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泉道:“还好还好,你还能看见山山水水。”
此话才落,便有金桥宫的人来领先前滋事受罚幽禁的弟子,长老宫印一出,便见墨绿草丛翻滚,如涛涛浪潮,越来越高,像是要将几人淹没。
一股寒气吹过杂草丛中,凄厉的叫喊声顺着冷冽的风传来,那金桥宫的弟子是从草丛中扑出来的。一个二十好几的高壮男子形容枯槁,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嘴里不断喃喃:“师父……我错了,有没有人能听见?有没有人……”
应泉见他瞧见金桥宫的弟子,一时惊又一时喜色,竟过于激动,喷出一口血来。
这一口血将应泉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他不禁朝奚茴看去一眼,还不等看清奚茴的侧脸便有师兄将奚茴推入了那像能吃人的怪草丛中去。
一步踉跄,奚茴于暗幽无尽的野草间消失,应泉被风噎了一下,再见金桥宫的弟子要走,便撇开了自己漓心宫的师兄,厚着脸皮凑上前问了句:“几位师兄,那位师兄被关了多久?”
“两个月。”金桥宫的弟子言罢,便抬着昏厥过去的人离开了。
才两个月……
奚茴要被关十年的。
她方才被推进去之前,怎么也不哭一声。
应泉没忍住回眸朝身后凌风渡看去,阵锁阵,笼中笼,那里就是一片永无阳光照入的山渊杂草。
第5章 银杏生火:五
◎奚茴不认错!◎
问天峰上,云潮翻涌,寸草不生的渡厄崖经万年寒风吹割,将崖边削得凌厉锋芒,崖壁上每一块凸出的碎石皆如刀刃。
落日的光洒在翻腾的云层上,倒映着即将暗下去的蓝天,太阳与远山、天际相连,浮翠流丹,却寒风凛冽。
最后一束光即将隐入云层,不知从何处带来的一丝火星,顺风而降,渡厄崖上现出一道身影,欣长高大,宛如一尊神石像,满身玄色,长发几乎及地,在风中微微凌乱。
他如浓墨撞入了清水,衣袂与发尾晕开,隐隐透出些暗红色,似将入夜跳跃的火光。
火屑从他的双肩与眼睫上散去,飓风中的人面色不改,幽深的瞳孔中倒映着远方赤红,眼看着太阳彻底陷入黑暗了,他的身后才起了一阵黑风。
满地黑烟匍匐着朝那道身影靠近,又在距离他几步内停下,黑烟逐渐化形,霎时间定身,竟成了个浑身长满了眼睛的怪物,凸出的眼珠在黑烟中翻滚,偶尔狰狞出血丝。
“拜见焱君。”浑身眼睛的黑烟开口,声音嘶哑,宛如濒死的老者。
他集诸多鬼魂所炼化,从鬼域中逃出,又被困问天峰下,满身的眼睛可爬地而行,成为铺天的网,所及之处,任何事情皆无可隐瞒他。
而此刻背对着他,面向渡厄崖云海的人,正是令整个鬼域都闻风丧胆的存在。两界交处,不论是多恶的鬼无不对其俯首称臣,尊称焱君。
即便是受万鬼膜拜,多少年来,这个男人也不曾离开过问天峰下的封印。
“恭喜焱君摆脱封印。”千目诚心叩拜。
男人负手而立,搁于后腰的手白皙纤长,远看像一截枯瘦的白骨,近看又渐渐化作人形。
他垂眸瞥了一眼自己飘摇的袖摆,那里暗红色的火几乎烧至地面,与地面相连。
“只是魂魄出来了而已。”云之墨低声道。
与他几乎隐蔽于夜色的气质不同,他拥有一双透亮的眼,与清澈的声音。
