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这个人,据说叫简端,年轻一代符道第一,她挺佩服简端的,明明气得发抖,还能说出那么多话。
她说不出来。
她对上青年温和带笑的目光,忽然有点难过。
蔺绮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你们都出局吧。”
第74章
自简端有记忆起, 他就是全仙门眼中最有天赋的符修。
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会盛赞他的符术,为黄纸上那些诡秘难测的流畅符文而高看他;他画的符, 一流入仙门, 就会有无数人高价哄抢。
望月派的林掌门为了看看他的符, 专门来过临云宗;宗主因为他的符道,对他从来都和颜悦色。
他在无数或期待、或艳羡、或敬仰的目光中长大,在仙门眼中,他是年轻一代符道第一, 是天之骄子,虽然他对仙门加在他身上的头衔百般避讳且诚惶诚恐,但不得不说, 在某些时候, 这些头衔确实满足了他隐晦而脆弱的虚荣心。
对于他的符术, 他一直有自己的骄傲在。
然而, 在此时此刻, 简端看着岩洞里的浩瀚景象, 依旧被深深地震撼了。
数百张金黄符纸破空而来。
顷刻间,昏暗的岩洞亮如白昼,耀眼的金光中,倒映着修士们一张张惊恐错愕的脸。
符纸打上修士们的躯壳时, 死符自燃,瞬间烧起炽热火焰。这火焰极纯粹、极盛大,像是天地间第一道火种, 带着些遥远而神秘的气息。
“你想干什么”“别杀我, 我错了”“放过我吧, 我知道错了, 我真得知道错了”“你不能罔顾人命啊”“饶过我,我给你钱,很多很多钱”“救命啊”……
急促的呐喊和尖叫声不绝于耳,混入哗啦啦的诡异雨水中。
“你想杀人——你要同道的命!你还有良心吗!”伴随着剑鞘落地的沉闷声响,一个修士提剑而上,剑招凛冽招招带杀气。
红衣少女怔怔站在岩洞中,长发如绸缎般垂落至腰际,清寒的风吹拂鲜红的袖摆。
她像是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垂眸轻轻笑起来,金光照亮她端艳薄凉的眉眼,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漂亮。
“有问题吗。”她问。
红衣少女微微抬起手,指点虚空,鲜红袖摆如被风吹动的溪水般招摇飘荡,虚空中竟无端生出些诡谲的金色线条。
风吹动她的长发,少女手上动作流畅干脆,一掌将那些漂浮的线条往前推去。
死符,虚空画符。
符文悬空而起,璀璨瑰奇的金色光芒在岩洞中流动,几乎要流成一条金色的河流。
简端抬头看岩洞中耀眼的金光,愣住了。
他不喜欢出门,常年蜗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却也听说过这位大小姐的事。
听说是废灵根,很漂亮,后来又听说,她修道了,修的是符,修个符而已,天底下修符的人何其多,这件小事不值得他上心。
但是……
“几重啊——”简端怔怔望着流动的符文,低声喃喃。
她到底是符道几重,才能有这么恐怖的符道修为啊。
在这一刻,简端心中忽而生出一丝自卑的情绪。如果他没记错,蔺绮今年才十六七,比他年纪还小。
简端震撼间,忽而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直到他看见眼前,熊熊烈火中,一个灰衣修士被吞没在火焰中,橙红的火焰映照着他泪流满面的容颜,他在转瞬间,化作纯白的光点消失在岩洞中。
玉牌——
他猛地想起这一桩事。
玉牌失效了。
“玉牌失效了!停下来——”急促的呐喊在岩洞中回响,简端踉跄着往前冲去,却被石块绊倒,狼狈地摔在地上,吃了一口沙土。
红衣少女站在金光下,目光冰冷、淡薄、高高在上,丝毫不为所动。
简端脑海空白,冷汗直流:“停下……”
“袖袖。”清温的嗓音落在岩洞中。
那个青年终于开口,他站在红衣少女身侧,扼住她画符的那只手,眼睫轻垂,语气温和:“回神了。”
红衣少女指尖微颤。
她看着青年,怔怔的,像是终于回神了一样,那双清润瑰丽的眸子里,冰冷的神色渐渐散去,浮出些许茫然来。
少顷,她终于力竭,一下子倒到青年怀里。
岩洞里,符纸烧起的火自此,渐渐平息。
简端松了一口气,他回头看,大部分们抱团缩在角落里,看着蔺绮的神色极端恐惧,他们都受了重伤,却不致命。
唯一化作光点消失的,是一个灰衣修士,简端认真回想了下,那个灰衣修士先前说了一句话,是对那个白衣青年说的。
——你病得那么重,反正也活不长了。
**
岩洞里,死寂一片。
修士们蜷缩在一起,低着头,给自己上药,谁也没有提起刚才的事。
