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下立场不同,她一心记挂着儿子的将来,便忍不住顾虑,寄梦那孩子柔顺乖巧的样子,会不会是装出来的?
倘若真是那样,那这孩子心思也忒深沉了,阿屿那般一根筋的性子,成婚后准得被拿捏得死死的。
正胡思乱想着,院中一阵响动,原是谢执回来了,王氏急忙起身,可还未下床,外头就安静了下来。
谢执竟宿在了西厢?
王氏想着他定是得知妹妹被人陷害的消息心里难过,披上外衫去了西厢。
一开门,浓重的酒味传了过来,王氏掩着鼻子,走到榻前。
谢执高大的身子正蜷成一团,像只受伤的猎豹,她心里一软,对夫君生出一种带着母性的温柔和怜悯,半卧在榻边,伸手在他后背拍了拍。
“郎君,我知道你难过……”
话还没说完,谢执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样,看得王氏连话都忘了说。
夫妻二人沉默地对视着,谢执忽地往她的方向挪近了些,手臂一扯,待王氏反应过来时,已被抱在怀中。
这个拥抱用尽全力,颇有不管不顾的架势,尽管王氏已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面对夫君的亲昵,心中仍会涟漪微动。
今晚的谢执好像受伤的猛兽,十分需要抚慰,王氏伸出手,回抱着夫婿。
她一直以为谢执是个武人,性格刚硬,也不会哄人,从未知道,夫君也有这样迷路孩童般脆弱又柔情满溢的时刻。
夫妻二人静静相拥着,王氏听到谢执低低的一声呼唤,以为在唤她,勉强分出心神,凑近些去听,随即僵住了。
“阿芫,阿芫……”
夫君喊着这个名字,狂热而执着,挟着压抑到极致的深情。
却不是在喊她。
清晨,谢执睁开眼。
“嘶……”
他脑中一片混沌,揉了揉钝痛的额角,模糊的片段依稀闪现,随即像缕青烟一闪而逝,无迹可寻。
是梦?谢执无言苦笑。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藏的很好,苦苦遮掩多年,连梦里都不愿承认自己对妹妹有别的心思,却在昨夜被一壶酒击溃。
多年以来的克制,究竟有什么用?
他怕自己越雷池,毁了妹妹的安稳人生,因而从发觉这份心思时,就选择出征塞外以远离她,隔绝了一切与她有关的消息,以至于妹妹被人害了,他却是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
这些年,阿芫都是怎么过的?
谢执望着帐顶心中悲怆,一转头,瞧见妻子正坐在床边。
王氏神色宁静温柔,但没有像平时那般热络,只淡淡说道:“你昨夜喝醉了,一直在喊妹妹的名字。”
“妹妹?”
谢执噌地坐起来,喉间苦涩:“我……都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王氏扯扯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而后起身出了门。
望着院里的广玉兰树,王氏眉头几乎拧在一块,她一直都知道谢执心里有个深藏多年的人,但她不在乎,甚至使了些无伤大雅的小手段嫁进来,横竖当初看上的也是谢执的皮相,得到他的人,已是满足。
更何况,她一直天真地觉得,做了十几年的夫妻,他们还养育了三个孩子,他未必对她没有感情。
但他竟真的一点都没有。
这也就罢了,偏偏丈夫心里的人,竟还是他的孪生妹妹!
王氏头皮发麻,只觉心里一阵恶寒,她可以接受谢执心里有别人,唯独不可以接受他与小姑子之间存在畸恋。
哪怕是他单方面的心思,她也觉得受到了莫大的欺辱!
“阿娘!”
谢泠屿进来时,正瞧见王氏在玉兰树下发呆,不知为何,今日母亲怪怪的。
好像魂儿被抽去了。
他也收到了府里的消息,想着母亲大概也在为姑母伤神,母亲尚且如此难过,姑母是表妹的阿娘,表妹不知该有多伤心,便焦急地问王氏:“昨日表妹可有难过?”
王氏看着儿子对崔寄梦满脸关切,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和不甘:“你表妹还好,给了那恶妇一耳刮子,倒也解气。”
“表妹打人了?!”
谢泠屿颇讶异,眼里尽是惊奇:“没想到表妹那样柔弱善良的姑娘,气急了也会打人,不过打得好!”
说罢要往皎梨院去,被王氏拉住了:“先开解开解你爹吧,昨夜他喝醉了,躺在我身边,喊了一夜你姑母的名字。”
“爹爹难过,阿娘多担待着点。”谢泠屿没多想,随口劝了两句,提步进了西厢房,见父亲坐在榻上,手撑着额头,仅看身影也能感觉出来他沉痛的心情。
在他记忆里,爹爹虽一直心事重重,但这样颓丧的时候,只有过两次。
上一次是姑母去世。
因为姑母赌气多年不与谢家联络,后来还自戕,祖母万分哀痛失望,祖父亦是寒了心,勒令谢氏众人不得去奔丧。
父亲向来孝顺,但这一次却违背了祖父命令,不顾一切要往桂林郡赶。
然而父亲刚出府,谢泠屿正好因顽劣从树上摔下来,磕到额角昏迷不醒。
当时姑母已下葬,即便父亲赶去桂林郡也见不到最后一面,而他昏迷卧床极有可能醒不过来,母亲派人去追父亲,可父亲却毫不犹豫去了桂林郡。
两个月后,父亲回来了,魂儿都好像被姑母带走了,活像行尸走肉。
谢泠屿听到父母在争吵。
母亲控诉父亲只顾妹妹不顾儿子:“倘若阿屿有个好歹,你就不怕见不到孩子最后一面么?”
