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闲去了一趟东宫,发现小太子正躺在工部制作的冰竹榻上纳凉,懒洋洋背诵着太子太傅布置的课业,肖逢毅笑着走过去,接过宫女的团扇,为小太子扇起凉快,“业精于勤,殿下还是端正态度,回书房背诵吧。”
太子将课本盖在脸上,一副懒散样,悻悻蔫蔫地问道:“本宫还能见到裴相吗?”
裴衍在时,整个东宫唯“他”是从,连太子都对他言听计从。如今大势已去,威严犹在,不免使得肖逢毅生嫉,但一想到对方如今的境遇,又觉得无所谓了。左右不过一个失势者,连姓氏都无了,比无名小卒还卑贱,有何威胁呢?
“殿下慎言,朝中哪儿什么裴相啊。”
太子自知失言,默默翻个身背对于他,逐客之意明显。
肖逢毅躬身作揖,离开时使劲儿扣了扣指骨,一路压着嘴角,面色阴沉,却在出宫恰遇进宫的兵部尚书时,露出一抹和煦的笑。
“庄尚书是要入宫面圣?”
兵部尚书拱拱手,“是啊,湘玉城总兵和知府的人选迟迟没有敲定,陛下颇为忧心,传下官前去商议。”
肖逢毅还以一礼后,问道:“庄尚书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不瞒王爷,其实承将军和那位秦先生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奈何秦先生的身份......”兵部尚书摇摇头,“罢了,且看吏部那边推举了何人吧。”
“秦先生自然不能留用,但承将军了解湘玉城的大小事务,又勇不可挡,确实适合总兵一职。任人唯贤,还请庄尚书在圣上面前,替承将军多多美言。”
都是老狐狸,兵部尚书怎会不知肖逢毅的心思,无非是为了排挤掉朝中的对手,说了些违心的话。如今承牧深受天子重用,大有扶摇直上之势,又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于肖逢毅而言是个不小的障碍,他自然希望承牧留在地方。
“王爷说的是,但此事还需圣上定夺,下官也只是起到提议的作用。”
早听裴劲广说过,兵部尚书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匹夫,果然不假。肖逢毅朗笑,轻轻拍了拍兵部尚书的肩膀。
两人站在把守森严的城门前谈笑风生,路过的年轻官员们纷纷颔首示意,足见两人在朝中的威严。
肖逢毅也是在被便宜女儿摆了一道后,才深深意识到,人心不可靠,势力才是最牢靠的,故而,在攻打昔日的好友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得到了名与利,也赢了一场翻身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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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秦妧醒来时,发现身侧无人,连小床上的也空空如也。她趿拉上绣鞋走到窗前,探身向外望时,被碧空桃蹊的景色所吸引,而她最在意的两个人,正嵌在草木竞秀的画幅中,牵手漫步着。
一大一小,皆是一身霁青色长衫,超逸颀然。又似乎,任何人与裴衍站在一起,都能熏染一些秀逸洒脱的气韵。
秦妧浅咳一声,引得甬路上晨步的父子俩同时抬头。
见到娘亲,雪霖握着裴衍的手颠了颠胖嘟嘟的小身板,咿咿呀呀,手舞足蹈,没了适才的恬静。
秦妧笑了笑,走进雾縠之中,简单洗漱,之后步下旋梯,与父子俩一同沉浸在暖阳花香中。
用完早膳后,秦妧以为裴衍会先去处理公事,便想着带雪霖回到阁间休息,却在得知裴衍为了前往乐熹伯府,已将手头的公事全部处理完时,心虚坐在床边梳理起长发。
带雪霖前来湘玉城的前夕,她也曾纠结是否要先给裴衍寄封书信报备,可思来想去还是瞒下了,究其目的,无非是她的一点儿小心思,想要让裴衍也尝一尝患得患失的滋味。
不过这会儿,她是不会承认的。
“那这段时日,你辛苦了。”
靠在床柱上的男子哼笑了声,没有计较,拿过木梳,为她绾起高髻,“今日带你去骑马,如何?”