他脚下踩着的问天峰,于几万年前而立,为苍穹之上诸天神仙合力设下,化作降鬼压魂的封印。而他,即便魂魄此刻能站在渡厄崖上看日出日落,那具身体仍被压在了山下,沉入水中,被烙印下无数符文法咒。
说起来能得见天日,还得多亏了那一心寻死的小丫头。
几万年来,从渡厄崖上跳下来的人不止一个,或为情所困,或被心魔所控,那个小丫头绝不是第一个坠下渡厄崖的生人。可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穿越命火,化作一缕鬼魂,也不可能完整地从那些这几万年来被丢下渡厄崖的恶鬼中逃脱。
“你可看清她是如何进入封印的?”云之墨问。
只要是黑暗中,便没有千目不知晓的事。
千目道:“命火处属下不敢靠近,不知她是如何在命火中活下来的,但她闯入恶鬼阵中,周身似有一道无形的气劲,凡是想要将她吞噬的恶鬼皆被风化,那个小姑娘似乎不简单。”
她的确不简单,能活着进入鬼域与曦地的封印界处,还能将他的魂魄也从问天峰下带出。
云之墨想起了那双狡黠的凤眼,八岁的小姑娘很聪明,娇娇软软地叫他几声哥哥仿佛真切地把他当成亲人一般,无非是得知自己没死又不甘心被困,才对他服软卖乖,想要他指引出路。
云之墨本也想借她出封印,便顺了她的意。
只是他的身体还在山下压着,暂且离不开行云州。
风中有异,云之墨微回眸,道一声:“退下。”
“是。”
千目一瞬化作水烟,顺着山崖流入了云海之下。
千目离开好一会儿,渡厄崖上的风也回归纯净冷冽,云之墨抚衣袖转身,身作一阵风消散于天地间。
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谢灵峙却跟着岑碧青一路走到了问天峰下。
问天峰下有四十二碑,碑上咒文如浑身荧光的爬虫,随时辰与风向而改,这里的碑是问天峰的封印,碑后的黑暗正是通往鬼域的一扇门,是如今曦地与鬼域唯一相通之处。
谢灵峙听行云州的人说,当年奚茴就是在这四十二碑阵中出生的。
她出生时封印重新落下,奚山永远留在了通往鬼域的这一线死路上。而小小的奚茴也满身带着光,水淋淋地染湿了襁褓,她的身上布满了浓浓的阴气,霎时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谁也不认为这是一个吉兆。
当年岑碧青挺着大肚子跟着奚山一同进入了通往鬼域的缝隙中,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岑碧青挚爱奚山,正因如此才没有在奚茴出生时掐死她,却也再无法面对她了。
“姑姑。”谢灵峙见岑碧青站在四十二碑前沉默,没忍住开口:“十年幽禁非人所受,我听说金桥宫的一位师兄只被关了两个月就又吐血又说疯话的,阿茴才八岁,她还年幼……”
“那是她自己做错了事,她便该自己承受。”岑碧青的声音很冷清,记忆陷入过往,实在不想提起奚茴。
“就不能网开一面吗?凌风渡阴森可怖,如暗地牢笼,十年后……阿茴未必还在了。”谢灵峙想起应泉送奚茴去凌风渡后归来时脸色惨白的模样,又想起他说的话,心中满是担忧。
“她会活着的。”岑碧青轻声念了一句,又沉下眼眸,脸色微白,就连声音都变了:“灵峙,你快将四位长老请来!”