他们在短短一个时辰里,经历了两桩终生难忘的大事。
一来,那个看起来又乖又甜的漂亮姑娘,一出手就想让所有人去死,而且她真得有这个能力,就在刚刚,他们几乎已经绝望地预见了死亡的降临。
二来,那个身体差得走几步就咯血的青年,比他们以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神秘莫测。
就在刚刚。
他抱着红衣少女离开时,留下了两句话。
青年站在岩洞口,背对着无数双眼通红的魔兽,从容得如同站在自家院子里。
他看起来极年轻,长发披落,天青玉耳坠清光泠泠,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那双清冷而冰润的薄蓝色眸子望过来时,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
青年语气清淡:“我有两句话想告诉诸位。”
“一则,他言语无状却罪不至死,我允诺,他会在秘境关闭的那一刻重生,杀人者不担因果。”
“二则,我希望,你们可以忘记今夜发生的一切,如有泄露,仙门不容。”
青年温和的话落在岩洞中,所有人竟然都生不出任何质疑违逆的心思。
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只机关雀自青年肩头飞起。
机关雀出现的时候,岩洞外的魔物纷纷往外散了一圈。
机关雀落地,瞬间变大数十倍,巨大的鸟头几乎能填满整个洞口,威风凛凛,神气漂亮,如同青鸾神鸟。
注意到诡雨,机关雀低下鸟头,垂下翅膀,懂事得翻了翻自己腹部的芥子口袋,从里面扯出一个类似步辇一样的东西,上有遮风挡雨的顶蓬,内置软榻,它拿翅膀举着步辇,稳稳安到自己背上。
很上道。
机关雀喉间模糊地发出几个音调。
他们听不懂,只能看见青年抱着红衣少女上了机关雀的背,一道长风起,巨大的机关雀飞入雨中,尾羽如青色的火焰。
青年到底还是离开了。
他离开后,岩洞外的魔物又聚集起来,虎视眈眈看着岩洞里可口的点心们。
修士们脸色难看,一个怯懦的声音响起。
“简、简公子。”是一个灰扑扑的散修。
简端注意到修士们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少年拉起兜袍,把自己埋在黑衣里自闭。
他看着那个出声的散修,他记得这个人是坐在大小姐那个火堆前的,众人刚发难让青年出去送死,他就挪到了角落里,一副划清界限的冷漠样子,简端心中不齿。
简端撕了一张传送符,消失在岩洞中。
哪怕传送的距离不够,他被传送到诡雨里,也比和这些人待在一起强。
岩洞中的其他人面面相觑,诡异的沉默无限漫延。
他们深知,现在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了,他们只能靠自己,艰难度过这漫长黑夜。
**
黑色雨水接连不断落下来,打在木制顶棚上。
蔺绮是被风雨之声吵醒的,她起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软榻上,盖着一件毛茸茸的白色氅衣。
青年坐在一侧,垂首在案上摆了个阵,背影孤清如雪。
蔺绮从背后环住他的腰。
青年一僵。
蔺绮在霜白衣袍上蹭了蹭,半晌,她声音小小的,听起来很难过:“姐姐,他们都是坏人。”
此时的袖袖,就像一只受了委屈格外脆弱的小兽。
倒是很可爱。
容涯放下最后一颗棋子,笑应:“嗯。”
“他们已然付出代价了,不要为这等事,搅了你的安睡。”青年的嗓音温柔而平静。
他回头,握起蔺绮的手,在袖袖小猫茫然的目光中,将她的手放在阵法中央:“袖袖,借点灵气。”
蔺绮乖乖往阵里送了点灵气。
阵法启动,周围的风声雨声被屏蔽在外,周遭安静下来,蔺绮眨了眨眼睛。
她忽然发觉,姐姐对刚刚的事似乎并不在意。
此时,容涯又道:“袖袖,再睡一会儿吧。”
蔺绮摇了摇头,刚刚的记忆一点点复苏,她忽而问:“姐姐,倘若遇上这种事的只有你,你会出去吗。”
会顺那些人的心意,出去独自面对魔物吗。即使你的灵气已经散尽了,即使他们这么对你。
容涯仙尊微怔,他垂眸看了蔺绮一会儿,薄蓝瞳孔中微微显出些困惑的情绪,似乎想要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他的声音很轻,像昼光下机关雀的青色尾羽一样纯粹干净,他只是说:“贪生怕死是世人天性。”
他没有正面回答,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这一刻,蔺绮明白,那些恶毒的想法,在他这里都是可以被谅解的。
如果他独自遇到那些人,他真得会成全。
可是凭什么。
蔺绮心中忽而生出一种荒诞的感觉。
