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的反应让崔寄梦愈发困惑。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手忙脚乱扶住外祖母,厅内众人也围上来,边劝慰边簇拥着祖孙二人往厅内去。
好一番寒暄后,谢老夫人才平复下心情,笑泪交加,端详着崔寄梦。
“好孩子,外祖母看见您,就好似看见十六七岁时的你娘。”
老夫人原以为崔氏在偏僻之地,日子不比京陵,可看着外孙女亭亭玉立,又温顺知礼,万分欣慰,让身侧嬷嬷领着崔寄梦依次拜见谢氏众人。
谢氏本家在陈郡,是郢朝一只手数得过来的世家大族,族中英才辈出,其中又以在京陵的这一脉最为出众。
京陵谢家共有两房。
舅舅和表兄们有事出府,崔寄梦头一个拜见大房大舅母云氏,是谢家大爷与长公主和离后再娶的,二人有一女谢迎雪,才八九岁已颇具世家风范。
而大房的孙辈除了谢迎雪,还有一位年初方及冠的大公子,即长公主所出的长房长子,谢泠舟。
此前,崔寄梦听皎梨院管事嬷嬷说过,大舅舅谢蕴是文官,克己复礼;二舅舅谢执是武将,不拘小节。两房孩子受父母影响,性情大相径庭。
大房的孩子都含蓄内敛,尤其大表兄谢泠舟克己复礼,谨肃自持,年纪轻轻已端方持重,在中书省任要职;
而二房的谢泠屿,谢迎鸢,及谢泠恒三兄妹则和善可亲,洒脱开朗,二表兄谢泠屿亦子承父业做了武将。
见完云氏和谢迎雪,紧接着,崔寄梦拜见二房众人。
二舅母王氏出身琅琊王家,同是世家妇,比起云氏叫人捉摸不透的内敛,王氏更亲切和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眼下她飞速打量了崔寄梦两眼,眼里惊艳藏都藏不住,犹豫也颇明显。
这姑娘生得出众,放在京陵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行礼时认真诚挚,还挨个送了见面礼,是个乖巧可人的孩子,只是美中不足……
她藏起思量,心不在焉笑着:“真是个好孩子,瞧这天仙模样,我一妇道人家看了都挪不开眼!”
王氏身后一少女嬉笑道,“爹总说大姑母和他是孪生兄妹,最是相像,又说二哥最像他,我和二哥也是孪生兄妹,那照爹的说法,我和表妹应该很像,可这会我站在表妹边上,才知何为云泥之别,想来是爹爹说大话呢!”
一番话逗得众人笑声连连,崔寄梦猜出,眼前的明艳少女是表姐谢迎鸢,和二表兄是孪生兄妹,因好奇二表兄模样,忍不住多看了表姐几眼。
谢迎鸢冲她眨眼,做了个“嫂子”的口型,她身后一位十来岁的小少年探出脑袋:“阿姐想多了,孪生兄妹也有良莠不齐的,其实是只有二哥随了爹爹!”
谢迎鸢将弟弟揪出来,“阿恒你出息了!下次二哥再揍你,我可不帮了!”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笑声,清朗畅快。
“三弟好眼光,哥哥我非但不罚你,往后还要罩着你!”
听这话,来人是二表兄。
霎时那些令人难为情的记忆涌上,崔寄梦甚至不敢往门口望去,乖巧站回祖母身侧,垂睫看着地面。
余光瞧见一双墨靴跨过门槛,大踏步朝这边走来,给谢老夫人行过礼后,未等众人引荐,已自行朝她走来。
他在她跟前站定,却迟迟不语。崔寄梦看着那双祥云纹金短靴,亦不敢抬头,尴尬地沉默了会,少年抢先开口。
“这位便是崔家的表妹吧?”
