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带血的衣料折了折,语气温和,又问:“我该如何罚你。”
“……”
袖袖小猫睁着明亮的眼睛瞧他,她以为姐姐生气了,有点懵,扯开自己的衣襟,转盼流光,小小声道:“我错了,姐姐你也咬我一口吧。”
她糯糯忏悔:“让我也疼。”
非常诚恳。
辇厢内,一片静默。
容涯听她说话,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听这些言语,便知这混账还是不大清醒。
他静默片刻,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又问:“你说什么。”
目光顺着蔺绮的话,落在她的脖颈上。
蔺绮手扯衣襟,衣料松散,轻柔的白光打在白皙的颈皮上,乌黑的碎发不经意散乱垂下,自脖颈垂至颈窝,锁骨冷白如玉,精致漂亮,恍恍间似藏春水河流、碎星月影。
此时太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窗纸上祝草碎散出的光晕几乎迷了人的眼睛。
青年指尖一颤,触及麻衣布料,又如撞上闪电一般收回手指,他长睫轻垂,眸光半阖,为自己瞬间加速的心跳而愧怍无比。
他赶在蔺绮说话前,把软榻上搭着的霜白氅衣拉到她身上。
“罚你睡满四个时辰罢。”
青年垂眸,避开蔺绮的目光,让她睡觉,又将她脖颈处贴着的黑发理了理,拉到一侧。
青年的手指修长微凉,指带薄茧,颈脖又是极敏感的肌肤,在触及颈皮的瞬间,蔺绮心里一紧,心尖儿泛上微微的痒意。
她想,原来这块皮肉被触碰是这种感觉,确实让人难以忍受,刚刚姐姐容忍她那么久,也难怪会生气说要罚她。袖袖小猫在心里深刻反省了一会儿,乖乖阖眼睡觉。
没一会儿,又听见一阵细微响动。
有了阵法,辇厢外的声音无论如何也传不到里面,能传到蔺绮耳朵里的,只有里面的声音,蔺绮睁眼去看。
机关雀穿过云层,头颅昂扬鸟喙微张,似是发出一声悠长清啼,辇厢里微微颠簸,正南面一扇推拉式木门打开一个小缝。
一只手扶着木门,黑色水流顺着手背流下,一滴一滴打在木板上,那只手清瘦冷白,近乎透明,蔺绮正疑心来人身份,一截沾了水的蓝色袖摆出现在视野里。
蓝衣少年推开门进来,顺手又把门关上。他一眼就看见了软榻上的漂亮小猫,抬脚想往前走。
一道温凉的声音落下来:“把自己晾干再进来。”
少年不满抬头,脚步却停下来。
他循着声音去看,看见案首处一个霜白身影,少年目光幽幽:“晚上好,尊主。”
虽然都是一个人,但主体的优先级远远高于分神,分神称呼主体为尊主很正常。
但蓝衣少年的语气不见半点恭敬,甚至带着些不满和挑衅的意味。
容涯神色不变,脾气很好,道:“晚上好。”
少年:“……”
他一言不发,看着埋在氅衣里的漂亮小猫,她一副要睡觉的模样,目光微移,又望向案首端坐的青年,心中生出些微妙的情绪。
他手中浅蓝色灵气升起,把自己烘干。
他走到软榻边,居高临下看蔺绮,拧眉,不虞问:“你就睡在这儿?”
蔺绮揉了揉眼睛,乖乖道:“是呀,我困了。”
蓝衣少年看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心中愠怒,他抿唇,道:“不可以。”
清冷的话在蔺绮耳边响起,蔺绮隐约察觉到少年的言语中的恼怒,却不明缘由,她问:“为什么不可以啊。”
容涯亦侧眸望过来,看着少年神色清淡。
少年哑了一会儿,他有些厌烦,哪有为什么,他怎么知道为什么,看见蔺绮和这个未来的自己共处一室还毫不设防的时候,他就是不高兴。
尊贵的化神少年顺风顺水那么多年,说什么话都有人捧着供着,哪怕有话接不下去,也有一堆人争着抢着来递台阶。
这里却一个供着他的人都没有,眼前两个人,一个修为高得神秘莫测他打不过,另一个他得供着。
一个问题卡住他的脖子。
蓝衣少年烦躁垂眼,理了理霜蓝袖摆,洒金苏子叶在白光下愈显清贵。
他薄唇轻抿,良久才想出个理由:“没有被褥,睡觉会着凉。”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荒唐,蔺绮都筑基了又不是凡人,扯这种理由委实没道理。
他说完不自觉避开蔺绮的注视,不经意扫过白衣青年,他的目光定住。
这一刻,他的心中忽而生出一丝难言的愉悦,蓝衣少年眉眼轻垂,散漫笑道:“你没灵力了。”
……我是不是可以杀了你啊。
哪怕他只是一缕分神,也是化神,看出容涯没灵气是一件相当容易的事。
蓝衣少年语焉不详,容涯却听出他的潜台词。
他温声笑了下:“你试试吧。”
第76章
试什么, 怎么试?