父亲沮丧地抱着头:“阿屿在京陵有太医看护,还有整个府里的人陪着,可我妹妹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异乡,没有娘家人去送葬,阿芫该多难过。”
多年来,谢泠屿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他能理解但无法原谅,昨日听到姑母被谋害的消息后,才释怀此事。
他那些委屈,相比姑母多年的内心煎熬,根本不算什么。
谢泠屿从回忆里剥离,走到父亲跟前沉默着坐下,许久才唤道:“爹。”
谢执抬起头,苦涩一笑:“人皆道我谢执英勇善战,他们哪知我连至亲被害都不知道,对妻儿更是疏忽,这半辈子,我究竟护得了谁?”
谢泠屿没想到父亲还会对妻儿有愧,心境平和了:“此事非爹爹一人之过。”
谢执长叹着起身,出门前拍了拍儿子肩膀:“好好对你表妹,莫留遗憾。”
谢泠屿目送着父亲步履沉重地离去,随之走出偏厢,见母亲仍立在院中,望着父亲背影,和平时的失落略有不同,那眼里尽是失望。
他剑眉锁起,面上没什么起伏,像往常一样去了祖母院里。
谢泠屿是第一个到的,请过安后,众人三三两两来了,他本想落座,但看到崔寄梦过来了,对祖母致歉道:“孙儿还有些事,晚些再来陪祖母。”
谢老夫人经过一日的休息,身子已好了不少,唯独精神头依旧萎靡:“去吧,公事要紧。”
经过崔寄梦身侧时,谢泠屿只简单问候,便与她擦肩而过。
崔寄梦以为他是忙碌,并未多想。
她请安时,谢老夫人沧桑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露出些遗憾来,怅然道:“好孩子,坐吧。”
也许是她多心,总觉得外祖母今日对她的态度和平时的亲切大不同,眼神和语气里皆充满无力感。
莫非,外祖母也对玉氏的话深信不疑,认为是爹爹给阿娘下的药?
崔寄梦按下难过坐到王氏身边,落座时照旧朝王氏轻声打招呼。
王氏没有看她,只淡淡点了点头。
崔寄梦敛裙落座,若说祖母是因为阿娘难过,那二舅母又是为何,先前以为她当掉镯子时,都不是这样冷淡的回应。
余光见王氏双手颤抖,她诧异望去,发觉舅母面容苍白,忙关切道:“二舅母,您可是不舒服?”
谢老夫人亦留意到了,问王氏可是身子有恙,王氏牵唇笑了笑:“让母亲担心了,儿媳是昨夜没歇好。”
老夫人心疼儿媳,忙劝她快回去休息,王氏也不强撑,行过礼便退下了,全程都没怎么理会崔寄梦。
崔寄梦极力劝说自己,二舅母应当只是身子不舒坦,她多心了。
可一个人不喜欢自己时,周身会显露出微妙的抗拒,她是能感觉到的。
她陷入茫然,其实她多少能猜到昨日大表兄继续逼问玉氏,不单是因为不相信下药之人是爹爹,更是为了她的处境。
崔寄梦感激不尽,可她自己都没底。
昨夜半夜醒来时,她忽地想起当年的一些事,幼时爹爹和她说过:“我对你阿娘一见倾心。”
且在她印象里,爹爹是武将,行事喜欢直抵目的,从不把所谓礼教放眼里。
所以爹爹下药,也并非毫无可能。
她是阿娘的女儿,心疼阿娘遭遇,但她也是爹爹的女儿,感情上做不到真的去责备爹爹,只能责备自己。
崔寄梦头垂得越发低。
谢老夫人兴致缺缺,顾不上留意晚辈们,无力地挥了挥手:“我累了,大家都散了吧,各忙各的去。”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崔寄梦缀在后方,恨不能把自己变成空气。
到了院门处,见到采月,她忽然感到一阵难过,大概只有采月和摘星,才会无论发生何事都会站在她这一边。
兔死狐悲,芝焚蕙叹。采月和摘星本就身不由己,若再知道她立场艰难,只会比自己更不安。
她把她们带来京陵,就得护好她们,崔寄梦敛起难过,笑着朝采月走去:“采月姐姐,咱们回皎梨院吧。”
主仆二人刚走出几步,迎面遇到了折返回来的谢泠屿。
崔寄梦不确定他是否也会对自己有成见,尽量装作自然,和他请安。
表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谢泠屿只瞧见她尖尖的下巴,有种伶俜的柔弱。
他难免为自己方才刻意的疏远惭愧,声音也软和了些:“表妹安好。”
二人一时无话可说,崔寄梦刚想走,谢泠屿忽而叫住了她:“昨日的事我都知道了,表妹莫要太难过。”
一句问候让崔寄梦心里一暖,她抬头对他释然笑笑:“多谢二表兄,我还好,不过方才二舅母面色苍白,可有大碍?”
