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奚茴的声音带着哭腔,抽抽搭搭地盯着那团红色看。
影子闪烁了一下,反问:“你呢?是谁?如何进来此处的?”
奚茴略惊,没想到对方真能与她对话,稚嫩的声音嗡嗡地传来:“我是……从上面跳下来的。”
“哦?未被命火烧死?”影子说着,便在冰面下围着奚茴的身躯转了一圈,就好像那一道光于奚茴的头顶环绕,影子不论如何双脚总与她相连。
“命火?”奚茴回想起她的确看见了刺眼的火光,有金色符文穿梭其中,她的衣服或许就是被那火给烧光的。但她随即又反应过来,改坐成跪,她趴在冰面上盯着与自己面对面的影子,问:“我还没死吗?”
长□□浮于水面上,遮住了奚茴大半身躯,少女得知自己未死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先是笑了一下,又钻入了牛角尖:“所以是因为我还没死,才没给行云州惹来大祸的吗?”
可她要如何死?
少女眼神中透出疑惑。
影子浮动,问她:“为何要死?”
“我听人说问天峰下是行云州的禁地,没有半丝生气,若有活人掉入就会引起灾祸,我不喜欢行云州的人,我想和他们同归于尽。”奚茴对这个影子并无防范之心,她本就抱着必死的念头跳下来的,左右不过一条命。
“你想他们死,又为何要自己先死?”影子的声音忽而沉了下来。
他居然能从水中浮上来,奚茴看向借着银色水光逐渐立在自己面前的“影子”,暗红色一团雾蒙蒙的东西就像是在与她照镜子般,近到她的呼吸都能吹散影子雾气似的边缘。
“同归于尽是最笨的选择。”那道声音似乎带着些许笑意,蛊惑人心般离奚茴越来越近:“对付讨厌的人,自是亲手铲除才有乐趣。”
奚茴逐渐睁大双眼,她的视线唯能落在那影子的中心,耳尖微热,也忘了浸在冰水中的手脚有多冷。
“可是我太弱了,我打不过他们。”奚茴没眨眼,她方哭过,眼尾红彤彤,鼻尖也红彤彤的,声音糯糯,含了些自怜的委屈:“他们都有鬼使,也学了法术,有时差鬼使来欺负我,我都找不到是谁动的手。”
男子的声音不见同情:“那你就更要好好活着,唯有强者才不受欺凌。”
“你说得对。”奚茴连呼吸都暂停了,她抑制住心中的忐忑,柔柔弱弱地开口:“影子哥哥,你能帮帮我吗?我总要……先从这里出去才行。”
影子重新落入水中,水花溅开一道道银光,照在奚茴的脸上,也照亮了她眼眸中希翼且精明的光。
叮当——
一串银铃声响起,水滴又重新落下,奚茴看向银光中落到自己面前的东西,心跳逐渐加快。
那是她的引魂铃。
她将引魂铃捡起,紧紧攥在手中,再慢慢起身,看向与自己双足相连的影子,暗红色的火从冰面下延伸,化作一条赤线,直直地朝前方黑暗中而去。
奚茴抬脚,顺着赤线朝前走。
这片空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偶尔落下的水珠溅起水光,而她时不时看向手心里攥紧的引魂铃,心跳迟迟未能平复。
行云州的长老很少来渡厄崖,这世上真正罪恶滔天的鬼魂每一次被投下断崖都会记录在册,上一次记录已经是百年前了。
奚茴虽受排挤长大,但受她那算不上慈母的娘亲身份尊贵所庇,行云州各处对她并不设限,习法的书籍不给她看,记录的书册她却翻过许多遍。
即便眼前这团冰底火是最后被丢下来的恶鬼化身,那也至少于渡厄崖下存在百年之久,他必然不是一般小鬼祟。奚茴知道人有时服软,说些甜话也能得些明面上的好处,她故作柔弱,叫一声哥哥又不会少一块肉,但若能引得这恶鬼上钩,那她从此也就是有鬼使的人了。
行云州里那些人的鬼使,各个生前皆为良善,若斗,未必是这百年恶鬼的对手。
小奚茴按着鼓动的心口,半压眼眸,摆出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心思百转,已在思量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
活人坠入渡厄崖引来大祸既然是假的,那捡回了一条命,总不能白跳一次。
她不是第一次装可怜撒谎了,若是不会骗人,她也长不大。
这条赤线没有尽头,渡厄崖下的黑暗似乎也永远不会被外界光芒照亮,奚茴沿着影子指路的方向走了许久,她的体力不支,双脚打怵,甚至呼吸都有些憋闷了,也没能真的走出这片空间。
起初奚茴还有些耐心,但后来想起话本里说的鬼打墙,又不免怀疑这恶鬼究竟是真的被她所骗,为她指路,还是故意寻她开心,等她彻底瘫倒,再来折磨她。
随着触碰到的水越来越深,小奚茴的眼神也没那么坚定了,她胸闷气短时,终于停了下来。
“影子哥哥,我们还要走多久?”奚茴问。