崔寄梦抬头,撞见一双熠熠生辉的眼,少年一身晴山色锦衣,剑眉星目,眼里笑意盈盈,与谢迎鸢不大像,但有着如出一辙的灵动。
只是不知为何,在见到他的一刹,那些羞赧紧张退了个干净,她从容福身,“见过表兄万福金安。”
谢泠屿今年十七,只比崔寄梦大半岁,还是少年心气,和王氏一样藏不住事。
他痴痴看了崔寄梦好一会,直到谢迎鸢噗嗤笑出声,才讪讪错开眼,故作镇定:“崔表妹安好。”
然而自家妹妹却不放过他,“二哥哥见到小嫂子,眼睛都挪不开了呢!”
厅内众人又一阵笑,但因猜不透王氏对这门娃娃亲是何态度,都不接腔。
王氏推了推谢迎鸢,嗔道:“别乱打趣,你不害臊,你表妹可不像你,有这般厚的脸皮子任你编排!”
半晌后众人各自散去,崔寄梦陪谢老夫人说了一会话,也在采月陪同下往回走,刚出前院几步,就听身后有人朗声叫住她,“崔表妹!”
她转过去,福了福身,“二表兄。”
身后的采月听到这称呼,竟是愣了,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思忖再三,觉得还是瞒着主子更好,那公子那般说也是为小姐名节考虑,小姐面皮又薄,知道真相定会无地自容。
干脆顺势而为:“婢子见过二少爷。”
谢泠屿点了点头,神情略不自然,看向崔寄梦,这回她落落大方抬起脸。
他一时竟移不开眼睛。
少女生了一双杏眼,似一眼望到底的清溪,叫人感觉诚挚亲切。
许是身世伶俜之故,她目光要比同龄少女冷静些,加上两道眉峰平缓的雾眉,多了些欲说还休。
右眼皮上还有一颗极小的痣,这微不可计的“瑕疵”,让这张脸多了些妩媚。
谢泠屿无端觉得因这小痣,凡人也可揽明月、摘星辰,他把母亲告诫抛诸脑后,“表妹大病初愈,我送你回皎梨院吧。”
提起她的病,崔寄梦又想起落水的事,可她好似记得那日救她的人不是这样清朗的声音,应当更冷淡些。
但那时她在水面浮浮沉沉的听不真实,又神志不清,大概记错了。
她压下心绪与二表兄闲聊。
谢泠屿故意使坏,带她绕了稍远的大道,不觉走到藏书阁附近。
忽地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夹带着断断续续的讨饶声,“大少爷!大少爷饶命啊!我……我再也不敢了……”
声音戛然而止,崔寄梦一阵心惊,随即见到前方两个冷面护卫拖着个婢女过来,那婢女被布团堵住嘴,手上鲜血淋漓,不断往路面上滴血。
谢泠屿一询问,原是那婢女潜入藏书阁试图以色惑主,被兄长下令责罚。
他见怪不怪,世家大族就像这座深宅,表面金碧辉煌,实则藏污纳垢,府里主仆加上旁支几百号人,时常会有心思不端的,不严加惩治只会致使家风不正。
但崔寄梦哪见过这种场面,满眼都是那带血的手指,她后背发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好,还好。
这受惊的模样,叫谢泠屿心生怜惜,带她远离了附近。
他记起众人散去后,母亲嘱咐过他:“这崔家表妹倒是知书达理,模样也好,只是家世差了些,你崔家姑母当年又做了那样的事……唉,没什么,总之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切莫急躁,先慢慢相处,不合适还有转圜的余地。”
放他走之前,王氏还在身后嘱咐,“切莫见色起意!轻举妄动啊!”