她提起王氏,谢泠屿内心一阵异样。
看晨时父母的异常表现,他隐约能猜到父亲对姑母有着超越血亲的感情。
父亲总说他最像他,难怪会不顾母亲反对给他和表妹定亲,当初见他和表妹并肩而立时又是那般欣慰开怀。
他是在借下一辈,弥补自己遗憾。
谢泠屿生出抵触,神色也淡了下来:“母亲无碍,表妹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崔寄梦望着那对她避之不及的背影,转头对上采月忧虑的目光,笑着解释:“今日二舅母不大舒坦,二表兄在担心。”
采月恍然大悟:“原是这样,我还以为二公子是……”
“你以为什么?”崔寄梦调笑她,“是不是以为二表兄见异思迁啦?你家小姐可是仙女,二表兄舍不得的。”
大言不惭的话,叫采月哑然失笑:“对,小姐是仙女,别说二少爷,采月都想下辈子投胎做男子,把小姐娶回家。”
崔寄梦调笑她想得美,心里想的却是,她哪是什么仙女,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也会在权衡利弊之中被丢弃。
主仆二人继续往前,崔寄梦只想尽快回皎梨院藏起来,便抄了近道。
刚走出几步,远远走过来的一道白色身影,崔寄梦定住了,趁他没看到自己,拉着采月慌慌张张绕了远路。
采月任由她拉着走,无奈笑道:“小姐,我就说你昨日喝了酒对大公子那般冷淡,会后悔的吧。”
“快走……”崔寄梦提着裙摆,好像身后有恶狼要随时追上来。
她的确为昨日喝酒而后悔,但她逃,是因为知道了大表兄和她做一样的梦,并且他比自己知道得更早。
这感觉……太羞耻了。
他会如何看待她,会不会以为是她对他有非分之想?或者认为她生性浮浪,表面的规矩知礼都是装出来的?
她总不能一直喝酒壮胆,像什么话……为今之计,只有躲着他。
岔道口,谢泠舟双手抱臂,兴致盎然望着那背影远去。
酒醒了,倒知道怕他了。
他笑了笑,旋即眼底幽寒。为何她不怕二弟?方才他们有说有笑,二弟离去时崔寄梦还望着他的背影依依不舍。
可和他相处时却只想逃。
究竟是真心喜欢二弟,还是因为有婚约牵制不得不喜欢?
但有一处不对劲,崔寄梦礼节周全,一点细微恩情都要涌泉相报,他帮了她,以她的性子,定会恭恭敬敬地与他道谢,断不可能因怕他就躲着他。
会不会有别的原因?
谢泠舟记起昨晚云鹰说表姑娘去过大房,眉间微动,莫非她今日躲着他,是因为知道了些什么?
他想到谢迎雪,转身往大房的方向走,还没到妹妹先过来了。
见到他时,谢迎雪面露内疚,犹豫了会才苦着脸走上前:“大哥哥,我昨日想去找你负荆请罪来着。”
谢泠舟目光一凛:“请什么罪?”
谢迎雪沮丧道:“我答应过大哥哥,不能将打赌的事说出去,但昨日表姐说你都告诉她了,我便也说了,可说完我就后悔了,就像表姐说的,发起打赌之人是大哥哥,你可以说,迎雪说却是违背了承诺。”
这较真的劲儿倒是和崔寄梦略像,谢泠舟语气软了下来,宽慰妹妹:“无妨,但此事只能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谢迎雪走后,谢泠舟回到佛堂,梳理这两日崔寄梦的异常之处。
难怪一向听话的人,昨日却不听他嘱咐,要冒险独自行动,今日见到他时更是直接不顾礼节逃走。
她在躲他。
谢泠舟指节扣了扣桌案,沉思须臾,随手拿起笔筒中的一只狼毫笔,初次梦到和她在佛堂纵情交l欢时,次日他曾恍惚地检查过这支笔可有凹陷。
牙印不可能从梦里出来,现在笔上。
笔身依旧完好如初,但这不代表一切就能了无痕迹地揭过。
她躲着自己,却和二弟依旧如初,不过是因为不知道他们共梦,才想要继续跟没事人一样,等到婚期照常出嫁,安安分分地成为他的弟妻。
但这绝无可能。
谢泠舟用力握紧笔。
*
皎梨院里。
崔寄梦坐卧难安,这两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阿娘和爹爹的事、二舅母和二表兄对她突然疏远的态度,以及她和大表兄一同做的那些背l德的梦。
换做以前,每一件事都足以将她击溃,但这回她倒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坚强,至少面上还能平静如初。
对此崔寄梦宽慰自己,她越来越成熟了,祖母若知道了,定也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