赤线微光,原本没过她脚面的水如今已经到了腰,再往前走,她便要活活淹死在无边的深水之中。
那道冰面下的红光也在渐深的水里暗了许多,影子跃过水面,暗红色宛如一条自由的金鱼,摆动着似花儿绽放的尾鳍,几个眨眼便在黑暗的前方消失。
水从何而来,又有多深,奚茴一概不知。
影子神秘得很,他不愿回答的,奚茴也问不出答案。
少女咬紧下唇,握紧的引魂铃在掌心逐渐炽热,只听见那道清冷的男声道一句“跟上”,奚茴回神,心跳仿佛能击破胸腔,瘦小的身躯在银光水中颤抖。
她不畏惧死亡,也不会害怕欺骗。
奚茴闭上眼,猛地扎入水中,就像那道暗红色的光一样,化身一尾银鱼,彻底陷入了水中。
银光乍起,溅开的水浪如一粒粒珍珠,黑暗中冰面下,深刻的咒文豁然浮动于水面,暗暗的红光自中心蔓延,雷电蛛网般顺着咒文的脉络迅速流淌了一遍。
钻入水中后,奚茴便没了意识。
她于那水中沉沉浮浮,既不像一条灵活的鱼,也不是木讷的浮尸,她就像是与那汪水融为一体,是水中的一滴。
黑暗中无光,水中暗红色的那团火却一直未灭。水波荡漾,他的身形似乎也被拉长,他像是一个成年男子,有宽厚的胸膛,宛如温床,托着浑身玉白、八岁的少女,离开墨色的世界。
-
奚茴像是沉沉地睡了一觉。
炎上宫着火,她趁乱跑去问天峰,再等日落后一跃而下,穿过金线火海,坠入黑暗冰面整件事都像是破碎的镜片,一片记载了一瞬,纷纷从她眼前落下。
胸腔憋闷无法呼吸,让她骤然想起自己未死,明明不会游水,又扎进了冰水之中。
奚茴猛然惊醒。
未入噩梦,她并不觉得冷,甚至在睁开眼的刹那也不觉得憋闷了。
行走与冰面上被冻得僵硬的四肢不知被什么温暖着,血液流淌全身,她也逐渐清醒过来。
奚茴看见了一双眼。
那双近在咫尺,几乎与她贴在一起的双眸,形似三月盛放的桃花瓣,睫如腊月飘落的银雪,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倒影着奚茴猛然睁开的眼,将她一切神情牢牢锁入其中。
暗红色的火于她周身流动,那双眼睛也转瞬即逝,在她一个眨眼的功夫,水褪去,火褪去,黑暗尽褪,白光刺目,无边无际的光吞噬了她眼前的一切。
一股力量在她身后推了过来,奚茴这才找到了自己四肢,她伸手撑地,撞散了白光,摔在了一片柔软的草丛中。
柔嫩的野草扎得她手心微痒,暗紫色的袖摆上还有染了泥的玉兰花纹。奚茴的双眼被白光闪过,视线尚有些模糊,她闭了又睁,几次来回,这才逐渐看清了自己的手,与眼前场景。
天黑蒙蒙的,是深夜。
她眼前这片林子,正是问天峰下,行云州人放鬼魂入鬼域之地,这片草坪深厚的土地下,是曦地与鬼域交界处的一丝缝隙。
胸腔的跳动还很快,奚茴却没再眨眼了,她看向被她紧紧攥在手心的引魂铃,看见那银色的铃铛被染成了赤红,也看见了投在草地上,与她身形不符的影子。
她的确跳过渡厄崖,也的确死里逃生,遇见了一个被困在渡厄崖下的恶鬼。
奚茴动了动手指,将引魂铃收入袖中,再弯腰对上草坪上的影子,露出皎洁的笑容。
“影子哥哥,你还在吗?”她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投上影子的小草。
忽起风,几片叶落,只见那影子微动。
奚茴听见,他道一声。
“嗯。”
第3章 银杏生火:三
◎这座山困不住你。◎
林中的风带着一股青涩的草木清香,与行云州的人告诉奚茴的不同。
他们说问天峰的每一处都透着鬼域传来的阴气,唯有阳光才能驱散。奚茴已经不记得自己奔向死亡前是否感受到了这里的阴晦,可此刻,她的的确确觉得问天峰像是才下过一场雨,干净、清新。
奚茴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
她记得很久以前有人教过她,人心初始皆为善念,所以只要有人主动与奚茴走近,她都会选择先相信对方是报以善意的。
但她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欺骗过她。
故而所有人于她这儿的信任,仅有一回,每一次的最开始,她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最后落得受伤、悲惨的下场,她也于心中道一句“果然如此”。
而欺骗她,趁机欺辱她的人,她都会报复回去。
她想,若她真死在了那汪冰水中,也就成了鬼,届时她再面对那团暗红色的火,想尽办法也要熄灭了他。
但她没有淹死,没有冻死,她好端端地,甚至连衣服都找了回来,浑身温暖地坐在柔软的草坪上,等待阳光。
影子没有骗她。
奚茴又想起她看见的那双眼,疑惑更深,明明生者不可见死魂,她又是如何能看见他的?
