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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问天峰天色大亮,将要晌午,奚茴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她竟坐在渡厄崖边许久,等回神后便拍拍衣衫准备离开,可一路下山仔细回想,她脑海空空。
方才从渡厄崖离开时她还摇了袖中引魂铃,只是从前轻易就能发出声响的铃铛却成了哑的,不论她用多大力也没有半丝动静,奚茴还以为它坏了,叫了影子好几声也未见回复,便作罢。
从问天峰离开的路很好找,只是接下来她又该往哪儿走呢?
前路迷惘,她才八岁,一生漫长,离开了问天峰也不想回行云州去,反正行云州的人也在想方设法将她丢出去,何不她自己离开这地方。
行云州史记上的曦地并不安全,也不似古册上描绘的多姿风貌,从几万年前鬼域将与曦地重合,而两界被灵璧神君化身的界墙拦住后,所有鬼魂便都仅可从问天峰下流入鬼域,不然便是灰飞烟灭的结局。
辽阔曦地,唯有行云州中无恶鬼,有的是那些擅使鬼的行云州人与他们的鬼使,但行云州外的曦地入夜便危机重重,奚茴真要离开行云州,怕也不能好过。
可再难过……又能有多难过呢?
左右也仅一条人命,她死过一回的,便不那么畏惧了。
纵使心中忐忑,也不要被人驱逐。
奚茴想好了,她还打算临走前再绕去几个眼熟的地方给行云州的人再添几处麻烦的,却没想到才刚出问天峰,麻烦便主动找上来了。
“找到了!她在这儿!”
一道男声激动地从不远处响起,小奚茴手中拿着一截从山上揪下来的野草,正绕着手指玩儿,闻声一抬眸便见到几个身着蓝衣的男子朝她跑过来。
这几人太眼熟了,与她同在漓心宫住下,平日没事拦她路让她喊一声师哥,又因她没主动叫师哥而罚她洒扫玉露桥,奚茴不喜欢他们。
见到怒气冲冲围过来拦路的熟人,奚茴立刻反应过来她在上问天峰前还放火烧了炎上宫,想来应当是要被问罪了。
那日她走得早,没看火势蔓延,便故作不知,睁圆了眼放软了声音问:“几位师兄找我啊?”
“奚茴,你好大的本事,放火烧了炎上宫居然自己在问天峰躲了几天,可叫我们好找!”应泉在这几人中年龄最小,才十二,与奚茴差不了几岁,在一众束冠的男子中,他来呵斥奚茴也不显太过分。
奚茴张大嘴:“什么?炎上宫被火烧了?!……哎哟!”
她话音未落,应泉便一手压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整个人压弯了腰,他那把剑就横在她的背上,虽未出鞘,却寒气逼人。
“还装糊涂?若不是你做的,以你的性子早就否认了。炎上宫那么大的火势,连烧两日,整个儿行云州都能瞧得见,你如何会不知?!”应泉说完,周围几位师兄看向奚茴的眼神也变得嫌恶起来。
“她自幼谎话连篇,不必与她多费口舌,直接押到典长老跟前,等候发落。”年长的开口,其余人皆点头,便就这样押着奚茴的胳膊,叫她弯着瘦小的身躯几乎拖地似的跟在他们身后。
奚茴脚上未穿鞋,为爬问天峰双脚都磨破了,现下被这些人半拖半押地走着,脚心踩到碎石疼得冷汗直冒。
她讨好道:“陈师兄,能不能走慢些?我脚疼。”
陈涛:“别想耍花招拖延时间想点子。”
一句话将奚茴后面想说的话给打了回来,她动了动嘴唇,再看向已经流血的脚趾,咬紧牙根将疼痛忍下。
便是再难受,她也绝不会开口说半个字了!