谢灵峙闻声背后起了一层冷汗,岑碧青向来清冷,什么事都难叫她动容,她方才那一声几乎哑了嗓子。
“是!”谢灵峙不敢耽搁,连忙转身跑去寻其余四宫长老。
岑碧青看向四十二碑后的黑暗缝隙,那里时不时会有鬼域阴气散出,而后皆被四十二碑所阻隔,那些都是鬼域而来的恶鬼或是曾被丢入渡厄崖的恶鬼冲撞而来的。可她方才瞧见,一缕缕黑色的阴气中似乎燃烧了一簇火,红光如线,沿着缝隙爬上了山壁。
-
奚茴被推入比人还高的野草从时,柔韧的野草割破了她的脸,些微疼痛传来脸颊,她嗅到了血腥味,那气味很快便消散了。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奚茴就陷入了黑暗中,与昏厥过去不同,更像是她坠入渡厄崖底有过一阵的伸手不见五指,然而渡厄崖底尚存微光与声音,这里什么也没有。
奚茴闻不到自己的血腥味,她也感受不到疼痛,她甚至不知自己是站着还是卧着,脚下虚虚的似乎是踩到底了,又像是浮在柔软的云层上。
奚茴慢慢伸出手想要触碰脸上的伤,可她就像是碰不到自己,自此身体成了一缕魂,手指无触觉,脸上也无痛觉。
照常呼吸,睁大双眼,她连自己的心跳都感受不到。
奚茴逐渐慌了,她尚年幼,即便无畏生死却也惧怕折磨。奚茴开口喊了一声,她的声音就像被无名的东西吞下一般,不论她喊出什么都得不到半丝回应,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这种感觉……让她误以为自己正站在即将消失的边缘。
五感尽丧。
骤然而来的恐慌与窒息席卷上她的胸腔,奚茴害怕地奔跑了起来,她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与她过去关禁闭时完全不同,那里她至少能听见自己的回音,还能与偶尔送饭过来的师姐妹们对骂两句。
可这里是什么?
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里将她的一切感受全都吞噬,却放大了她的想象与情绪。
奚茴喊了许多人的名字,她叫了岑碧青,叫了典长老,叫了谢灵峙,甚至连平日里总欺负她的应泉都叫了,她骂了他们许久亦没有口干舌燥,她跑了许久也碰不到这片黑暗的边际。
时间在此处暂停。
无光,无气味,无触觉,幽禁的惩罚,能搓磨人的意志,心智坚定者可做为一次闭关,心智不定的便会生出心魔从而疯癫。
奚茴只有八岁,那些人打定主意要将她关进来时,便没想过要让她活着从这里离开。
她会被这种窒息感所吞噬,她即便再坚强,也不可能如金桥宫的弟子一样熬过两个月,更何况当时给奚茴所设的时间,是十年。
奚茴终于有些后怕了,她以为自己连死都不怕,这世上必没有什么会吓到她,可是什么也没有的世界真的叫她几乎崩溃。
她生了胆怯与退缩,她不知那些长老是否能看见凌风渡中的她在受怎样的折磨,她甚至假意哭着求饶,想看看他们能不能给她一丝回应,可后来假意的求饶变成了真心恐惧,这里的黑依旧是一汪墨水,连波澜都不曾掀起。
“娘……娘!我害怕……”
“我没做错什么,为何要这样惩罚我?我不过是以牙还牙……为何这世间人人都可以欺负我,为何不许我还手?”
“娘……为何你总是看不见我,若你真的不喜欢我,为何不干脆一刀杀了我?!”
她的所有声音都被淹没,就连她自己都听不到,遑论那些根本不会在凌风渡前守着她的人。她的一切咆哮呐喊都被吞了干净,就连她落泪,亦感受不到泪水划过脸颊。
她终于体会到被人推入凌风渡前所见金桥宫的师兄为何在见到光、见到人的那一刹呕出一口血,经历过这般折磨的人若离开了凌风渡,再凌厉的锋芒和棱角都会被搓磨光滑。
奚茴感受不到时间,她从最初的恐慌到妥协,又从妥协到求饶,最后在无用的求饶中生出了丝丝不甘。
凭什么呢?
凭什么只能他们欺负她,她就不能报复回去?
凭什么她只能任他们打罚,连反抗都无力?
就因为她年幼吗?因为她太弱了,因为她做得还不够多,所以岑碧青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奚茴想她当时不该烧炎上宫的,不、是不该只烧炎上宫,她应该将整个儿行云州都放火烧了!她本意就是要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又凭生什么妄念,觉得岑碧青会怜惜她们的骨肉之情。
倒不如死在渡厄崖下,倒不如化作厉鬼,这样她至少还能反抗,临死前拉下一两个人陪葬!
