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平平整整,不见刀光,削得干净,白嫩的手一个在左,一个滚到了右侧青楼门前,手指上还戴着纤细的金戒指反着微光。
云之墨折扇展开,扇了扇风,看也没看那女人道:“这回是真断了。”
奚茴慢慢将匕首收回,这动静引得周围人纷纷看过来,见满地的血又避开了些,唯独他们二人站在人群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
“啊,啊——”方才还借着酒意胆大撩人的女人此刻彻底清醒了过来。
云之墨出手太快,她断手的瞬间甚至没察觉到多少痛楚,直到此刻剧烈的疼痛从双臂的断口处传来,她失了一双手,血肉模糊地粘着袖上的纱,血染红的黄裙,才只看一眼女人便晕了过去。
“杀、杀人啦!”有人喊道。
青楼里认得女人的纷纷围过来,还有人去探女人的鼻息,确定对方只是晕过去还没死,便指着云之墨道:“是他,是他想杀人!”
“谁看见了?”奚茴问。
自是没人瞧见。
“可,可她方才就是与你们说话,突然就断了手,突然就晕过去了!”青楼里的人道:“若不是你们动手,难道她的手会平白无故被砍断吗?”
“我哥哥手里连匕首都没有,怎砍断那个女人的手?你看她手腕平整,骨头都没碎便被削平了,肯定不是寻常利器所致,说不定是鬼弄的呢。”奚茴抬起下巴,理直气壮道:“繁城闹鬼也不是一日两日,你们可别错怪了好人。”
这般一说,那青楼里的人又犹豫了。
众人不忍看那掉下来的一双手,可若真去瞧,那手的确断得太平整,且晕过去的女人自始至终都没碰到云之墨,甚至没近他五步之内。谁也没瞧见云之墨动手,男子翩翩摆扇,血洒了一地也没溅他身上去,实在不像是他动手伤人。
“难道真的有鬼?”不知是谁嘀咕一句,剩下的人立刻散得更开,谁也不敢在此地久留,便是方才打算进这一家青楼的男人都调头便走。
奚茴与人辩驳时,云之墨一直在看她。
少女双眸瞪圆,倒映着灯火,义愤填膺,就像真的不知是他断了那女人一双手。若不是她牵着他手的手指轻轻在他掌心抠挠了两下,云之墨都险些要信她的话了。
啧,小铃铛演得真好。
奚茴说是鬼伤人也没错,于她来看,云之墨可不就是个死了几万年的恶鬼。
人都怕鬼,纷纷散场,女人被人拖了回去,前头一地的血,奚茴与云之墨干脆转身走上桥去红珞街。
站在桥梁上能听见风拂垂柳扫水面的声音,这一处才上演鬼伤人的闹剧,周围更安静了些。
“方才我不出手,你打算如何做?”云之墨问她。
奚茴的匕首虽藏于袖中,可她确实握住了刀柄。
她道:“她若敢碰你,我就砍她的手。”
结果还是一样的。
“那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好端端的为何要故意把手帕丢你面前,非要你捡起来折辱你?”奚茴颇为不忿道:“想让我的鬼使给她弯腰,她当她是谁?”
