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混沌间,她忆起了十三岁初入安定侯府的场景。
生父是个嘴上念旧、实则无情的人,将她送进侯府后,便做了甩手掌柜。
她一个人揣着小包袱跟在管事妈妈身后,如履薄冰,生怕踩到府中的一草一木。
豆蔻年岁的她,被安置在客院居住,没机会见到府中的公子,唯一朝夕相对的贵客,便是主母杨氏的亲侄女杨歆芷。
两人年纪相仿,却是一个无人问津,一个众星捧月。
只因杨歆芷,很可能成为世子爷的未婚妻。
尤记得一次为杨歆芷顶包认错,说是自己不小心打破了御赐花瓶,被杨氏罚跪在侯府梅林中的场景。
那晚薄雪初霁,漫天织出缀缀星光,她第一次见到了从翰林院下值的世子爷。
身披银白裘衣的青年,在执伞路过梅林时,没有看向她那边,似乎对府中的女客不感兴趣,可肩头的芙蓉鸟忽然飞进林子,径自落在了她的脚边,还顺着毛斗篷钻了进去。
青年走到她面前,冷欲不苟言笑,眼中勾出一丝深意,对着她小腿凸起的地方,用伞尖碰了下。
芙蓉鸟啾啾唧唧地钻了出来,却怎么也不肯飞回青年的掌心。
那晚过后,她才知晓,世子养的芙蓉鸟最喜欢鹅梨味,而那日,在她不知情的前提下,衣裙所熏的香料里掺了鹅梨。
她试图解释,解释自己并非蓄意制造偶遇。
便在之后的一段时日里,逮住机会,拦了裴衍三回,却是状况百出,越描越黑,幸好这件事没有让大夫人知晓。
思及此,她坐直腰肢,颇为懊恼地点点侧额,总觉得裴衍愿意代替弟弟娶她,多少带了点儿恩怨之后的戏谑,但还是那个理儿,身为股肱之臣,宵衣旰食,哪有精力跟她一个小女子计较,更别说,对她不怀好意。
距离上次的劫杀,已过去半月有余,至今没有裴灏的下落,不知安定侯夫妇,是怎样的心境......
诸多困惑萦绕心头,秦妧疲于思虑,打算回屋补眠,却有仆人将一则消息送到了她耳边。
——远在边关、次子迎亲都未归京的安定侯,将于十日后入城。
想来,安定侯只看重长子一人,也将沉重的期许押在了长子身上,对其他子嗣甚是冷漠。
既如此,这桩婚事算是稳了。
说不出忐忑还是失落,秦妧整理好身上的縠纹绉纱,走向卷着疏帘的房门。
恰巧这时,庭院一侧的葫芦门外走来一道绀紫身影,风姿特秀,丹唇素齿,三分冶丽、七分清贵,周身带着与生俱来的疏冷,偏面容温雅,叫人看不透性情。
随着裴衍的到来,宅中一众仆人慌忙屈膝请安。
裴衍目不斜视,仿佛宅中春光都敌不过不远处云鬓堆鸦的嬿婉女子。
停在一步之外,迎着彤霞,他微微颔首,“婚期已经敲定,就在本月的廿六。”
本月廿六?
怎会如此着急?
秦妧很是错愕,不是应先找到裴灏的尸首,办了丧事之后再言其他么。
察觉出她的迟疑,裴衍敛了眸色,不明情绪道:“二弟的情况,不好判断。母亲的意思是,按失踪处理,先不耽搁裴家其他子嗣婚嫁。”
“大夫人真的这样说?”
是否真的这样说,裴衍没有相告,只似笑非笑地问:“你觉得,我会为了娶你,丢弃信用,诓骗欺诈?”
秦妧意识到自己失言,垂下长睫认起错,“秦妧自知分量,不敢奢望世子青睐。在秦妧心里,世子风清朗月,与卑劣沾不上边儿。”
“是吗?”
被当面拍了马屁,裴衍不见和悦,反而面色稍沉地跨前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巨大的暗影笼罩过来,秦妧下意识后退,被男人拉住手腕,定格在影子里。
“朝堂上尔虞我诈已经够累了,我不希望身边人也口蜜腹剑。以后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你要明白,你与旁人不同,是我要明媒正娶的妻,不必说那些违心的奉承话。”
秦妧被他忽然直白的话语吓到,后退时不慎踩到裙摆,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幸被一只手臂揽住,稳住了身形。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无奈中透着笑意。
似在揶揄她的毛躁,却碍于君子之仪,没有讲出口。
秦妧雪靥泛起可疑的粉,如夹竹桃的色泽,水嫩娇艳。
裴衍多看了片刻,扶着她直起身,大手慢慢撤离了那截过分细的腰肢。
秦妧有些暗恼,平日的自己,绝不是冒失的人,怎会屡屡在裴衍面前犯糗?
似乎,从初见起,冥冥之中,她就注定被裴衍捏住要害,不断露出稚嫩、不稳重的一面。
再次想起当年那三次拦下他的场景,秦妧感到皮肤如火撩。
觑见她鼻尖泛起细薄的汗,裴衍好心地递上锦帕 。
秦妧接过,低头擦拭,无意中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鹅梨帐中香?”
