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声——温三【完结】
时间:2023-05-20 23:17:29

  “阿茴,不履邪径,不欺暗室,这是做人的道理。”谢灵峙蹙眉。
  奚茴沉声道:“听不懂。”
  谢灵峙知晓她没读书的机会,认得的那几个字还是他们年幼尚未分道扬镳时他教的,有些话听不懂,却是必须要听的。
  “我曾想拉你向善,实则是我想偏了,人只要一生不行恶事便已足够。”谢灵峙低声道:“那个公子……不是良人。”
  “背后说旁人坏话者,便是良人了?”云之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只见他人从竹屏风后走出来,折扇打开遮帘,双眸朝楼梯口的转角处一瞥,正落在谢灵峙抓着奚茴手腕的手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方才的话他听见了,知晓奚茴气冲冲地往回跑是为了去杀人,他心里那点儿不快间释然,反而有些觉得好笑。奚茴那么点儿大的小人,又没什么本事,怎敢冲进去杀人的?
  她虽行事不怎顾后,却也不是没有脑子,能这样冲动必是因为他,这样一想,云之墨心里甚至高兴起来了。
  “公子若身家清白,为何隐姓埋名?若是光明磊落,又为何无故出手伤人?”谢灵峙看向云之墨,心跳加快,屏息防备。
  他不齿云之墨的手段,又畏惧他的能耐。
  云之墨道:“不告知姓名原就是看不起你们,不欲与尔等为伍,至于伤人一事……我不是已经将那人的舌头接了上去?”
  “那你又为何因一时不忿撺掇阿茴替你杀人?!”谢灵峙质问。
  这回不待云之墨开口,奚茴便道:“是我自己想杀他,他让哥哥不高兴就该死。”
  她将云之墨护得严严实实,弱小的幼苗还想替参天大树遮风挡雨。
  楼下云之墨低声笑了起来,阶梯旁的地灯暖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于男子周身形成了几层光环。
  云之墨道:“我现在就很高兴了,小铃铛,下来。”
  奚茴眨了眨眼,她奇怪地朝云之墨看去:“你不生气了?”
  云之墨摇头摆扇,双眉微抬,非但没有生气的模样,甚至心情甚好,那双眼都因心情不错而弯弯。
  既然他不生气了,那阿成也不必杀了。
  谢灵峙瞬间察觉到奚茴所有防备与戾气于这一瞬卸下,她扭着手腕重新看过来的眼神也没有方才的偏执狠厉,平静地朝他伸手:“小刀还我。”
  谢灵峙握紧匕首没还给奚茴,转而对云之墨道:“我要与你谈谈。”
  “你不配与我谈。”云之墨朝奚茴勾勾手:“过来,我带你去吃肉。”
  奚茴脚已经跟着云之墨走了,头还回过去看着谢灵峙:“我的刀……”
  阔步朝外走的云之墨抬起另一只手,晃了晃手中做工寻常却被磨得锋利的匕首,赫然就是被谢灵峙方才拿在手里的那个。
  谢灵峙一惊,低头去看,右手空空,可他连对方何时从他这里取走匕首也不知道。
  心中骇然如浪涛,层层叠起,云之墨说他不配与他谈,如今看来,他们之间力量悬殊,云泥之差,此人若真要对奚茴不利他根本阻止不了。
  “阿茴!”谢灵峙唤了奚茴一声,匆匆从楼上追了下来。
  奚茴回眸。
  曦地九州能人居多,只要是习了法术的世家都在行云州人面前报过家名,更有挤破头想将年轻一辈的佼佼者送入行云州修习的,那些人的底细谢灵峙都知道。云之墨不在其列,他远在谢灵峙之上,远在那些世家之上,甚至远在五宫长老之上。
  他是何时遇见奚茴的?
  谢灵峙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问出:“你究竟是何时……与他相识的?”
  奚茴抿嘴,已走至客栈门前的云之墨替她回答:“细算起来,应是十年零两个月。”
  竟有十年。
  谢灵峙又问:“你是行云州人?”
