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鹰匆匆去了。
路上,赵夫人正同谢蕴等人有说有笑,她原本在大房吃茶,事先买通的那丫鬟送完汤回来,暗示已将谢泠舟引入西月阁。
她顿时放了心。
只要侄子服了汤,又进了西月阁,有那碗汤,必定能成事,且她之所以敢毫无顾忌,是因为那补汤里加的东西不是毒,银针根本查不出来。
她猜到昭儿定会阳奉阴违,为了那点骄傲,让大房的丫鬟自己去送汤。
所以谢泠舟就算怀疑,也只会怀疑到继母云氏的头上。
唯一的纰漏是昭儿,她给昭儿下了药,届时昭儿定会猜到是她做的,但这孩子再固执,也不会傻到把自家人供出去。
怪只怪昭儿太骄傲,经过前几次的事,断定她表兄对她无意,就不愿再去逢迎讨好,所以赵夫人只能一早给她下了药。
同时嘱咐那丫鬟,送完汤用蒙骗的方式把昭儿哄到西月阁。
因为那丫鬟是一道随她去送汤的,由她来传话,昭儿定会相信。
接着赵夫人又派她一早就托关系安插到别宫里的洒扫宫婢,拿着早先弄来的腰牌,伪装崔寄梦殿里人将谢泠舟引去西月阁。
为免出岔子,她让那宫婢躲在暗中,确认谢泠舟进了西月阁才来回话。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赵夫人抛出先前就准备好的说辞,声称相熟的英亲王妃有件私事需谢泠舟帮忙,想让谢蕴帮牵线。
谢蕴最终答应一道前去,一同前去的还有那位英亲王妃及云氏连同两名侍从。
此时已暮色四合,一行人打着灯笼,经过西月阁附近时,忽闻周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其中有个声音似曾相识。
谢蕴夫妇及赵夫人皆听出来是谁,唯独英亲王妃还一头雾水。
赵夫人当即夺过侍者口中的灯笼,气冲冲要上前,却被谢蕴拦住了。
若在从前,得知晚辈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他定会毫不手软地揭穿,但自从妹妹当年中药的事被查清后,他改变了想法。
清芫当年悲剧的根源并不是因为中药,而是因礼教对女子太过苛求,导致她因被误会与人无媒苟合而被母家指责。
此时又有外人在场,见赵夫人如此气愤,谢蕴担心她把事情闹大,对外甥女不利,暗示她先把英亲王妃引走:“可能是哪个宫的丫鬟,我们先同王妃去找大哥儿。”
但赵夫人怎么肯?
她之所以要拉上王妃,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虽说谢蕴刚正不阿,大概会主张让侄儿娶昭儿,侄儿也是个守礼之人。
但她总觉看不透谢泠舟。
而英亲王妃是她的好友,为人重情义、明事理甚至颇急公好义,更重要的是,英亲王妃与长公主私交颇深,在贵妃和陛下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有这位王妃作证,定能万无一失。
赵夫人故作气急败坏状举着灯笼上前,谢蕴和云氏拦都拦不住,她已冲到昏暗的树后,举起灯笼照了过去。
碍于礼节,谢蕴背过了身,云氏及英亲王妃却看得一清二楚。
昏暗的树影后,一少女面对着众人,正将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推到树干上,抓住他的手试图往自己身前放!
这一幕实在过于荒唐,更叫人震惊的是赵夫人接下来的话:“昭儿你怎会在此?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男子是谁,竟敢如此欺负你!”
云氏和英亲王妃面面相觑,皆是有些愣了,一为那举止放浪的少女竟是一向端庄的淑女赵昭儿,二为赵夫人的话。
她们虽看不清被推倒的男子面容,但都瞧得真切,分明是赵昭儿主动的。
但想着赵夫人可能是为了女儿名节才如此说,也就未多想。
赵昭儿见是母亲来了,神色更加迷离了,露出一丝怪异的笑来,她松开了男子的手,背过身去不说话。
赵夫人顾不上是谁欺负谁,她知道和女儿在一起的人是谢泠舟,只想趁着谢蕴夫妇和王妃都在时抓个正着。
遂提着灯笼疾步走过去,待瞧清树后的男子面容时,惊得连连后退,手中的灯笼掉落在地:“这、这……”
这怎会是谢泠舟的护卫云飞!明明那宫婢亲眼看见是谢泠舟本人往西月阁走去,难道是当时天色暗看走眼了?
赵夫人只觉急火攻心,脑袋一阵眩晕,顾不上别的,先上前将赵昭儿护在怀里,随即冷声呵斥云飞:“你受何人指使!竟敢对我女儿毛手毛脚!”
