人揽了过来,声沉沉道:“说过叫你不要后悔。”
待看到沈鸢忽然红透的脸颊,又觉有些过了,怕吓到她,改口道:“营中没有供女子洗漱的地方,我叫人打盆水进来。”
沈鸢如蒙大赦,连忙点头。
简单洗漱过后,整个人都觉舒服了许多,今日只有这么一身衣服,无可挑剔,沈鸢只合衣在榻上躺下。
身下是微硬的短榻,上边铺了一层软毯,瞧着纹路,似是鹿皮。短榻外支了道屏风,上边的山鸟图绘已然黯淡褪色,暖黄烛火透过稀疏沙孔照了进来,屏风外依稀可见男人高大模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