  这回云之墨没有回答他,奚茴也跟上对方跑出客栈。
  十年前奚茴被关入凌风渡,谢灵峙知晓云之墨非鬼魂,唯一能解释的便只有他是行云州内某隐世氏族之后。
  谢灵峙想成为奚茴的盾,却知他或许永远也近不了她的身侧,可这世上似乎已经有人成为她的盾,有人能护她叫她不受欺负了。
  云之墨于旁人是邪,于奚茴是善,谢灵峙心中五味杂陈,喜忧参半,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他绝不会伤害奚茴。
第40章 琵琶有语:四
  ◎他的身上也有珠子。◎
  繁城入夜更显得热闹, 许是因为多半百姓都无需做农事讨生活,玩乐起来不分昼夜,大街小巷里走动的有男有女, 结伴而行的公子哥儿和小姐们说说笑笑,一派欣荣。
  高楼耸立, 路宽街广, 道路两旁的铺子酒楼里时不时传来一阵吃食香味, 奚茴本就没怎吃饱, 如今闻见味道走不动道, 拉着云之墨的袖子站定在一家酒楼前。
  这酒楼算不上繁城里多出名的,却也有一两道拿得出手的菜色,楼中掌勺的大厨从潼州而来, 有一道旁的地方没有的潼州美食颇受繁城人喜爱。
  奚茴闻到的便是那道菜的香味,这里人多,她不想顶着坑蒙拐骗吃霸王餐的危险叫云之墨丢脸, 索性奚茴身上有钱, 干脆拉着对方直接跨入酒楼里。
  酒楼立马有小厮迎来, 瞧着来者相貌非凡,那男子一瞧便非富即贵, 一男一女牵着手来吃饭关系必不简单, 小厮便给他们挑了个没人打搅的角落里。
  奚茴也不知这里有什么特别的菜色,只是盯着隔壁桌的瞧着不错, 便说与那桌来个一模一样的就好, 小厮退下后, 她才好奇四顾。
  酒楼不大, 堂内也有个小台子, 台子上放了个银边镂空雕菊花的屏风, 屏风若放在小台子前头,便是有人在里头弹唱,但放在小台子后方还加一桌一椅,必是有人要说书了。
  如今桌椅被人抬上了台,旁边桌有人开口:“听说今日说书的是黄先生。”
  “他惯会说些吓人玩意儿,李兄若怕,我们便速速吃了,早去百琼楼找几个体贴的服侍歇下?”另一个人打趣道。
  便有男子哼了声:“谁怕?说到底就是个故事,我非与你坐在这儿听完不可,来人,再上两坛酒!”
  说到这儿,二人又开始胡侃,奚茴没细听他们说什么,只是将目光落在一旁抖臂卷袖的年轻男人身上。见他端起银杯饮茶漱口,吐出的水都有人特地接着,做派威风。
  “有何好看的?”云之墨也朝那男人扫了一眼,展扇扇风,随口问了句。
  “他的身上也有珠子。”奚茴指着那个男人说道。
  云之墨本想问什么珠子,随后双眸微眯,看见了那男人袖子里露出一截穗子,穗子上方打了璎珞,里面装着微微发着光的东西,可不就是与先前在年城能保戚袅袅尸身不腐的“舍利子”一模一样。
  那本就不是什么舍利子,而是妖丹,被小正交给叶茜茜后便落在了谢灵峙的手里。
  奚茴因此还在心里嘀咕,那东西本就是她捡到的,如今也不能还给她了,而谢灵峙能有那么多好东西送给她当奖励,怕也是这样走一路捡一路的。
  云之墨只扫过一眼珠子,嗯了声:“是从同一个妖身上落下来的。”
  他一顿,想到了什么:“你想要?取来就是。”
  说是取,实则也就是抢,这东西于奚茴而言可有可无,只是曾被人从自己手上拿走过一个,再见到一个便难免手痒。
  恰时饭菜上桌,她也没说自己要不要,立刻就被端上来的吃食吸引目光,只道:“瞧着真不错。”
  比客栈里谢灵峙他们吃的那些要好太多了,那边清汤寡水一瞧便没胃口,哪儿有这里的饭菜香。油焖笋,百菇汤,大刀白肉都被切成了一片片晶莹薄翼般端上来,放了咸甜的蘸水,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酒楼里潼州来的大厨拿手的便是一道叫花鸡。