她有点难过,又出奇地愤怒。
这一瞬间,她想起自己刚到临云宗时看见的刻字——命在苍生。
容涯仙尊说,命在苍生。
原来世上真得有如此温柔慈悲的神明,可是为什么这个神明是她的姐姐。
那双温柔的眸子,看天地众生、一草一木都深情,唯独不看自己。
凭什么呢。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可以……
蔺绮环着青年的腰,长睫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起来,她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骨子里滋长的毁灭欲,清润的瞳仁乌黑如玉,里面似有火焰在烧。
姐姐身上清苦的草药气冰冰凉凉的,如霜如雪。
青年闷哼一声。
蔺绮一口咬上青年冷白的脖颈,血腥气弥漫开,鲜血流出,一道鲜艳的红,慢慢往下流,顺肌肤流入青年苍白漂亮的锁骨。
青年少见地不安起来。
他握住蔺绮的手,试图安抚她,蔺绮咬得却越来越用力,他的手指微微紧了紧,手背上青蓝的血管清晰可见。
“袖袖。”清冽的嗓音,带了一点点哑。
容涯能感觉到,袖袖小猫软软的侧脸蹭着自己的下巴,一捋长发贴着脖颈,他感到一丝微弱的痒意。
鲜血染红了霜白的衣襟。
这时,飘渺的话带着些迷惘,散在空气中,蔺绮问:“姐姐,如果我也这样呢。”如果我也是那些人中的一个,你会怎么办呢。
“……”
容涯沉默了一会儿,垂眸:“你不可以。”
第75章
辇厢里很安静, 侧面有窗,窗纸上涂了一层细密的祝草粉。
祝草生于仙门极南的岛上,夜间生光, 将祝草细细捣碎, 再混加雪水, 仔细涂在窗纸上,窗纸便有一层柔和而清新的光晕。
容涯坐在光下,长发垂散遮住神情,他思忖这件事的可能性, 单是想想,便觉不能忍受,少顷, 他轻声又道:“他们可以, 你不行。”
青年说话时, 清冽的嗓音泠泠然如碎玉, 听起来实在好听。
然而他一旦认真计较起来, 言语中, 不自觉便带些疏冷的距离感,很难让人生出违逆的想法。
好像一旦不按他说的做,就会付出相当惨痛的代价似的。
蔺绮贴着青年的肩,鲜红的血迹将唇色染得愈发娇艳。
她没说话, 那种冲昏头脑的愠怒却散了些,却依旧怔怔的。
虽然这个回答理所当然且在意料之中,但亲耳听他承认, 自己是众生中的例外这一点, 确实让她有一点开心。
——容涯仙尊是怜爱众生的神明, 还是一手把她养大的姐姐。
空气中, 清清淡淡的血腥气依旧飘着。
容涯侧眸,看着贴在自己身上、咬上颈皮不松口的小混账,语气清冷起来:“小狗么,松开。”
蔺绮还没回神,睁着水润漂亮的眼睛,她失神时,眸中便浮出一层稚气十足的懵懂,让人不忍苛责。
容涯安静瞧了她一会儿,知道她比之刚刚正常了不少。
他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触怒这个祖宗了,也不知道那句话又把她哄好了,只觉得,袖袖实在很好哄,抛去事实不谈,还是挺乖的。
他点了点蔺绮的手,见这混账还没反应,松开蔺绮的手,掩唇咳嗽起来。
他一咳嗽便没个边界,这是连容涯仙尊自己都控制不住的事。
清苦的药味弥漫,青年脸色如雪一般苍白,鸦黑长睫微微颤抖,咳出的鲜血顺指缝流下。
又是血——
仙尊一怔,他倒没想在自家祖宗面前咯血,勉强压下喉间血气,将袖摆拢了拢,身上贴着的小混账腾地一下弹开,终于回神。
蔺绮瞳孔一紧,一下子拉住他的手,抬眸,对上青年噙着笑意的眸光。
他率先出声,将蔺绮的注意力拉到别处,清温的嗓音带着淡淡的沙:“何时学会咬人的。”
他将手抽回来,拿锦帕细细擦干净。
容涯微垂首,颈皮上带血的牙印特别明显。
轻柔光晕中,一道鲜血将青年的脖颈衬得愈发苍白,还带了些凌乱破碎的美感。
蔺绮看着牙印,有些心虚,她巴巴道:“不是故意的。”
“哦,”清淡的语气,容涯垂眼,祝草碎的光晕下,他的眸子极纯粹漂亮,覆着薄蓝的雾,他不希望蔺绮关注他咯血的事,自顾自挑拣些话说给她听,此时语调散漫,问,“难道咬人是我教的吗。”
蔺绮讪讪,摸了摸鼻尖,又蹭到青年肩窝,软软撒娇:“姐姐——”
蔺绮那双眼睛如林间小鹿一般,纤尘不染、纯稚单纯,认认真真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实在很容易让人心软。
容涯几乎想,咬一口而已,不如就纵着她算了,他的血亦很珍贵,袖袖喝一口,修为也有进益,实在是好事一桩。转念却又思及刚刚蔺绮的话,她的随口一问,他却十分介怀且难以容忍。
青年眼帘轻垂,淡声斥道:“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