小模小样的,那双狐狸眼微眯,似有些骄傲云之墨是她的,又占有欲十足地证明。
云之墨没眨眼,从她方才挺胸而出时到现在一下也没眨,视线也一瞬没从她脸上挪开,这一刻奚茴挠他手心里的力道像是划上了心口位置,痒得厉害。
下了桥,才走几步人又多了起来,红珞街第四座桥旁有个粟蜜坊颇为有名,里面的杏花酥酪更是百琼楼里的女人最爱吃的小食,若有知情趣者买了再去见姑娘,必能讨其欢心。
粟蜜坊前排起长队,人比珠翠街那边多上许多,杏花酥酪的香味飘至半条街远,奚茴也顺着香味凑了过去。
人群里有道身影一晃而过,她看了看粟蜜坊再看向提着一盒杏花酥酪离开的男人,晃云之墨的袖子道:“是那个说书的。”
云之墨也瞧见了,唔了声:“这人还长了两条尾巴。”
“哪里哪里?哪里有尾巴?”奚茴穿过人群踮起脚去看。
云之墨的折扇指了个方向,正对着暗巷里两抹颇为鬼祟的身影道:“喏,尾巴在那儿。”
奚茴看去,黄之谦身后跟着的尾巴正是谢灵峙与应泉。
第42章 琵琶有语:六
◎哥哥,我热。◎
黄之谦的身后有四条尾巴跟着, 他自己却毫不知情。
谢灵峙与应泉为了繁城闹鬼一事觉得他可疑而跟着他,可奚茴与云之墨跟上去完全是因为好奇。二人跟在前头三人身后顺着红珞街一路走,慢慢便到了红珞街与珠翠街相连十二座拱桥的最大那座旁。
这拱桥上方尚有三座桥梁悬空, 架着亭台楼阁而过,这里的人虽多却不像前头那么吵闹, 最高的那层楼上时不时传来一阵笙箫奏乐, 灯火辉煌的, 连月亮在此处都成了点缀。
黄之谦提着杏花酥酪踩上了一艘小船, 与船夫打了招呼便往小河尽头湖泊中央的小岛而去。湖泊不大, 小岛上也仅有一栋被繁荣百琼楼包围着的小楼,岛上有四条九曲桥可通往两侧楼阁,可一般人也别想轻易上岛。
那里是银妆小城的仙人岛, 岛上住着银妆小城最有名的七位女子,凡是岛上的人,除了远道而来的皇亲贵胄便只有贴身服侍那些女子的丫鬟小厮了。
银妆小城中有七楼, 拼在一起才被称之为小城, 分别对应琴棋书画诗酒茶, 七样繁城之最的貌美女子便统一住进了仙人岛,唯有真正的有钱或有权的人才能请动她们出岛一见, 否则便只能与旁人一起等个七日, 这些人亦会轮流出岛来为看客们表演。
这些都是奚茴在小船上听那船夫说的。
想要上岛,要么向银妆小城的樊妈妈塞足够的银钱, 好比前段时间豪掷千金的国公爷, 他便上岛见了心心念念的花魁季宜薇, 听其弹了一曲琵琶月上仙。要么便是岛上七个姑娘之一主动邀请, 且与樊妈妈打了招呼的, 倒是可以上岛一见。
像他们这样不打招呼便来的, 必是只能在岛外游一遍水便要原路返回的,就算去与那岸上的小厮说情对方也只会将他们赶出去。
奚茴闻言,问道:“那座仙人岛上住着七个花魁呢?”
“姑娘说笑了,花魁只有一个,哪儿有七个之说。”使船的男人道:“繁城花魁三年一选,季宜薇一当便是三届,那仙人岛旁人来了又去争得头破血流,唯有季宜薇稳住十年。”
季宜薇擅琵琶与古琴,是琴技之首,偏偏她还很会插花捻香品茗,对酒与茶亦很精通,尤其是她相貌乃一等一的绝色,旁人总在这一处长些,那一处便短些,可她却处处优越,这才叫繁城众人将她捧为神仙一般。
“不过,今年上元节这花魁怕就不是她的了。”前头使船的男人将季宜薇说的千百般好,此刻又急转而下:“去年年底隆冬飘雪,有个女人投靠了樊妈妈,一亮相便惊艳四座,像是元洲那边来的,天生卷发,肤如凝脂还尤为擅舞。便是那一舞惊动了咱们临风州七城的其他人,叫繁城热闹了好一阵子,才不过半个月她就挤走了一个人,成功住上了仙人岛。”
男人伸手指向那四条浮在水面上的九曲桥道:“凡是今夜能入仙人岛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冲了她去的。”