应泉说得倒是没错,炎上宫的确被那一把火烧得不轻,便是几日过去宫殿边缘还有黑烟一丝丝往上飘。炎上宫共一宫六殿,灵院上百,如今烧了三座殿,主宫更是顶都塌了,一群炎上宫的弟子正在收拾残局,行云州五宫长老皆到齐了。
瞧见废墟似的炎上宫,奚茴心里还颇为得意,正想看张典那老头儿的臭脸,谁知在人群中瞥见了一抹身影,她的笑容立马垮了下来,脸色也变得苍白难看,心生退缩。
应泉察觉奚茴缩着肩膀有些抗拒,他冷哼一声,用力将奚茴往前方人堆里推去。
只见瘦小的身影踉跄两步,因双脚受伤没站稳,竟直直地朝正在议事的五人扑了过去。
她没碰到任何一个,只是摔在了靛蓝烫银柳的裙摆边,扬起的一阵风正好叫那五人停话,垂眸朝她看来。
那几双高高在上的视线未低,眼皮子底下睨着奚茴,身后陈涛说人带到,奚茴便搓了搓磨破手心的双手,不疾不徐地坐在原地。
穿靛蓝烫银柳裙的女人只瞥了她一眼便没什么温度地收回了视线,冷得奚茴呼吸一窒。
她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沙哑的轻呼:“娘。”
第4章 银杏生火:四
◎奚茴要被关十年的。◎
奚茴为何能在行云州活到八岁,即便生活得并不如意,却还是将这条命保了下来,多半因为她娘是行云州的五宫长老之一——岑碧青。
漓心宫是岑碧青所管,而她的夫君曾是行云州中名望能力皆最高的男人。他们青梅竹马,都在五岁引魂试会上开了灵智,一路相伴扶持长大,早早定了亲,也于成年后成亲,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
只是十年前问天峰下异动,有恶鬼逃出,奚茴的爹查出有一道可怕的力量将鬼域与曦地间的缝隙撕裂出一道骇人的缺口,若不及时补救,曾被封于问天峰下的恶鬼若一起倾巢而动,将会给行云州带来不可预料的灾祸。
当时五宫长老与行云州中所有擅使鬼者皆顺着那道缺口进入了两界交界之地,他们要在那些恶鬼冲出问天峰前杀死他们,也要及时于问天峰下落下封印。
那是一场持续几百日的恶战,进入问天峰的人来来回回,精疲力尽,可效果甚微。
一日奚茴的爹夜半惊醒,说有仙人指引,他有办法将缺口堵住,当时谁也不信他的话,即便行云州人将捉鬼当做自己的使命,可毕竟几万年来,谁也不曾见过苍穹之上的神明究竟长什么模样。
岑碧青当时已有身孕,不管不顾也要跟着奚茴的爹一并入问天峰。
那夜众人于山外落下封印,他们的确在问天峰顶看见了一抹异光,金线从苍穹的云层中坠落,那束光助他们结下封印,可奚茴的爹却没能从缺口被封印前走出来。
岑碧青当时浑身血色褪尽,落魄地捧着肚子于最后一刻跨出,她瘫倒在问天峰下,周身被鬼域的阴气笼罩着。她沉浸在死去丈夫的悲痛中,也因为动了胎气,孩子将要临盆而痛苦着。
奚茴就是在那日出生的,在四宫长老的护阵下,在行云州几名接产婆的围绕下,几乎要了岑碧青半条命才呱呱落地。
可她没看奚茴一眼,声音颤抖却冷得吓人,在奚茴的哭声中不断重复一句:“将她抱走!”
行云州的一场祸乱因岑碧青的夫君死去而停止,所以其余四宫的长老对她多了感激,即便他们心中认定奚茴于那日诞生实为不详,却还是将奚茴留在了行云州内。
岑碧青不曾管过奚茴的死活,奚茴甚至都不曾喝过她一滴乳汁。
众人都说怪胎命大,谁说不是呢?