秦妧眸光莹亮,正合她意。原本就是要等裴衍忙完湘玉城的事,与之一同踏上寻药之旅,若能独自骑马,也算是有技艺傍身,何乐不为呢!
前半晌,将雪霖交给承牧,裴衍带着秦妧去往城西的马场挑选坐骑,受到了场主的热情招待,只因秦知府的口碑极佳,深受百姓敬重。
在场主的推荐下,裴衍为秦妧选了一匹适合骑乘的三河马。
当场主将棕色的三河马牵出马厩时,秦妧暗叹于它那光亮的毛发,在裴衍的陪伴下,抬手摸了摸马的鬃毛。
之后,由裴衍托举,她跨坐上鞍座,紧张地拽紧缰绳,“......是这样吗?”
“别紧张,都勒好肚带了。”裴衍耐性十足,分别抓住她的左右脚,塞进马镫,并叮嘱她踩实,身体稍稍向前,不要太依赖鞍座。
在秦妧以为自己即将要纵马驰骋时,身后突然袭来一抹温热,待她扭头时,裴衍已经坐在了她的身后。
知她误解了,裴衍淡淡笑开,“想什么呢,真以为我放得开手?”
秦妧努努鼻子,“强训之下出悍将,说不定能拔苗助长呢。”
“谬论。”以长腿夹了下马腹,裴衍驱策马匹开始绕着空旷的场地缓行,等怀里的女子渐渐适应了颠簸,才甩起马鞭,加快了速度。
可马场不大,难以体验纵马驰骋的快意,于是与场主打了声招呼,驾着三河马飞奔而出,朝更为广袤的郊野而去。
一路上,夏风拂面,秦妧微眯起眼,体验到了真正的肆意和洒脱,可由于头一次骑马,腿部难以适应与马鞍的硌蹭感,开始隐隐作痛,为了不扫兴,不显得娇气,她一路忍了下来,渐渐忽略了微痛感。
带她熟悉完骑乘的感觉,两人回到城中,在途经一间面馆时,裴衍扶秦妧下马,又将马匹拴在面馆的槐树旁,向小二点了两碗刀削面。
坐进雅间后,裴衍发觉秦妧行动不太方便,温声解释道:“第一次学骑马就是这样,回去给你涂抹些药膏。”
“嗯。”秦妧随口问道,“是谁教你练习的骑马?”
可问完立即改了口,生怕引起裴衍不好的回忆,“我何时能自己骑乘?”
裴衍默默将秦妧碗里的香菜夹到自己碗中,吸溜一大绺面条后,又抿了口汤汁,才道:“再有三四次吧,得看你进步的程度。”
两人之间早没了食不语、寝不言的规矩,裴衍在秦妧面前表现得极为放松,还将自己碗里的肉丝夹到了她的碗中。
秦妧拍开他的手,“咱们没拮据到吃不起肉了,没必要这样。”
说着,掀开雅间的布帘,朝小二点了半斤酱牛肉。
在小二将酱牛肉呈上桌时,秦妧夹起几大片,放进了裴衍的碗里,“再不济,妾身还能用绣活养家,夫君别委屈到自己。”
虽是玩笑话,可还是令裴衍哭笑不得。他只是觉得她今日消耗了太多体力,需要补一补而已,才奉献了自己碗里的肉,怎么说的像他不能养家糊口了似的。
不过这样一顿与珍馐搭不上边儿的简单午膳,倒使两人相视一笑,彼此眼中含着脉脉情愫。
“嗯,日后的旅途,全靠娘子了。”
“好说。”
秦妧扬扬下颔,笑靥明媚。
回到居住的阁间后,裴衍取出消肿的药膏,示意秦妧躺在床上。
只是腿的内侧磨破了皮,完全没必要劳烦他人。秦妧想要自己动手,却见裴衍举起药膏,摆明了是不想让她经手。
行吧,且让他服侍一回。
打定主意,秦妧平躺在床上,可躺下的一瞬就后悔了,想要缩回腿却为时已晚。
破皮的肌肤传来药膏的清凉时,落在脚踝的长裤被裴衍反脚踢远。
秦妧惊呼一声,眼看着裴衍抓住她的两只脚踝,分别搭在了左右肩头上。
线条柔美的小腿剐过男子的侧颈,连带着使脚趾不受控制地翘起。秦妧被迫重新躺回床褥,曲起膝盖,咬住了樱唇。
隽朗的男子附身站在床畔,以独特的方式,撼动着简易的柚木床,肃穆荡然。
虽未练过舞艺,但秦妧自身的柔韧性极好,被扭成怪异的姿态也没有抽筋,可羞耻感渐渐占据了主导,以致在裴衍做出更过分的举动时,她猛地一踹,爬起来想要逃离,却被床畔之人抓住小腿,进而又被翻了个面......