她没有做错!
奚茴不认错!
她不再走动,便就在原处,一遍遍在心底重复给自己听,她不能妥协,不能认错,她一定……一定能熬过这十年,待她出去,一定将他们全都杀了!
十年之漫长,奚茴不知自己是否能真的挺过去,她原以为自己至少得疯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会提前见到光明。
被人从凌风渡中拉出来时奚茴浑身无力,整个人扑在了野草地上,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四肢发麻发软,连站起来都费劲。
微光刺眼,骤然晒在了她的身上,她就像是鬼魂,险些要灰飞烟灭。
皮肤刺刺的痛,奚茴的思绪还在不甘的亢奋中沉浮着,而站在她面前的几个人宛如高不可攀的神明,看着瘦弱的少女浑身颤抖,血色褪尽。
谢灵峙就站在岑碧青的身边,他看见奚茴此刻的模样,心下刺痛,满目不忍。
这才只过了三日而已,奚茴便像是死过一回了。
十年……三千多日,奚茴若足够坚强,也还要再死上几千回。
第6章 银杏生火:六
◎影子哥哥!◎
奚茴始终趴在草地上,无力抬头去看将她拉出来的这些人,即便在凌风渡中幽禁没有日夜之分,她却也尚存理智,知道自己没真的解脱。
可她觉得很痛,浑身上下都在痛,尤其是心口,那里炙热跳动的心脏告诉她她还活着,与凌风渡中的窒息相比,此刻一切感知都成了锋利的刀刃,割得她千疮百孔。
“奚茴,我且问你,三日前你为何会出现在问天峰?”长沣长老开口后,奚茴沉默了许久。
她忽而一笑,眼眸亮晶晶地抬起,问道:“怎么?你们大祸临头了?”
这么说那个传闻也不尽是假,行云州若真大祸临头,她死就不可惜了,大家同归于尽,太好了!
这般一想,奚茴便更高兴了,她甚至有力气趴在手臂上笑出声。少女的笑声在众人的沉默下显得阴郁难测,更叫他们背后起了一阵凉汗。
“回答我!”长沣长老怒道。
奚茴才不会说,就让他们急去吧,她现在可高兴了,这些人在耳边如何聒噪她都听不进的。
众人见她不答反笑,有人嘀咕一句:“她该不会是疯了吧?”
凌风渡中出来的人,疯的十有八九。
此问一出,谢灵峙立刻顾不得其他,喃喃一句不会的,便蹲在奚茴身边,像是要劝她。
“阿茴,你不要逞强,把你知道的都告诉长老,若你看见什么异状便说出来,或可减刑的。”谢灵峙说着便去拉奚茴的手,他的手心滚烫,还有一样小东西被塞入了奚茴的手中。
奚茴察觉到手心里的物件,那东西被谢灵峙握了许久,已经温热。
她抬眸看向谢灵峙,谢灵峙抿了抿唇,眼眸中倒映奚茴苍白的小脸,只见他的唇轻颤,无声道了句“对不起”。
他救不了她,他与她一般弱小,不过才是个少年,又如何能撼动行云州几万年来的刑典惩罚。
奚茴却朝他笑了一下,眼神很冷,像是要将谢灵峙戳穿,她也动了动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讨厌你。”
此话一出,奚茴便用力地将谢灵峙推开,甚至嫌恶地将手在身上擦了擦,再看向背光而立的诸位长老,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浑身汗湿也不发一言。
两方僵持,不论长老们如何逼问,奚茴都只是笑,她看他们越急,便说明行云州的问题越大,他们越担心,奚茴便越高兴。
“长沣长老,典长老!”人群中一名弟子高呼,跑到跟前来便道:“问天峰下落碎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