“是那新来的漂亮,还是花魁漂亮?”奚茴被勾起了好奇心。
男人嘿嘿一笑:“我只在十年前见过季宜薇一面,那时她十六岁,初当花魁,正是脸嫩的时候,一见难忘,再没遇见比她还漂亮的了。可我到底没那个钱去见新月姑娘,哪知她与季宜薇谁更好看,不过女人如花,花期就那么短,新月姑娘尚不到二十,应当是比季宜薇好看些吧。”
说着,那男人的目光便没忍住在奚茴的身上打量一番。
说起来今日登船的这一对男女也是世间罕有的好看,那女子狐狸眼中盛满了水面上反光的灯火,像是繁星坠落,笑起来颇为惑人,比起十年前的季宜薇也不逊色太多。
那打量的眼神越来越重,奚茴微微蹙眉朝男人瞥去一眼,忽而展颜笑得天真无害,却口吐冰冷的威胁:“眼睛若不想要,我帮你挖了也好。”
“失礼失礼,这便到了。”男人连忙转身不敢再看,小船靠在仙人岛的岸边,果然这里十步一个看守的护卫,瞧见有人没打招呼便要登岛,凑上前去赶人。
男人早已料到这样结果,转身道:“瞧吧,姑娘公子,我就说你们上不去……”
小船里哪儿还有方才那一男一女,前一刻威胁他的话尚未落下余音,这一瞬二人便没了踪迹。男人心下砰砰直跳,联想起这半年来繁城发生的事,总不会以为自己遇见了神仙,那必是撞鬼无疑。
他手脚发软,连忙离开仙人岛,只想匆匆靠岸赶紧回家,洗去一身被吓出的冷汗。
仙人岛周围的确戒备森严,使船的也说了没给足钱的人上不了岛屿,可黄之谦一介说书的文人,什么钱也没带,提着杏花酥酪一路没有阻拦地上了仙人岛,还跨进了那栋七角楼。
谢灵峙与应泉自是有办法进去的,他们没打扰到那些看护的人,跟踪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没弄清楚黄之谦身上有何秘密前也不能打草惊蛇。
二人随着黄之谦一并进了七角楼,只要是入了楼的便是再脸生小厮也不敢随意盘问赶人,就怕得罪了哪个不愿暴露身份的达官显赫。
京州里来仙人岛七角楼的有许多,不是人人都如那纨绔的国公爷喜好张扬,说不准什么王爷爵爷的也来过许多次,但都化名换了身份,以免传出去成为旁人的谈资。
云之墨便像那个京州里来的王公贵族,他颇为恣意地挥着墨扇,与奚茴并肩而入七角楼时立刻吸引了一部分人的目光。男人容貌颇为正气可浑身都是生人勿进的疏离冷冽,那些目光只敢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收回了。
如今七角楼的一楼堂内是苏怜同时与十名男子下棋,场面异常安静。
苏怜原是京州先皇皇师之后,因参与党争被抄家为奴,她那时才不过几岁却在下棋上有过人的天赋,被人送到繁城百琼楼来便在此地扎根。
苏怜模样清纯,如一朵娇弱的水仙花,风吹雨打便会化,故得一个怜字,是一些爱写酸诗和自命不凡的文人之首选。
照理来说,也是黄之谦这类人在百琼楼里最愿说上两句话,执子对弈,诉说人生坎坷的存在,可黄之谦从堂内走过,略弓着腰,一眼也没抬头看她。
熟悉的人领着黄之谦一路往六楼而去,层层花房都是不一样的鲜嫩娇花,到了六楼便是红艳的牡丹,一铺便是一整条长长的廊道。这个季节的牡丹花正是盛放,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百琼楼里的姑娘为了在恩客那里留下特别印象,尽量不与旁人用同样的香,七角楼六层里的香味便是谢灵峙与应泉在黄之谦于酒楼雅间里闻见过的那个味道。
小厮将黄之谦领到了栖凤斋前,见门前守着两个人,便与那两人耳语一句。这两人一个是六楼侍奉的丫鬟,一个腰身笔挺瞧着像个小将。
小厮为难地看向黄之谦道:“黄先生,你去隔壁屋先等会儿吧,新月姑娘有客。”
黄之谦一怔,哦了两声,转身便入了一旁等候的屋子里。