否则奚茴早死了。
炎上宫上的烟中夹着灰屑,似雪花儿般轻飘飘地落下来,落了奚茴满身,只是雪花儿是白的,从不会落在奚茴的身上。几片灰屑擦过她的脸,叫她苍白的小脸看上去更加凄惨狼狈了些。
奚茴的那声娘叫岑碧青皱起了眉头,她错开身子似乎连离奚茴近一步都难以忍受。
在岑碧青的身边还站着个十三岁的少年,剑眉星目,如朗月皎皎。他先是看了奚茴一眼,再看向岑碧青,随后眼神又落在奚茴身上,动了动手想上前去扶她,又因周围气氛严肃而止步。
“奚茴,平日里你再无状我们也念你年幼,多番忍让,回回教导,可你这次火烧炎上宫,致使损失惨重!幸而未有人伤亡,否则就算是拿你的命来抵也不够!”炎上宫的典长老提起此事便吹胡子瞪眼,对奚茴是十二分的厌恶。
这种顾着自身面子的呵斥于奚茴而言不痛不痒,甚至还不如旁人说她一句死了爹还没娘养更扎人,她也就不动声色,乖乖跪着。
“你们瞧瞧!她这闷不吭声的,哪儿有半分悔改的样子?!依我说她就不该留在行云州!我们行云州为天神所授,人人五岁开灵智习得使鬼之术,为曦地万民存亡而生,可她呢?她哪怕干过一件正事儿也就罢了,非但屡教不改,更是回回变本加厉!”
典长老看向自己被烧毁的宫殿,气得指着奚茴的鼻子骂:“你母亲是漓心宫的长老,行云州的女中豪杰,你爹奚山更是落得曦地凡仙的名声,怎么你却这般烂泥扶不上墙?非要害我行云州不成?!”
奚茴闻言,心想什么叫烂泥扶不上墙?
她能活着长大已是不易,那些使鬼的法术谁也没教过她,她也想学一身好本事叫人刮目相看,可但凡偷看一眼都会被那些人的鬼使捉弄,不是掉进泥坑,就是摔进水里,几次挣扎死里逃生,谁又管过她?
冠冕堂皇的话奚茴听都听厌了,也懒得开口反驳,只冷冷哼笑了一声,这一声很轻,却被人听见,下一瞬就有一道气劲挥来。
啪——
结结实实的耳光落在奚茴的脸上,将她整个人打歪了身子,脸颊肿起,唇角溢血。
奚茴浑身颤抖,她慢慢抬头看向出手的人,女人离她十步之远,甚至此刻眼神也没落在她身上一瞬,偏偏方才袖间带风,是她漓心宫里的寒颜香。
“岑长老,你看这丫头如何处置?”嵘石宫的长老开口询问。
奚茴毕竟是岑碧青的女儿,如何发落,还要看岑碧青的态度。
片刻沉默,奚茴听到熟悉的声音开口:“姑姑,阿茴还小,多多教导便好,不如小惩大诫……”
少年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岑碧青一记眼神止住,他动了动嘴唇,有些担忧地看向奚茴,她这回闯下的祸实在太大了。
“炎上宫的事我不好参与,典长老自行处置,有错罚之,有过处之。”岑碧青这话,将她与奚茴的关系择了个干净,摆明了不会庇护她。
奚茴自然也听出来了,她心中愤怒、不甘,还有些许被忽视冷待的委屈。
她从来就没明白过岑碧青为何会如此厌恶她,若真不喜欢她,为何不在生下她后便掐死她?又为何要将她留在行云州,冷眼旁观所有人对她鄙夷、嘲弄,甚至连护身的本事也不曾教她半分。
奚茴抬眸,那双眼紧紧地盯着岑碧青,她眼眶通红,鼻尖酸楚,拔高声音道:“我听见他们说话了!”
