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长房。
谢蕴正习字,见谢泠舟突然到来,略有讶异,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练字。“从长公主府回来了?”
“嗯。”谢泠舟不动声色打量着父亲,他方年过四十,但常年修身养性,生活起居上极为克制,看上去至多三十出头,鬓边连一缕银丝都无。
谢氏子孙历来性情天差地别,有放浪形骸者,亦有规矩守旧者。唯独历代长房长子,借克己冷静。
这跟谢氏祖上的观念有关,先祖认为,族中众子孙应因材施教,各施所长,但掌族者须沉稳冷静,不可耽于外物。
谢老太爷如此,谢蕴如此,到了谢泠舟,亦须如此。那些堆积如山的经文、雷打不动扎的马步,便是为约束他的秉性。
谢蕴又写了几个字,总算抬起头来,“听说今日你崔家表妹奏了广陵散,得到贵妃和二皇子盛赞。”
“确有此事。”谢泠舟垂睫。
谢蕴冷峻面庞柔和了些,“那孩子每次见到我都端端正正行个礼,现下礼崩乐坏,世族子弟放浪形骸,她能不受侵扰,实属难得。”
“是,表妹很不容易。”心头没来由一阵酸涩,谢泠舟语气软了下来。
谢蕴惜字如金,素日与他只谈公事,如此闲聊,父子都是头一回。
谢泠舟拿出一个檀木盒子,置于桌上,“这是前日三殿下所赠,儿不善对弈,父亲若不嫌弃便收下吧。”
谢蕴讶异抬头,仿佛不敢置信这是自己儿子,扯了扯嘴角,“难得。”
但那抹笑稍纵即逝,他接过棋盒,随意放在一边,继续练字,同时肃声道:“三殿下虽是中宫嫡出,但多病文弱,如今虞氏没落,他不过是陛下用于制衡王氏的噱头,我谢氏素来不涉党争,不论哪位皇子,私下少些往来为好。”
谢泠舟垂眸:“儿心里有数。”
谢蕴想起这阵子他和三皇子暗中联合搞的动作,冷哼道:“你最好如此。”
沉默须臾,又问起别的事,“长公主殿下,可还安好?”
谢泠舟正看着谢蕴桌上的笔筒,笔筒里放着一朵蔫儿了的野花。
他收回目光,“长公主府中来了位新琴师,殿下心情愉悦,诸事甚好。”
谢蕴执笔的手微顿,笑意冷然,带着不屑和嗤讽道:“听闻三殿下正苦寻一少年,你与他走得近,切记洁身自好。谨记你祖父训导,嗜欲者,逐祸之马矣。”
谢泠舟知道这是在暗讽他那纵情声色的生母,他不愿掺和他们之间的爱恨旧怨,淡道:“祖父之训,儿自然记着,若无别的事,儿先告退。”
谢蕴头也不抬,“回吧。”
刚出书房,迎面碰上谢迎雪,她正捧着一束野花兴冲冲过来,见到他,收起雀跃,端正行了个礼:“给兄长请安。”
“不必多礼。”他颔首示意,视线落在谢迎雪手里的野花上。
谢迎雪本有些怕这位冷淡的兄长,想到那乖巧的小猫,又生出几分亲近,“多谢兄长送来的猫,迎雪很喜欢。”
不料谢泠舟竟笑了笑,“喜欢便好,要好生照顾她,知道么?”
谢迎雪受宠若惊地点头,而后小跑着往书房去,没叩门便溜进去了,“爹爹,今日的花来晚啦!”
谢蕴笑声朗朗,“爹的阿雪总算来了,再不来,爹可就不等了啊。”
书房里的父女其乐融融。院中,谢泠舟在月下孤身而立。
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竟也会为了小女儿的一束野花笑声连连。
谢泠舟嘴角扯了扯,转身踏月离去,清冷月光洒在颀长身影上,在路面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幼时聪颖,但随了长公主,外表端雅,内里矜傲。谢蕴常说他脑后有反骨,为压制傲气,令他每日抄经文修身养性,与长公主和离后,对他越发严苛。
谢泠舟以为父亲待他苛责,是因望子成龙,直到十一岁那年,继母云氏生下了谢迎雪。
每日,他在院中抄写经文,扎马步,一墙之隔外,谢蕴在逗弄他的掌上明珠,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不久后,谢泠舟便以就近侍奉祖父为由,搬去离大房最远的沉水院。
经过皎梨院时,他停了下来。
崔老夫人是位好祖母,严厉但慈爱。以至于听了她的话,他险些误会,以为所有严厉的父母都是为了孩子好。
谢泠舟自哂一笑。
他蓦地后悔,白日在亭中冷眼旁观,放任那孩子被人取笑,那时她定然很无助。
这种后悔被带到梦中。
崔寄梦仍旧穿着那身白色寝衣,乖巧跪坐在榻上,眼中泪意盈盈,“我不会作诗,还弹错了两个音,你会和他们一样不喜欢我么?”