  那菜用料简单,工艺却颇为复杂,先将鸡肉泡在牛乳里两个时辰,待鸡肉软和也吸饱了牛乳再用香料腌制,多包几层荷叶增香,裹紧了盖上一层盐和的泥巴,放在火炉里烤上一段时间,再拿出来时鸡便成了个黑不溜秋硬邦邦的蛋。
  奚茴还没下筷,便见小厮掏出个袖珍的铜锤头用力敲了两下,泥块散开香味儿扑鼻而来,撕开荷叶里头是汁水饱满的鸡肉,筷子一戳就开,油汪汪的散发着香料与荷叶的味道。
  什么珠子不珠子,舍利不舍利的,在这从未见过吃法的鸡面前,于奚茴而言都是浮云了。
  每当吃饭时奚茴总很安静,她以前时常吃不饱,故而嘴里只要塞了食物便不出声,一口一口吃到够为止。
  这边埋头用饭,那边穿着姜黄色绣金钱菊长衫的男人已经上台,他也挥着折扇,声音不高颇为蛊人,带着情绪去说故事。大家都知道黄先生擅说吓人的志怪故事,起先听的人不多,后来觉得这故事颇为耳熟便都听了进去。
  “城中男子一个接一个死去,七窍流血,被人生生地挖去了心脏。”黄先生见众人都朝他看来,故意压低声音道:“鲜血流了一地却不见那些死人的身上有什么伤口,便有仵作去查,原来那些人的心脏都是被人以手探入喉咙,穿过脖子抓到胸前里,又生生地从嘴里给拽出来的。”
  “咦——”几人抖起胳膊,桌上的饭菜都不香了。
  这故事可不耳熟,便与他们繁城近几个月发生的类似,都是一些达官显贵家中的男人不知因何原故在各种地方被杀,还都是挖心而死。
  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因为繁城内因挖心而死的人中还有两个女人,这些死者之间毫无关系,有的甚至从未见过面,城内城外的都有,这才让衙门里的人毫无头绪。
  “谁人能有这个本事,从嘴里伸手进去掏走人的心脏?便有人猜杀人的根本不是人,或妖或鬼。衙门里的人听了觉得有道理,便请了大师前来作法,果不其然被那大师发现了蛛丝马迹,顺证据寻了过去便发现杀人凶手就藏在了一个官老爷府中,是那家府里的小妾。”
  黄先生饮茶道:“那小妾貌美如花,娇滴滴的平日里连只蚂蚁都没敢踩死,谁信她有这手段能杀人呢?可城里死的人实在太多,为了说法上过得去,便有人提议让这小妾献祭。如若人真是她杀的,她必露出真面目来,若人不是她杀的,那便是大师的罪过,他们不过是听命办事。”
  “哎呀,娇弱的女子如何能杀死那么好些男人呢?何况这小妾足不出户,哪儿有那个本事?”台下有人唏嘘,便以为这就是个替死鬼了。
  “当时的百姓也如诸位这般认为,那女子被迫献祭,在城中众人面前被活活烧死,大师在一旁诵经超度,待所有人都以为万事已定时,当天却又死了一个人。死的不是旁人,正是寻妖的大师!”黄先生说完,折扇轻轻往桌面上一敲:“接连七夜,夜夜有人被杀,皆是被人挖了心。”
  台下纷纷传来惊呼,酒楼外的街道里刮过一阵风,偏偏这个时候街道口上人影稀疏,原本热闹的繁城忽而陷入了寂夜当中,静了下来。
  黄先生俯身向案,面色凝重:“那座城里人心惶惶,一个又一个人接着死去,所有人都道是有鬼,因为他们看见小妾的鬼魂在窗前飘过,或吊死在他们家的房梁上。不过短短一个月,城里的人走的走,疯的疯,皆说是那小妾被冤死化作恶鬼来报仇。”
  一个小厮弯腰走过桌旁,正给客人端菜,他忽而出现吓了那桌客人一跳。一声惊叫传来,紧接着吓倒了一群人,还有些相熟的已经贴在了一起,纷纷朝不断刮风的酒楼门口瞧去。
  酒楼老板也坐在二楼雅间,眯着眼不赞同地摇摇头,对身旁的人道:“你去让黄先生说些轻快些的故事,这也忒吓人了些。”
  酒楼正门外步入两道人影,又有不惊吓的叫出声,待定睛一看对方的穿着打扮,认出这是行云州的仙使,这才纷纷松了口气。
  还有胆大的撺掇黄先生:“接着说接着说,黄先生,后来如何?”