可如今见了崔寄梦,他连眼都挪不开,温顺胆怯,让他想捧在手心疼惜。
合适,再合适不过了。
崔表妹刚来京陵还未出门走动,这般好模样,若是出了门被别人瞧见了,到时可就由不得他选择。
还是趁着近水楼台,先下手为好。
两人穿花拂柳,来到一大片杏花林,谢泠屿停了下来,“落水那日救人情急,若有冒犯,还请表妹见谅。”
他把这事摆到明面上说,崔寄梦好容易忘却的乱梦又蠢蠢欲动。
倏然想起去岁端午她包了个粽子,因粽米塞得太多太满,上蒸笼后破了口,白花花的糯米,从粽叶缝隙间被挤出,和梦里看到的很像。
她垂头不看谢泠屿,“不碍事。”
“你我都那样了,怎不碍事?!”
谢泠屿却不肯轻易揭过,挺直了腰背,郑重道:“表妹不必多虑,你我本就有婚约,我定会对你负责!”
话音笃定有力,不光崔寄梦,远处候着的采月也听到了。
空气仿佛静止了下来。
他就差直接点明二人有过肌肤之亲的事,崔寄梦面颊发热,不知如何回应。
却见谢泠屿霎时红了脸,挠了挠头,朝着右侧的方向讷讷颔首:
“兄、兄长。”
崔寄梦侧首望去,花枝交掩,看不清来人,只一片月白色的袍角映入眼帘。
正好春风拂杏,花香混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檀香沁入心鼻。
凉丝丝的。
作者有话说:
男主出厂,自带特效和香氛
第3章 初见
◎她很乖,和那日在水下的感觉不同◎
淡淡的檀香气息……
崔寄梦蹙起眉,迟疑着转过身。
参差杏树后,走过来一位公子,身形颀长,如松如竹,着月白衣袍,束青玉冠,清风吹来时,白色冠带随风微扬。
满树杏花将枝头压得低垂下来,正好遮住那位公子上半张脸。
崔寄梦只瞧见他一双薄唇紧紧抿着,叫人猜不透,似乎是很严厉的人。
二表兄称他兄长,想来这就是大表兄谢泠舟,想起方才被拖走的侍婢,还未见到正脸,她就开始怕他了。
谢泠屿佯作镇定,红着耳根朝正缓缓走来的兄长颔首,“兄长归来了?”
看到崔寄梦垂着头,怯生生的,无措懵懂的神情激起少年的保护欲,还有一丝身为未婚夫婿的责任感,他温声告诉她:“这是长房的兄长,表妹唤他大表兄便可。”
崔寄梦回过神,在谢泠舟离他们仅有几步远时屈膝福身:“见过大表兄,表兄万福金安。”
谢泠舟一如往常只颔首致意,谢泠屿深知兄长清淡的性子,并不觉有异。
但崔寄梦低着头并未瞧见,平素在礼节上又一板一眼,久未听到大表兄回应,以为自己礼节不周,不解地抬头。
她望入一双沉静淡漠的眼。
那眼里澹然泠然,带着疏离,周遭暖意融融,崔寄梦却觉身上被凉凉的清水涤过,和那日在水里的感觉很像。
离得近了,三四步远的距离,清冽沉静的檀香无处不在,她起先觉得像身处寺庙之中,受神佛注视,心中安定沉稳。
可下一瞬却觉身前发紧。
身穿白袍的男子自背后紧紧横住她,淡声斥责,“别动。”
救自己的人明明是二表兄,她为何会在见到大表兄时有这种错觉?
崔寄梦越发不解,望着谢泠舟,双眸懵懂无措,像是被他的冷漠吓到了。
这算是谢泠舟初次与这位崔家表妹面对面,她行礼时规规矩矩,神情动作认真得好似刚入学堂的孩童,充满诚挚。
当她抬眼,对视那一刹,他见到了一双干净懵懂的眼,澄澈见底。
是个乖巧纯善的孩子。
和那日在水下的妩媚截然不同。
谢泠舟长睫微不可见地颤了下,被袖摆遮住的手不自觉握拳,攥得紧紧的,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手心挤出去。
是赶出去。
那不过是意外,他眉头皱紧,又马上舒展开,神情更冷然无欲,目光从崔寄梦身上移开,淡道:“劳烦表妹,借过。”
崔寄梦这才低下头,低低道了声抱歉,而后侧身到边上避让。
是她多心了,方才闻到这股檀香,竟以为大表兄才是救他的人,可这位表兄如院里嬷嬷说一样,冷淡矜贵,仿佛一樽大佛,无情无欲,唯独在她挡住他路时皱了皱眉,显出点不耐烦。
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亲自下水救人的,可能连袖手旁观都懒得。
大概还会目不斜视地走过。
她心不在焉,谢泠屿忙关切问道:“表妹怎了?可是被兄长吓到了?”