云飞还未反应过来究竟是如何一回事,但他心知赵昭儿是高门贵女,名节受损不得,只能单膝跪下请罪:“回夫人话,我同昭儿小姐一清二白,只是昭儿小姐遭人陷害中了药才如此。”
“便是昭儿中了药,也轮不到你一区区护卫来管!”素来和善的赵夫人怒极,不顾外人在侧,朝跪在地上的云飞踹了一脚。
云飞咬着牙,硬生生受了这一脚,不为别的,就当为他方才的妄念赎罪。
方才他回到阁中,要护送赵昭儿离开此地,刚扶着她到了外面,赵昭儿忽而拉住他,直勾勾地盯向他:“你后悔么?一会回去表兄可要责罚你了。”
云飞低下头,沉声道:“姑娘对我有恩,云飞自当回报姑娘恩情。”
赵昭儿咯咯笑了,笑声里有些散漫:“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我?不过是给了你一瓶治伤的药,就跟天大的恩情一样,真是可笑……你怕是不知道吧,当年我救你不过是因为你是表兄的护卫,其实我不喜欢你,对你和善也是因为阿娘要我通情达理、一视同仁、让我不要瞧不起下人,要广结善缘,尤其对表兄的护卫好一些。”
赵昭儿身子已然无力,虚弱地扶着树,眼神却格外疯狂:“其实我本来就是个善妒的、尖酸刻薄的人……那些都是装出来的哈哈……”
云飞咬紧下颚:“我自知卑贱,不敢肖想姑娘,一切皆是我自愿。”
她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大概是中了药,说话亦没头没尾:“谁能想到……教我不要善妒、要修身养性的人,自己却善妒、作恶多端,我还能信谁?”
云飞隐约察觉到她情绪失常,劝道:“姑娘身子不适,快回去休息吧。”
“回去?”赵昭儿面露茫然,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好在云飞迅速扶住了她。
赵昭儿忽然看向他,面颊绯红,目光亦是迷离:“我想起来了……你帮我,是因为想要我用情意回报,是吧?”
云飞不敢看她如今模样:“我不要姑娘的回报,姑娘快回去吧。”
然而赵昭儿却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推到身后的树干上,步子摇摇晃晃地靠近他,语气也像是喝醉了:“是么?我不信……难不成你们都不会有邪念?”
她苦涩地笑笑,好像故意试探他心性般,竟拉住他的手往胸口按,云飞愕然抬头看她,手僵住了,忘了收回。
他不知道赵昭儿为何性情大变,大概是中了药,神志被欲l望支配,但他是清醒的,本可以推开她,却因为那点私心,没有推开,也没有迎合。
但他的身份,对她实在不敬。
云飞的神思停留在方才的一切,听不进赵夫人都在训斥些什么。
而赵夫人训斥完他,将女儿从中摘干净,抱紧赵昭儿,心疼道:“好昭儿……好在你没事,否则阿娘要杀了这护卫!”
说着揽过赵昭儿往回走,经过谢蕴身侧时,凄声道:“兄长,定是这护卫觊觎昭儿,给昭儿下了药,这是泠舟的人,我不好越俎代庖,但求兄长为昭儿做主!”
话刚说完,赵昭儿挣开母亲,低头对谢蕴道:“舅舅,下药的人不是他,此事也与大表兄无关,是我自己轻信旁人……”
“孩子,此护卫舅舅自会处置,你且随你娘回去歇息吧。”谢蕴打断赵昭儿宽慰了两句,云氏也趁机把英王妃带离。
谢蕴命侍从:“去将大公子请来。”
谢泠舟来了,听父亲说明方才事由,失望的目光淡淡扫过云飞:“回父亲话,是两刻钟前有宫婢冒充崔表妹的人来请儿子在此地会面,儿深知崔表妹守礼不会私下约我相见,察觉异常,便派云飞前来查看,后续的事,儿并不清楚。”
他对始作俑者是谁已有了决断,未提及那碗汤,是因那碗汤里未查出有毒,又被崔寄梦喝了,死无对证,事情牵扯到她,他不由投鼠忌器,只好另从别处着手。
本以为谢蕴会指责他御下不严或别处挑刺,但他只摆了摆手:“罢了,你的人你领回去自行盘问吧,至于给昭儿下药之人,回头还需问过昭儿才知。”
主仆二人回到殿中,云飞自知有过,跪下请罪:“属下失职,任公子责罚。”
上方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谢泠舟并未问起今日之事,而是冷声问:“先前让你查赵家时,可有隐瞒?”
云飞未料到是此事,拱手道:“属下并无隐瞒,赵夫人的确没动静。”
“嗯。”谢泠舟神色稍缓,看着桌上的笔,“最后问你一遍,今日在阁楼里,赵昭儿都同你说了什么?”