俄尔,秦妧双膝发麻,扭头时见裴衍衣冠得体,只松了腰封,若非凤眸含情,都察觉不出他那百尺坏骨。
膝盖因青蔑的席子呈现出粉白,秦妧能做的,也就剩一遍遍提醒他慢点,再慢点。
从晌午到日暮,秦妧那清甜的嗓音变了调,彻底明白,再不能纵容一个素了许久的坏男子。
作者有话说:
准时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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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不许笑。◎
在湘玉城逗留的两个月里, 秦妧隔三差五就会随裴衍一同练习骑射,技艺有了明显的提升。
不得不说,裴衍是个很厉害的师者, 言传身教又耐性十足,将秦妧教得有模有样, 恣睢驰骋时, 颇有几分飒爽英气。
青翠的草地上, 裴衍身穿霜白长衫, 负手而立, 眼看着秦妧手握缰绳,倾身纵马从面前经过,面上溢满笑意。
或许这才是她最放松的样子, 曾经那个只身寻父的女子,压抑了天性。
望了一眼炎炎烈日,裴衍捻起两片树叶放在唇边, 吹了几声。
在悦耳的音调中, 三河马缓缓停了下来, 还曲起前蹄,在原地踏了踏。
秦妧抹把汗, 拍拍马匹的长颈, 在裴衍伸手欲抱她下来时,身子一转, 兀自跳在草地上, 转身之时向后一抛, 将马鞭丢在了裴衍的手中, 随后扭头翘唇, 霸气又俏皮。
就好似身后的男子不是夫君, 而是随行的侍从。
裴衍没计较,牵着三河马走在秦妧身后,跟她说起自己的事,“再有小半月,新委派的知府就会到任,为夫既能身退了。”
秦妧点点头,放缓步子,将自己的小手指挤进他的掌心,“那咱们是不是就可以去寻药了?”