七角楼建造时便颇费功夫,房与房之间还设了许多雅趣,一旁等候的客房虽与栖凤斋不通,却在贴墙的柜子上打了两个孔洞,由花瓶挡住了。
这本就是用于偷窥所用,给钱没那么多又想来讨个乐趣的,便可从此洞窥美人。
黄之谦倒是习惯了,见那遮挡孔洞的花瓶没放好还过去挪了一下,把两个花瓶放正了才坐下,安安静静地等着。
谢灵峙与应泉见多了场面,二人在转角听到小厮与黄之谦说的话便没再过去,只等那新月姑娘自己从栖凤斋里走出来,或她主动请黄之谦进去,再听他们二人要谈什么。
来时路上两人也从船夫那里打听了,新月姑娘是从去年冬天才来,算着时间与第一次命案发生也只隔了一个月。而且这座七角楼里隐约有妖气传来,到了这层虽被牡丹花香与熏香遮掩了些许,可依旧能让人察觉到。
二人打算今夜不睡,有耐心等着。
没耐心的两个连招呼也没打,直接就进了栖凤斋里。
“他们为何都不进去?”奚茴跟着云之墨在七角楼里简直畅行无阻,到了六楼见谢灵峙与应泉都在一簇簇牡丹花旁的长凳上坐着,便问了云之墨一句。
黄之谦去了隔壁屋子,谢灵峙和应泉甚至没现身。
“你想知为何?”云之墨问,见奚茴沉默便道:“进去便知道了。”
怎么进去四个字尚未问出口,奚茴的腰便被云之墨紧紧搂住。强劲的手臂箍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一如多日前的某一夜,滚烫的温度透过云之墨的衣衫贴上奚茴的皮肤,像是有火在她身后燃烧,紧接着脸靠上对方的胸膛,于是她整个人都被火焰包裹了。
脑子空白了一瞬,不过一眨眼,奚茴眼前的光便暗了许多。
百花簇拥的长廊顶上挂着仕女图灯,照亮层层叠堆的牡丹花,而眼下唯余墙角两盏地灯照明,微光洒在零零散散落了一地的衣衫上。
栖凤斋很大,里外隔了四段,奚茴与云之墨站在最中间也是最宽广的地方,木地板上雕刻着牡丹花纹,像是个小型的舞台。一旁红木矮案上酒杯倾斜,蚕丝蒲团上落了几粒葡萄,空中漂浮着酒味与调情的熏香,仿佛就在那兔毛软垫上,不久前便经历了一场酣战。
女人的喘息声像是极为难耐,长长的拖着尾音,伴随着珠帘相撞的清脆声,节奏有序地传来。
奚茴朝左侧屏风看去,金丝楠木打的牡丹花的框架,薄如蝉翼的丝绸上绣了双面巨大的合欢花树,粉红的细线如穿针的绒毛因风浮动,每一朵花儿都像要落下花瓣来。
那合欢树下卧着一只白狐,以舒适姿势盘睡着,却露出了一双纯蓝的眼。
屏风之后是珠帘,珠帘之后再屏风,里侧屏风为圆形,如女子手执的团扇,不过放大了数十倍,堪堪遮住红床一半,露出首尾,尽显暧昧。
奚茴没敢出声,偷窥这种事本就不能声张,不过她也一时忘了声音,因为她看见了非常熟悉的画面。
圆形的屏风后有照明的地灯,将床上二人的影子投在了画布上,如皮影戏般精彩生动。
躺在床上的男人一手抓住床头的红木架,一手抓住身下的绸被,双目睁大却空洞涣散,嘴唇微张流下涎水染湿了枕巾。他的呼吸急促,那双眼像神游太虚魂魄离体,身体也如被雷击般抽颤得厉害。
床尾露出的双足脚趾蜷曲,脚背弓起了青筋,如挣扎不得般动也不动。
“呼——”
女子满足的声音打破片刻沉寂。
屏风上的投影像是一朵娇花扎根土地,又被飓风璀璨般起伏摇曳,那光逐渐明亮,甚至将女人的影子投得越发清晰,曼妙的身躯如蛇扭动,连手指拨弄汗湿的发丝都细致可见。
奚茴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光不是地灯,是从那个女人身上传来的。
光洁的皮肤如凝脂滑腻,那层皮下发着光,让女人本身就像一颗夜明珠,光芒于她身下男人的心口位置像水流细烟般往她的身上渡过去,汇聚于她的心脏,又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