云飞身形凝滞,稍顿了顿:“属下只是见昭儿小姐中了药,猜到她是遭人陷害,只答应她不告诉公子,以免公子误会她品性,其余,并无。”
他其实猜到些,赵昭儿既知道那碗汤有问题,估计也会知道下药之人是谁,但今日的她似乎很难过,像遭了身边人的暗算,他既答应了她,便不能把她牵扯进来。
虽知即便不说,公子后续也能查出,但云飞就是固执地认为,至少不能是他,在赵昭儿遭逢危机时推了她一把。
谢泠舟看着地上跪着的青年,淡道:“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很好,但一个护卫需要的是忠心。”
他憾然将目光移向别处:“往后,你不必在我身边做事,但念在你跟我十年,我会将你举荐到军中,你好自为之吧。”
云飞低下头,想说些什么,末了,只艰涩道:“多谢公子知遇之恩。”
谢泠舟沉默须臾,又问:“你可后悔?为了个并不把你放眼里的人。”
云飞苦笑了下:“事已至此,何谈后悔,全当报恩了。”
他走后,谢泠舟又立了会,忽感身上微燥,和先前将崔寄梦压至榻上时的感觉很像,以为自己不过是被邪欲驱使了。
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后续亦有诸多事情亟待处理,他思绪微乱,便去净室用凉水冲了冲。
清醒了些后,他忽地想到一事。
方才他和崔寄梦皆有不同程度的燥动,想必只能是那碗汤的问题,她喝了大半,唇舌纠缠时,他也沾染了些。
谢泠舟倏地站起身,疾步往外走去,他记起来了,有一种媚药是查不出有毒的。
醉春风,是一种酒。
玉朱儿一事后,那胡商曾央求他:“公子,这种酒因无药可解过于阴毒,数年前就已绝迹了,我现在金盆洗手了,望公子看在我配合的份上,莫把我供到官府!”
那么赵夫人的醉春风是从何而来?
疑点越来越多,但眼下更重要的是崔寄梦,她服的虽是三殿下从南疆带回号称可解百毒的丹药。
但若醉春风不是毒,那么这丹药便只能暂时压制药性,不能彻底清毒。
若不及时散药,会伤及身体。
谢泠舟眉间骤然锁紧。
他匆忙走出殿外,云鹰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公子!表姑娘那边的宫婢说表姑娘好像有些不对劲,还、还有。”
“知道了。”谢泠舟边往外走,边嘱咐殿外守着的另一名心腹,“任何人不得放入殿中,就说我今日受了伤歇下了,如有要事,暗中派人传话。”
他交待完,云鹰忙把方才未说完的话补上:“二公子也往表姑娘殿中去了!”
刚说完,就见谢泠舟面容骤冷,前所未有的冷,疾步往外走。
云鹰本想问要不要他跟上,但转念一想,这样的场合,公子需要他在,要么充当打手,要么帮忙把门,便噌噌跟上。
*
崔寄梦沐浴后,天已完全黑下来。
她反复回想着谢泠舟说的那些话,又开始心乱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梦引发欲念?还是对她真有几分情意,抑或是顾及梦境想将错就错?
此刻更让她混乱的是,他一开始只是抓住了她的手,她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推开,却偏偏迟疑了。
她倏然察觉到一件事,或许,她对大表兄也产生了一些情愫,
可二表兄怎么办?他对她那么好。
崔寄梦站起身,看向一片漆黑的窗外,好在最后她和大表兄都克制住了,及时服了丹药,悬崖勒马。
否则一切就都乱套了。
想起在大表兄房里发生的一切,她又忍不住面红心颤,同时内心窜起一阵莫大的空虚,和方才药效发作时很像。
她以为自己只是累了,回到榻上躺了稍许,可体内那股躁动和空虚越发强烈,身子也愈发热了,折磨得她坐立难安。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唤来采月:“采月……备水,要凉一些的水……”
采月见小姐还未转好,不由得焦心:“小姐,要不奴婢去求求长公主殿下,让她给小姐找个大夫来看看?”
崔寄梦垂死挣扎:“暂时不必……我吃过可解百毒的丹丸,大概是药效一时还未完全散开,泡泡凉水就好了。”
说话时,她看到眼前的采月忽然变成大表兄,摇摇头,那幻象又散去了。
自己定然是太难受了,才会想起大表兄,她别过脸催促采月:“快去。”
采月遵命走了出去,因不放心又请示她:“小姐,听婢子一回,若这次泡水也没用,婢子就去求长公主殿下,可好?”
“好……”帐内传来虚弱又妩媚的一声,采月心疼地回身看了眼,便去备水。
刚出内间,听到殿外传来二公子的声音:“表妹可歇下了?”
采月暗道不妙,忙迎出去行了个礼:“二公子,小姐这两日骑马累着了,早早就歇下了,公子明日再来吧。”
谢泠屿方从山里打猎回来,一整日没见到崔寄梦,有些想她,便趁着夜还未深,过来见见她,谁知她这么早就睡下了。
他不舍地探头朝里张望,转告采月:“我猎了两只狐,一红一白,毛色极好,明日你替我问问表妹,看她想要哪个色的,选好了我便把剩下的给阿娘。”
“那婢子先代小姐谢过公子。”采月福了福身,又劝道:“公子且先回吧,明日一早婢子就转告小姐。”
谢泠屿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殿内,忽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动静,听起来像是表妹的,声音悠长,很难受。
他担心地朝里迈了两步:“我好像听到表妹的声音了,是不舒服么?”
采月和另一名侍婢慌忙拦住他:“小姐每次白日一累,就爱说梦话,不碍事。”
谢泠屿放下心:“成,我明日再来。”
把这尊大佛送走后,两人皆松了一口气,采月委婉嘱咐那名宫婢:“姑娘肌肤娇嫩,大概是这两天骑马出汗,身子不适,劳烦兰香妹妹在外头守着,别让外人扰了姑娘清静,我去给姑娘备水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