“你真的将我带出来了,影子哥哥,你没有骗人。”小奚茴的手指绕着野草,坐了片刻后,又问:“你为何不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影子反问。
是啊?他为何一定要骗她呢?可为何,她以前遇见的那些人都会骗她?
小奚茴不懂,她想告诉影子,因为行云州的人都说她是怪胎,她不详,他们都会骗她的。
可这话终是被她压了下去,她现在心情很好,也不想提起这些事影响了情绪。
奚茴唇角微扬,收紧袖口,以免弄丢了她的引魂铃。
炎上宫的火应当早就灭了,行云州的人也必然知道是她放的火,而她从渡厄崖跳下至今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恐怕那些人都在四处寻她。
奚茴本想赶紧离开问天峰,才起身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她垂眸看向身下已经与自己轮廓一般的影子,沉了沉心后转身朝另一面走过去。
她爬过一回问天峰,对去渡厄崖的路已经很熟悉了,奚茴不觉得困与累,她只是不时抬头看向天空,望着天色往上爬,想要在天亮前赶往渡厄崖。
这还是头一次她选择相信,得来的不是欺骗,这种感觉很奇妙。
奚茴是个八岁的少女,即便在各种压力下成长,坑蒙拐骗着活到了现在,到底也只是个小孩儿,再狡猾,也仍有无法跨越年龄的单纯。
渡厄崖顶无草木,奚茴走到山崖边时,脚上的鞋彻底不能穿了,她随意将鞋子脱下扔去一边,赤脚踩上冰凉的石头往崖边而去。
眼前画面与她上一次来时像,也不像。
她跳崖时正值傍晚,晚霞烧红了层层云海,落日并不刺眼,宛如即逝的生命沉入黑暗。而此时,天光渐明,奚茴站在崖边,转身,背对着云海,面向东方。
东边的天空纤云很薄,像是染彩的纱交错漂浮。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但已能见到行云州的全貌。
奚茴迎风而立,长发飘飘,暗紫色的衣衫贴紧身上,她看向脚下的影子,道:“影子哥哥,你能看见吗?”
明明光是从东面而来的,那影子应当投在奚茴的身后,可就在她问出这句话后,影子转了方向,在她右侧的石块上拉长,像一副绘在了石面上的墨色人像画,高大、恣意。
“看什么?”他问。
奚茴眼也不眨,她看向逐渐升起的太阳,看见那金光洒向行云州。此地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群山皆于问天峰之下,一座座宫殿间高架悬空的桥梁,繁花锦簇,于云山雾林中折出七彩的虹光。
奚茴稚嫩的声音道:“看行云州啊,就是这里的人将你捉来,把你从渡厄崖扔下去的,但你还是出来了。”
影子沉默。
少女一副天真浪漫的模样,声音也似清泉动人,只是脱口而出的话却未分善恶。
她亦是行云州的人,她不曾想过如此煽动一个逃出生天的恶鬼,的确会给行云州带来灾祸;又或者她想过,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这座山困不住你。”奚茴抿嘴,似讨好地问了句:“你高兴吗?”
渡厄崖上的风很大,太阳越越来越亮,完全从地平线升起,宛如一轮金光,耀眼夺目。
风吹乱了少女的发丝,似乎也吹乱了地上的影子。
这座山困不住你。
这句话倒是动听。
影子发出一声低笑,很短促,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恍若错觉般,他道:“日出不错。”
奚茴愣了一下,这才将目光放在太阳上,她带影子来渡厄崖,是想趁着天亮前让他看一眼曾抓他困他的行云州的,结果他却看向日出了?
日出……有什么好看的?
天际的云霞分了层,金、青、薄粉,如上等绢布上多彩的绣纹,又似同时打翻入水的彩墨,这便好看了?
看久了还会眼晕,毕竟阳光灼目。
奚茴也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回日出,没品出什么美来,只觉得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是人活着的温度。
她豁然惊醒,出声询问:“你能看日出?!”
鬼魂不可见日,阳光会照散一切阴郁鬼气,即便是再厉害的鬼也不敢于白天作恶,他们畏惧阳光,畏惧白昼,可……为何影子能看见日出?
鬼使倒是可借人的阳气,于白日短暂现形,但……他们何时绑定契约的?奚茴记得绑定鬼使的契约颇为复杂,她没学过,也绝对没与影子结契。
心中尚有许多疑惑未问出,奚茴正要开口,她身侧高大的影子逐渐缩小,从右侧随阳光转向身后,变成了小小一个,成了她自己的。
袖中的引魂铃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影子的声音随风吹过奚茴的耳畔,扫过她的耳尖,如火舌舔过,烫了一瞬。
他道:“若必要找我,摇响你的铃铛。”
奚茴将引魂铃从袖中翻出,躺在掌心的铃铛如栗子大小,是行云州中最普通不过的引魂铃了,只是因为那里多了一缕魂,随着魂魄的颜色化作暗红。
她背对着滚滚云海,犹记得太阳落山时跳下渡厄崖前刮过脸颊如冰刃的风,此刻她几乎站在了原地,迎面而来的风却带着暖阳的温柔,与之前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