她摇头笑笑,“没有,是我失礼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穿过杏林,谢泠屿试探着问,“表妹先前见过大哥哥?”
崔寄梦拂开拦在身前的一枝杏花,“未曾,只觉得似曾相识。”
谢泠屿正忐忑,又听到她说:“大表兄与我认识的一位兄长有些像。”
“怎样的人物能和大哥哥相提并论?”谢泠屿几乎脱口而出,又觉得无礼,摸着鼻梁讪道:“我是说,表妹这位兄长定是个百里挑一的人。”
崔寄梦眸中含笑,“只是气度有几分相似,无法与大表兄比肩。”
这话看似贬低,实则是对亲近之人的维护,谢泠屿暗道不妙,忍不住追问:"表妹很喜欢那位公子?"
崔寄梦笑了笑,眼中充满怀念,“他是我最信赖的人,我们就像兄妹那样。”
谢泠屿松了口气,二人边闲聊边走着,很快到了皎梨院附近。
崔寄梦走后,谢泠屿转悠到了佛堂附近,这周围林木环绕,绿意盎然,不远处有片湖,正是崔寄梦落水那处。
谢泠屿想起此事,径直往佛堂去。
路过堂前菩提树下时,他抬头看了看,幼时记忆历历在目。
因兄长是长房长子,自幼聪颖过人,家中对他寄予厚望,自然也更严厉。
五岁起,他就被要求每日晨起扎一个时辰马步,再抄一个时辰佛经。
而谢泠屿看热闹不嫌事大,每日清晨兄长在菩提树下扎马时,谢泠屿倒挂树上,摘了菩提子往下投。
兄长抄写经文修身养性时,谢泠屿则在边上声情并茂念起风月本子。
他念得面红耳赤,谢泠舟却恍若未闻,依旧波澜不惊。
真像个和尚。
后来兄长十二岁时,从大房搬出,住到离此稍近的沉水院,两年半前祖父去世后,直接常住佛堂。
白日他在朝堂上尔虞我诈,夜里就回到佛堂,当个清心寡欲的贵公子和尚。
谢泠屿甚至无法想象将来兄长新婚之夜,冷着脸与妻子圆房的模样。
他笑着跨入佛堂,正堂有一樽高达一丈的大佛,庄严肃穆,往里走是一处书房,兄长正端坐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察觉到他来了,谢泠舟眼皮子也不抬,抄经的手依旧平稳。
谢泠屿想起方才他看表妹如同看一块石头的眼神,又庆幸又好笑,“兄长不会真的要当和尚吧?”
谢泠舟未理会他。
谢泠屿自讨没趣,这位兄长只比他大三岁,但却稳妥持重,叫家中弟妹心生敬畏,他敛起不正经,清了清嗓子。
“先前,多谢兄长替我救了表妹。”
谢泠舟执笔的手微顿,沉默须臾后反问:“救崔表妹的人,不是二弟?”
“对对,是我!”谢泠屿一拍大腿,笑道:“总之多谢兄长。”
那日他听府里人说崔家表妹非但不像先前传的那般丑,还貌若天仙!内心悸动,在前院流连,想来个偶遇,谁知苦等半日,只等来表妹落水的消息。
赶到湖边时,人已散尽,湖面残存涟漪,想来表妹已被救起,谢泠屿松了口气,刚要离开,见兄长正匆匆折返,走到水边,在低头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