男子眉眼深邃,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还没忘啊。”
没想到他会旧事重提,秦妧板起小脸,“我同你解释过的,那不是我蓄意为之,是有人在背后设局。”
“嗯,你是说过。那人是谁呢?”
“是......”
男人懒懒发笑,退后一步,顷刻恢复了周正清朗之气,找不出调笑的痕迹。
秦妧心中有个猜测,但证据不足,不好指认,只能暂吃哑巴亏,可这笔账,她不打算轻易翻篇,只要那人还在侯府,她早晚要讨回来。
裴衍也没打算追问,叮嘱了几项事宜后,就离开了。从接秦妧入了这座宅子,他从未在这里用过一顿膳,与秦妧的相处也多为守礼,将分寸感掌控得极好。
今日例外。
须臾,小宅又迎来两位乘车而来的客人。
猜得出,她们并没有事先知会裴衍,不过凭着其中一人的身份,宅中的仆人们无人敢拦。
安定侯府的当家主母杨氏,带着自己的幺女走进庭院。
要说全京师最有排面的诰命妇,未必是杨氏,但杨氏一定是诰命妇里,声望最高的。
世家出身,满腹才情,又有手握大权的丈夫和长子撑腰,任凭谁,都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这样的高门妇,即便很可能面临丧子之痛,明面上也叫人瞧不出端倪,但面上的憔悴和下眼睫的青黛,还是显露了她的焦虑。
而她身边还未及笄的娇俏女子,正是府中最受宠的嫡女裴悦芙。
这对母女一同前来,在气场上,足够给秦妧一个下马威。
不过,杨氏没有带侄女杨歆芷过来,也从侧面说明,她不是来阻挠这桩婚事的。
心思百转后,秦妧款款上前,欠身行了一个敛衽礼,请她们入了客堂。
“暮荷,上茶。”
三年不见,珠翠罗绮的高门妇还是那般雍容端庄,只是投向她的目光多了一抹疏冷。
想来也是,除了她,恐怕没有别的女子敢在婚事告吹时,另“投”对方兄长怀抱的。
作为兄弟二人的生母,杨氏肯登门,已是不易。
秦妧乖顺地站在桌边,不卑不亢,月如沉璧的气韵,愣是熄灭了来者的愠怒。
杨氏收起满腔愁绪,示意火冒三丈的幺女入座,“小芙,没规矩。”
不比杨氏的冷静,裴悦芙是个装不住心事的,一见秦妧那张妖魅的脸,腮帮子快要鼓成松鼠,“妖里妖气,害人不浅。”
“小芙!”
杨氏冷喝一声,肃了脸色。
被自己娘亲喝叱,裴悦芙跺跺脚,“哐当”坐在红木绣墩上,硌了后臀,疼得皱起脸,偏又不愿在秦妧面前出丑,生生忍下了痛感。
秦妧抿唇,装作没有看到她的滑稽,接过暮荷递上的青花盖瓯,双手呈给杨氏,“夫人请用。”
杨氏接过盖瓯,放在桌上,直切了正题,“事已至此,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本月廿六是吉日,世子会如期前来迎娶。但有一事,你需谨记。”
“请夫人赐教。”
“从踏入我府门起,你便是侯府的大奶奶,与世子一条心,切勿掺和灏哥儿所住的秋桂苑的私事。若有一日,灏哥儿能够安然归来,你断不可生出其他念想。”
秦妧双手交叠,端于面前,“秦妧牢记于心,不敢相忘。”
杨氏面色稍霁,至少明面上,这女子是个上道的。次子的遭遇,并非此女之过,又有敬成王这层关系,于情于理,安定侯府都不能置其名节于不顾。长子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既愿挑起这个“担子”,那便顺其自然吧。
一旁的裴悦芙负气地踢了踢桌腿,一想到二哥,就心里难过,不愿接受秦妧。
余光瞥见准小姑的态度,秦妧淡淡垂眼,深知嫁过去后,免不了勾心斗角。但旁人如何置评她的婚事,她不在乎,她要的是一隅遮风避雨的居所,即便与裴衍是表面夫妻,不谈真心,也认了。
在香火延续上,她可以为裴衍抬两个识趣的妾室。至于是否会从妾室那里过继子嗣,再另行商榷吧。
作者有话说:
女主借宿侯府时,无意中招惹过男主,之后会讲述的
下一章大婚
弟弟: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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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大婚之夜。◎
杨氏母女离开小宅后,就有仆人将此事告知给了裴衍。
内阁公廨中,裴衍端坐大案前,指间衔着一根刚刚燃起的线香,一边品鉴,一边听着仆人的禀告。
“世子放心,大夫人没有为难秦娘子。”
仆人稍一抬头,见上首的男子被袅袅白烟笼罩,透着股慵懒随性,偏在举手投足间,又不失霞姿月韵,不免心生艳羡。
等仆人离开,心腹魏野走进大堂,“世子,借一步说话?”