谢泠舟无奈笑了笑,伸手在她脸颊上拂过,指端慢慢从面颊往下游移到颈间,再往后颈绕去,掌心贴着她细嫩的颈后,捏着圆润的颈骨,激得少女低呼出声。
而后他松开手,捏住锦被边缘用被子将她卷了进来,紧紧搂在怀里。
两人盖着一床被子,温度和呼吸彼此交融,谢泠舟掌心扶着她的后脑勺,让她的脸贴在他颈间。
“别多想,你弹得很好。”
颈窝逐渐被浸湿,怀里的人也化成了水,揪着她衣襟,哭得肩背微微颤抖。
谢泠舟心软塌下来,摸着她的头发:“好孩子,难过就哭吧。”
崔寄梦低低哭了出声,边哭边语不成调说:“他们嘲笑我是南蛮子,这里没有人疼爱我……我想祖母了,想回桂林郡……”
谢泠舟松开她,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以便细细端详她神情。
他凝神,看了她许久。
“别走,留在这。”
崔寄梦含泪摇摇头,“我是为了成婚才来的京陵,可是二表兄也不管我了,我想回家。”
他吻去粉颊上的泪滴,“谢府就是你的家,二弟不管你,我管,留下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崔寄梦星眸茫然睁着,眼里充满了一种对长辈的信任,懵懵地问谢泠舟,“留下来,当你妹妹么?”
谢泠舟缄默,垂睫看着她,思忖稍许,幽幽反问:“妹妹?”
崔寄梦目光诚挚,点点头。
谢泠舟低低笑了一声,问她:“当我妹妹,有什么好的?”
她眼角含泪,愣愣看着他。
谢泠舟吻去她下巴上悬着的一滴泪,反问她:“哪家妹妹会和兄长躺在一个被窝里?哪家兄长,会像我这样对你?”
“那我……我说错了。”崔寄梦突然变了脸色,像上次脱口叫他小名时被逮住那般畏惧,挣扎着要从被窝里逃出去。
谢泠舟眼疾手快,迅速欺身而上。
作者有话说:
表兄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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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闭眼
◎只能做妹妹,或者弟妹(捉虫)◎
罗帐内光线昏暗。
谢泠舟身形高挑,肩膀宽阔。
男子和少女身形相距极大,他轻易将崔寄梦压制住,让她无法逃遁,大掌擦干她脸上泪痕,嘴唇在她唇上辗转。
捉弄小孩般反问:“兄长会这样么?”
崔寄梦闭上眼,任由他舌面掠过唇角,羞得别过脸,声音也有些发颤:“兄长不……不会,夫兄更不会。”
谢泠舟不理会她加在他身上的两个称呼,探入檀口。
掌心扣住她后脑勺,加了力道,把她更近地推向自己,不断加深这个吻,崔寄梦渐渐忘却了一切,手臂无力攀上他后颈。
“闭眼睛。”
她很听话,闭上了眼,但谢泠舟却睁着眼,盯着崔寄梦的神情变化。
似乎她也很喜欢,不过是一个吻,长睫已渐湿,他不禁好奇,若再过分些,她会哭吗?像方才那样,提不上气地哭。
可崔寄梦忽然睁开了眼,眼中并无半分羞赧,冷静理智,“表兄,我只能做你妹妹,或者弟妹。”
话音方落,身下的人化为齑粉,谢泠舟如愿从梦中醒过来。
他定定望着帐顶。
是幼年缺憾之故?他才会把对遗憾投入对崔寄梦的怜惜?方才那个梦里,安慰着她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
或许他只把她当成妹妹。
但是正如梦中自己所说,哪家兄长会用这样的方式安慰妹妹?
这分明是欲念。
谢泠舟认同祖父观念,纵容欲念将万劫不复。但他不近女l色并非怕自己沉沦,只是尚未遇到让他生欲的女子,即便遇到了,也不会躲避,当然更不会溺于此事。
他相信他的自制力。
况且他很清楚,克欲与禁欲不同,男子对一个女子产生欲念本是寻常事。
但他们的关系,不行。
谢泠舟翻了个身,今日园中二弟和王飞雁之间的暗流他都看到了,据他对这位弟弟的了解,他行事磊落,非脚踏两船之流。
但无论出于何种缘由,让崔寄梦无辜被牵扯,便是他的不该。
二房那边还在犹疑,今日二弟又如此让她失落,她可会动摇而放弃这门亲事?
忽而,谢泠舟想起来了,二弟和她的亲事是谢崔口头约定,尚未过明路。
也就是说,她现在还只是他的表妹,谈不上所谓弟妻。
谢泠舟倏地坐起身。
或许,那些梦还算不上越礼。
*
嘚嘚马蹄声在深夜格外突兀,纵马的少年神色冷峻,从官道上呼啸而过,正是夤夜归来的谢泠屿。
一年前接受王飞雁的好意,除了觉得这姑娘娇俏可人,对她有些好感,还存着反抗父亲的心思。父亲忙于公务,对妻儿不上心,唯独记挂着妹妹的女儿。
他想看看,倘若他和飞雁两情相悦,父亲可还会逼着他娶崔表妹?