“嗯。”
为周芝语彻底治愈眼疾,是对裴衍弥补遗憾最好的方式,秦妧已列出了详细的路线图,只等躬行了。
回到衙门,没等裴衍迈进内院的门槛,就见廊道上跑来一个肉乎乎的小团子。
小团子张开手,一口一个“爹爹”地喊着。
孩子的成长,每日都会带来惊喜,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冒出几个新鲜的词儿。
裴衍弯腰将儿子抱起,挂在左臂弯,与迎面徐徐走来的承牧对上了视线。
再有半月,裴衍就能带着妻儿隐退,而朝廷至今还未选出能够镇守一方的新任总兵,以至承牧还要继续留任此地,暂理总兵一职。
只是近些年,朝廷文官辈出,却极为缺乏文武双全的儒将,但也不至于数月选不出一个能够胜任湘玉城总兵的人,其中的缘由,还要从兵部溯源。
与皇城远距千里,裴衍无法面对面与兵部尚书交谈,但也多少能猜到一些猫腻,无非是有人从中作梗,极力在阻挠承牧回宫。
经历湘玉城一战,如今风头最胜的两名武将乃是肖逢毅和承牧,两人还都是扶持太子的重臣,但在东宫诸事的决断上,承牧是不会与肖逢毅达成共识的,也因此可能受到了肖逢毅的排挤。
而最可能从中作梗的人,就是肖逢毅。
与承牧谈完要事,裴衍带着妻儿回到居住的阁间。一家三口躺在一张床上小憩,在雪霖不老实地爬来爬去时,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由着小霸王闹腾,谁也没去理会。
小霸王闹腾够了,窝在爹娘的中间。
裴衍扯过被子盖在母子身上,像荒野的隼,以羽翼为妻儿遮挡着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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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敬成王府。
在与兵部尚书吃酒回来后,肖逢毅微醺着回到府中,直接宿在了新纳的妾室房中。
又回巅峰的他,不再顾及妻子的想法,一连纳了几房妾室,彻底展露出了薄情的一面。
敬成王妃从不甘到痛苦再到麻木,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长,但这几个月,已使她憔悴不堪,再没了往日的光鲜。
肖涵儿还留在王府待嫁,当知晓父亲重新赢回天子的重用后,哭着闹着想要解除与三皇子的婚约,却在一次次遭到父亲拒绝时,明白了一个理儿,她在父亲的心中,也没比秦妧重要多少。曾经的她敢在父亲面前娇纵跋扈,是仗着有外祖父的势力撑腰,而今外祖父都要看父亲的眼色行事,她哪里还有骄纵的筹码!
外祖父尚且可以为了自己的骨肉,想方设法与不得势的皇子悔婚。而她的父亲,却不愿为她去得罪皇室。
这就是为人父的区别吧。说到底,父亲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啊,难怪当年能做出抛妻弃女的不义之举。
想起秦妧,肖涵儿忽然有了同病相怜的悲戚感。
次日,肖逢毅在与心腹谈及裴劲广昔日的门客人脉时,想起一个人,一个淡出人们视线数月的人——唐九榆。
“唐九榆是个人才,若能为己所用,可谓如虎添翼。”肖逢毅靠在躺椅上,一边品香一边摇了摇头,“就不知他今在何处。”
心腹笑道:“容属下先去打听一下唐先生的踪迹,再安排他与王爷碰个面,到时候一切好谈。”
肖逢毅道了声“有劳”,细细打量起成缕的线香,犹如在看山涧弥漫的烟汀。
暮色笼罩的城外山涧中,手握折扇的唐九榆沿着溪流慢慢走着。自陈叔戴罪立功被赦免又与妻儿团聚后,他就一直想换种方式报答陈叔的恩情,于是来到皇城,卖掉了名下的几间铺子,将得来的银子赠予了陈叔一家,送他们远走高飞了。
此刻无“债”一身轻的他,站在山涧中,望着周家阁楼的方向,不知该不该去跟周芝语打声招呼,这次离开,就是经年久别了。
他自认是个浪子,不会强求一段感情,也尊重周芝语的选择,但不知为何,彻底放下比想象中要难得多,或许是在过去相处的数百日里已形成了习惯,习惯她的存在了吧。
可也知道,周芝语对他的依赖,是在最迷茫的情形下滋生出的,与对卫岐的那种心动全然不同。
思量许久,他来到周家的门前,徘徊到日落,最终也没有扣响那扇紧闭的大门。
夜风和缓,吹起他的长衫,也吹灭了一阵阵的冲动。
这种年少时才有的冲动,在经历了沉思、纠结、不甘和犹豫后,化作了随风散去的一声笑叹。
这个灵活转动折扇的男子,在皎月之下,静静离去。殊不知,自从他出现在大门前,就有一抹倩影躲在阁楼上遥遥凝望,直至天色黑沉才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