裴衍半阖眼帘,屏退其余人,继续品香,“说吧。”
“二爷醒了,意识有些不清。”
“加派人手看守,待到卫兄忌日,押他去祭拜。”
“明白。”魏野微微哈腰,又提起沧州山匪一事,“那些狗东西都是亡命之徒,被逼到绝境,恐会泄密,还会骂咱们过河拆桥,是否要留他们一条生路?”
薄薄的眼皮动都未动,裴衍淡道:“匪患猖獗,理应除之,为民除害。一群蠹蝝罢了,也配同我谈条件?让承牧按着原计划除之,不必顾忌。”
裴衍根本没把山匪们的要挟当回事,移开执香的左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素笺,随手写下一张请柬。
——烟岚云岫,最适双柑斗酒打香篆,可否请王爷于明日,屈驾城南十里,温酒闻香,共赏美景?
——敬等赐复,晚生时寒谨邀。
时寒,是裴衍的表字。
接过请柬,魏野略有不解,“婚事已经敲定,敬成王未提异议,世子为何还要特意约他?”
“向他索要一份嫁妆。长女出嫁,身为生父,就别端着架子避嫌了。”裴衍熄灭线香,捻了捻指腹的余温,不咸不淡地解释道。
魏野点点头,世子这是在为秦娘子抱屈啊。
也是,不比二爷裴灏,在世子面前,即便是权势不小的敬成王,也不能一味持清高。
**
时日匆匆,很快到了迎亲日。
这夜,秦妧睡得很不踏实,三更便醒了。
大婚讲究晨迎昏行,作为全福人的喜娘,会在拂晓时分督促她晨起梳妆。
没了睡意,她起身梳洗,点燃了妆台上的红烛,独自对镜上妆。已坐过一次喜轿,身边又无娘家人,免去了开面、哭嫁、催妆等事项,倒也省了不少精力。
在娥眉上描完最后一笔,她放下螺黛,取出口脂,润红了樱唇。
镜中的女子云髻雾鬟,明眸流眄,如浮翠流丹中最明艳的倩色,烨烁耀目,灼灼其华,可面上不见喜悦,幽暗之中还流露出冷艳,也许,这才是最真实的她。
心是冰的,不假掩饰的眸光,自是薄凉。
穿上成衣匠新做的妆花缎大红通袖袍时,卧房的隔扇被人叩了两声。
“姑娘,喜娘来催促了。”
隔扇外是暮荷的声音,秦妧扶了扶髻,示意暮荷将喜娘请进屋。
没想到新娘子自己上了妆,喜娘笑着打开百宝妆奁,取出一副敬成王前几日派人送来的东珠头饰,一样样戴在秦妧的高髻上。
“娘子是老身见过最漂亮的新娘子,世子好福气。”
秦妧笑笑,只觉得髻上的头饰过分华丽,与那个高高在上的生父一样,不是她所拥有的。
温婉和冷厉交织缠绕,相克相生,源源不断冲击着她的心门,一遍遍提醒着她,生父如今的荣华,是以抛妻弃女为筹码换来的。
那她对生父,除了憎恶,就只剩利用了。
随着晨曦映窗,鞭炮声起,迎亲的仪仗开道而来,大街小巷热闹欢腾。
裴衍身穿大红喜服,跨坐黑亮骏马,与迎亲的傧相们一同来到小宅前,沉稳不迫地叩响了宅门。
作为内阁次辅、太子辅臣、安定侯世子,裴衍娶妻的消息,早已传遍大街小巷,不少百姓涌上街头,打算观摩这场盛婚。
但最让人不厌其烦揣测的,还是新娘子不为人知的身世,以及临时更换新郎官的艳事。
临街的一座茶楼内,世家子弟三五成群,笑谈着这桩奇婚。
“裴相突然娶亲,不知伤了多少闺秀的心呐。”
“裴相替胞弟娶亲,无非是重视门第信誉,不想损了女方名节。就不知,两人婚后相处起来,会不会有隔阂。这男人啊,一旦在妻子那里讨不到甜头,就会想着纳妾。”
“高门闺秀,怎可为妾?”
“妾不行,平妻总行。能忍下这份委屈的闺秀,绝不在少数,咱们且看热闹吧。”
迎亲的礼仪极为繁琐,一折腾就到了后半晌。
没有兄弟送轿,秦妧是由裴衍背上喜轿的,虽于理不合,但没有比裴衍更合适的外男人选了。
将秦妧放在座椅上的瞬间,裴衍拍了拍她紧绷的背,宽慰道:“别哭,日后,我既是你夫君,又是你兄长,有什么委屈,都可与我说。”
隔着红盖头,秦妧吸吸鼻子,佯装坚强,“我没哭。”
“嗯,那坐稳了,该起轿了。”红绸映在裴衍的脸庞上,如红霞拂过羊脂玉,衬得他清朗周正、温润雅韵,有着秦妧看不到也看不懂的蛊惑。
浩浩荡荡的仪仗伴着花香,穿过一条条巷陌,敲锣打鼓,红碎遍地。
沿途不少凑热闹的同僚,偶然在这位斯文慵懒的次辅身上,目睹到了久违的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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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京城最繁华地段之一的安定侯府,门庑为二,中设五檩中柱广亮大门,威严气派,彰显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