可惜在一起不到俩月,他就发现不合适及时止损,但王飞雁却一直放不下。
今日见面时,谢泠屿带着歉意道:“飞雁,你很好,生得好,家世好,性情开朗,为人仗义,又能歌善舞。”越是夸赞,少女眸色越暗淡,他狠下心,“我努力试过,但对你提不起男女之爱。”
王飞雁愤而拂桌,哭了许久,冷冷道:“让我放手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否则别怪我对你那娇滴滴的表妹不利。”
谢泠屿知道她虽骄纵,但本性善良,不会行大奸大恶之事,便答应了。
王飞雁收起泪,“很简单,你今日不许搭理那个南蛮子,过了今日,你我一笔勾销,无论你们如何卿卿我我,我都不会在意,更不会为难她。”
谢泠屿猜她大概是想让表妹也感受感受被冷落的滋味,虽舍不得,但想着不过一日而已,于是点了头。
直到看着崔寄梦被众人嘲笑,他才意识到,王飞雁是想看表妹,又知道他护短,不会顾及规则,因而想了这一出。
眼前不防又闪过崔寄梦那双无措的眼,谢泠屿心里一阵揪痛。后来他不愿再忍,拉起表妹就想走,但他没想到她会掰开他的手,更没想到,表妹深藏不露。
谢泠屿彻底沦陷了。
以至于崔寄梦奏完一曲,他走了,既然表妹已无恙,他若这时理她,反倒给了王飞雁欺负她的由头。
下了马,谢泠屿径直往内院去。明知这时辰她已睡了,他还是在皎梨院前立了许久,走前将一个包裹轻轻放在门前。
次日。
崔寄梦照例去给外祖母请安。
昨夜酣畅地哭完一场后,松快了很多,心情很快拨云见日。
只是那个梦……
崔寄梦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怎会梦到大表兄把自己拉入被窝里安慰,是因为从小没有父兄撑腰,生出了缺憾,所以在梦里才会说要做他妹妹?
可梦里大表兄说得对,谁家妹妹长大了会和兄长只穿着寝衣,躺在一个被窝里,还任由他拥抱亲吻?
那是夫妻之间才会做的。
她能感觉得到,梦里谢泠舟强烈地渴望着,想俯下身亲吻身下女子,双唇相触时,全身每一寸都在兴奋,在战l栗,伴随着愉悦,一波一波荡漾开来。
但这是她做的梦,想来其实是她希望大表兄亲吻她,安抚她。
纵然崔寄梦对情l爱懵懂,也隐约能知道,这种渴望并不清白。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虽对谢泠舟有好感,但那是对兄长般的信赖和畏惧,以及因他帮过她而生的亲切感。
至多还有欣赏美人的心思。
和梦中很不一样。
一个人可能不了解自己,但梦是不会骗人的,崔寄梦越想越怀疑自己——
会不会,她其实是个好l色之徒?见着好看的男子便想入非非?
甚至不在乎自己是他未来弟妹。
这让崔寄梦充满羞耻感,所幸今日两位表兄都还没来请安,她松了口气。
大舅母云氏见她来了,笑道:“听说昨日阿梦在宴上奏了一曲广陵散,连长公主殿下和贵妃娘娘都赞不绝口呢。”
谢老夫人一听,笑得合不拢嘴,“哦?想不到梦丫头还深藏不露。”
谢迎鸢附和:“可不!长公主殿下可是头一回在宴席上赏晚辈东西呢,上一回还是给二哥舞剑那次呢!”
她是有意给兄长美言,今日一早,谢泠屿来找她,说明昨日的事,并给了好处让她在崔表妹跟前替他说好话。
谢老夫人笑得更高兴了,看了看王氏,觉得是时候把正事提一提,旁侧敲击道:“话说回来,阿屿也不小了。”
王氏听出婆母的试探,原先她担心崔寄梦上不得台面,将来恐会耽误儿子,但听了昨日宴上的事后,便对她改观了。
这孩子先前被赵昭儿衬得一无是处,也不急不躁,他们险些都被她骗了。夫君说得对,阿屿急躁,寄梦这孩子温和,凡事能沉住气,倒也互补。
如此想着,王氏索性敞开了说,“前几日我和二爷还说起此事呢,如今阿梦来了,两个孩子的事该提上日程了,只是阿屿不稳重,不知道阿梦看得上他不!”
刚说完,一白一蓝两道身影从门外走来,是谢泠舟和谢泠屿。
谢泠屿目光在崔寄梦脸上飞速掠过,转向母亲:“别人阿娘都觉得自个儿子天下无双,您倒好,您儿子无人问津!”
众人都笑了。
除了谢泠舟蹙着眉,但他一向如此,大伙儿也不觉有异。
两兄弟请过安后各自落座,谢老夫人重拾方才的话题,转向崔寄梦:“梦丫头,你呢,可喜欢阿屿?明年春你外祖父孝期就到了,若是你也对阿屿有意,这婚期,就尽早定下来吧。”
老夫人问得直接,崔寄梦一时愕住了,她本想看向谢泠屿,视线却不由自主偏了一些,和谢泠舟视线相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