  奚茴也被这一声声尖叫吸引,那只叫花鸡吃得只剩下条鸡腿被她拿在手里,她抬眸盯着黄先生,等他故事落幕。
  进酒楼的二人是谢灵峙与应泉,他们没靠近奚茴,只是在她不远处落座,眼神却始终放在云之墨的身上。
  云之墨倒是惬意,从始至终听故事,觉得有些意思,手里的折扇也不扇了,只轻轻敲在桌沿上打着轻松的节奏。
  黄先生哼哼笑了两下,他笑声诡异,牟然起身,只见他折扇一展,从自己脸前晃过,双眼睁大摆出惊奇的模样道:“原来那小妾本是个狐妖!城中那么多条人命皆是死在她的手里,见城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遂有恃无恐便又重新现世,当日被火活活烧死的小妾不过是她断尾求生,就为了让那大师放松警惕好杀了对方。”
  “她为何要杀人?”有人问。
  “这世间薄情寡义的男人不胜枚举,那狐妖也曾受过情伤,便给自己画了个精致妖娆的皮相去试探男人的真心。她专门去找那些已有家室的男人,一旦对方被她所魅惑,她便现形杀人。”黄先生抖着袖口露出自己一截胳膊来:“人的胳膊这么粗,如何能通过喉咙挖出心脏?原是那狐妖的爪子纤细,指尖锋利,轻轻一勾便能把连着心的筋脉割断,从胸腔里拖出来。”
  正是此时,酒楼老板身旁的仆人过来耳语两句,黄先生挑眉,知道自己不能再胡侃下去,免得真把客人们吓跑了,于是匆匆结束故事。
  “她恨大师带来众人,也恨城里的百姓逼她去死,世人凉薄,便是为了一些没道理的事逼一个人去死,只要那人不是自己也不会求情,狐妖为了报那断尾之仇,这才祸害了整个城池。”黄先生晃着扇子,重新坐下。
  奚茴听进去了,她眨巴眨巴眼问:“那后来呢?她去哪儿了?”
  “后来?自是因为重新现身又被其他道人发现,她作恶多端,遇上了这些人只有死路一条,背负了那么多条人命,最终也没落个好下场。”黄先生摇了摇头。
  “真可惜。”奚茴撇嘴,:“她做了这么多好事却没个好下场。”
  黄先生正欲下台,听见奚茴这么说脚步微顿,颇为新奇地朝她看去一眼:“好事?姑娘以为这狐妖做的是好事?”
  “她试探出那些人都不堪托付,遂杀之绝了他们祸害旁人的机会,这不是好事?至于那些被吓死或杀死的百姓,是他们先要放火烧她的,就莫怪旁人回来寻仇了。”奚茴道:“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黄先生微怔,这才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奚茴,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她:“是吗?”
  是天经地义的吗?
  奚茴点头,转而问云之墨:“若是哥哥换做这狐妖身份,会如何做?”
  云之墨挑眉,他也有那般被动的时刻?须得断尾求生再伺机而行?
  折扇重新展开,金边墨纸,上面没有半丝杂色,扇起的风扬起他的发丝,云之墨理所应当道:“一个个杀太麻烦了,一把火扬了那座城便能干净许多。”
  “二位还真是……与众不同。”黄先生说罢,对两人拱了拱手就要走,谢灵峙与应泉一并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黄先生,借一步说话。”谢灵峙开口时目光扫过奚茴,她方才说的话他自然也听见了,只是现下不是教奚茴分辨是非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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