突如其来的少女声音打破那些围观窸窸窣窣的杂声,奚茴的身上还有伤,她还在流血,可她的娘亲一眼也没看她,周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都是讥笑嘲讽、厌烦嫌恶。
“我听见他们说话了!我都听见了!就在炎上宫!”奚茴突然不管不顾了起来,她指着除岑碧青外的其他几位长老道:“他们在商量我的去留,说我天生不详,不配留在行云州,要将我扔出去!这个张典……他说、他说我于鬼气中而生,怕我离开行云州脱离你们的掌控,将来会祸害一方、要、要他们骗你,说与其将我扔出去,倒不如……灭口……”
奚茴越说越难过,她止不住哭腔,却又强忍着不落泪,可眼睛被泪水模糊她控制不住,便不断抬手去擦眼角,到后来带着哭腔,控诉着典长老。
“我气不过他,他既想杀我,那我便烧他宫殿,我错了吗?”奚茴说这些话时,眼神一直落在岑碧青的身上,她想看看岑碧青知道张典想过要她死,她会是什么表情。
可岑碧青没有表情。
比起奚茴忍不住的声泪俱下,岑碧青也仅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而已,她好像……真的很讨厌奚茴。
不……她不是讨厌她,她是无视她。
奚茴忽而觉得自己万分可笑,她以为她的痛斥能换来什么?换得岑碧青心软吗?这个人会对这世间所有人心软,人人都说她一句温柔,可唯独对奚茴狠心。
奚茴咬紧下唇,擦掉嘴角的血迹,她慢慢起身,即便说出火烧炎上宫的原因也无人同情她。或许在这些围观的人中,大部分人的想法都与典长老一样,认为她不详,是怪胎,留在行云州将来会害了行云州,出了行云州将来会害了曦地。
奚茴即便站起来也很小,还不到典长老的胸膛高,一个八岁的女孩子,刚刚过成年男子的腰。
正午的阳光落下,明明早间看日出时还很温柔暖和,奚茴现下却如置冰窖,那束光在行云州五宫长老的头顶形成光圈,他们那么高大,她又那么渺小。
奚茴对着他们道:“既然你们不想我留在行云州,我又闯下大祸,不如便借着这个机会将我赶出去吧。”
她的声音颤抖,却下定了决心。
奚茴想走,并非那么容易。
“你是行云州的人,若无约束,谁知你离了行云州可会打着行云州的名号兴风作浪,此举不妥。”角落里的金桥宫长老开口:“既然你已认罪行,便按罚典幽禁,一宫三殿二十四舍,罚几日,便关几日。”
奚茴的脸色在他的话语中逐渐褪去,她连呼吸都忘了。
“岑长老,意下如何?”几人看向岑碧青。
岑碧青沉默了一瞬,转身离开,便是应了他们的话。
跟在她身侧的少年闻言,心中不忍。幽禁不比禁闭,禁闭门前每日有人轮守,还能有外界声音顺通风口传入,有人会告知时辰,叫禁闭之人不至于不分昼夜,不知几何。
幽禁,便是将她圈在一处结界里,与外界彻底失联,常人关上一个月便足够崩溃,奚茴烧了炎上宫,至少得按三年起算。
少年的眼神一直落在奚茴的身上,他动了动嘴唇,才要说话请几位长老从轻发落,便听见岑碧青叫住了他。
“灵峙。”
谢灵峙顿了顿,白着一张脸跟上了岑碧青的步伐。
岑碧青走了,无人管奚茴死活。
按罚典,她得幽禁十年。
听见这时间奚茴的心里却没多少波澜,也不知是不是恐惧到了极点反而无所畏惧,她只是目送岑碧青于视线中消失,又因人微力小,只能沉默着被人押向幽禁之路。
那一路上奚茴没哭,难得押她的应泉觉得此罚略过,也不知是同情还是讥讽地说了她几句,见奚茴没应声,也就不再开口了。
行云州虽四季如春,但山峦之间也有背阴之地,凌风渡常年不被阳光所照,那里的野草却长得很高,成大片墨绿色,草地之下是一圈圈如密集蛛网般的阵法牢笼。
幽禁之地,便在此处。
应泉没犯过大错,也只关过禁闭几日。
禁闭是在行云州嵘石宫后的暗室里,通风口处可见每日晨光,三餐送至两掌大的小窗前,黎明还能听见嵘石宫的师兄弟们练功的声音,亦有鬼使相伴。
应泉没来过凌风渡,乍一见只觉得这里的杂草长得太野蛮了,那一条深川尽头像是被黑墨熏染,虽不比嵘石宫的暗室有人气儿,却也没传闻中的那般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