他们在说什么。
蔺绮从软榻上坐起来,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 直觉告诉她, 此时此刻的氛围有些许僵滞危险。
她思忖了会儿, 也捋不清前因后果,只觉得他们似乎不合。心中又疑惑,自己不喜欢自己这种戏码,怎么会出现在姐姐身上。
姐姐已经何其好了, 少年时天纵奇才意气风发,如今温柔雅训恩泽众生,无论从哪方面看, 都是无暇美玉神仙中人, 有什么不好的, 她就很喜欢姐姐。
不明白, 真得不明白。
蔺绮抱着那件霜白氅衣, 下巴埋在毛茸茸的氅衣领子里, 无声观察二人。
容涯一句话落下,蓝衣少年立于原地没有动作。
他靠的不是夺舍,本就是个类似幽魂似的生灵。
今夜在诡雨里淋了些许时候,他身形消减了些, 鹤骨松姿,黑发带水,身影愈发的淡, 那双薄蓝幽深的瞳孔如玉般, 细细盯着案首的白衣青年, 眸中露出些探寻的意思。
这人说话如此无所畏惧, 倒让少年心生不确定。
主体自然不能杀,杀了他自己也得死。
如今的问题,单看他是主体还是分神,他记起青年从始至终的从容姿态,哪怕他刚进来时,为了试探喊尊主,青年也八风不动理所当然应下。
倒是难以判断。
不过……分神不会自己恢复灵气,他只须等待一会儿,就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主体了。
蓝衣少年在一侧站着,内心思绪交织,容涯却并不在意他出不出杀招,青年嗓音温和,对蔺绮说:“困了就睡觉吧,机关雀再飞一会儿,就到琉璃台了。”
他将蔺绮安置好,看着睡眼惺忪的漂亮小猫阖眼,拍拍她的脊背,将她哄睡着了,才腾出空来,关注一下十六岁时的自己。
“还没决定好吗,”青年莞尔问道,他垂眸,将棋子摆好的阵移到一侧,语调散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却不怕死,单看你想不想了。”
少年眼睛微眯,手指紧了紧。
容涯轻笑了声,从芥子里拿出一套完整的棋盘,他抬眸看眼前高高在上审视自己的化神少年:“站着不累么,坐吧。”
他说完,躬身弯腰咳了几声,长睫颤抖,霜白袖摆上又染血。轻柔的光晕中,青年脸色苍白,好像即将消融的雪。
他垂首,修长的手指叩着案角微微攥紧,他咳了一会儿,沙哑道:“劳烦,在袖袖身上设个隔声屏障,不要吵醒她。”
蓝衣少年不能容忍他一副掌控一切的姿态,他越看越觉得,这人和他一样,只是个分神。
——他的灵气一直没有增长。
但听见这句话,他还是放出一道浅蓝色灵气,将蔺绮包裹其中。
蓝衣少年坐在他对面,霜蓝袖摆在祝草碎的光晕下,愈添高寒清贵,他没说话,一直高高在上审视着眼前的白衣青年。
注意到一侧棋子摆成的阵,少年情不自禁对未来的自己生出一丝好奇,他薄唇轻启,问:“你还修阵,这是阵法?”
容涯嗯了声,拈着一枚青碧玉棋子,在指尖摩梭两下:“你知道么,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棋子、木签,这些都能拿来作阵。”
他看少年:“闲来无事,手谈一局吧。”
注意到少年戒备的模样,容涯眉眼轻弯笑了一下:“你想知道的事需要时间,干坐着总归无趣,再者,你对未来的自己不好奇吗。”
少年眸光一闪,他拈了枚白子:“我问什么,你都会告诉我吗。”
容涯颔首,做出个请的姿态。
“嗒”地一声脆响,白子落到棋盘上,本着对未来的自己负责的心态,少年问:“你的病能治吗。”
容涯落子,随口道:“死不了,就没必要治。”
少年微微皱眉,又问:“你的病是从哪儿来的。”
辇厢内,祝草碎的光晕绚烂璀璨,青年漫不经心的话落在空气里:“我年少时犯过一桩错事,为了弥补,我借乌山的养魂转生阵,以仙骨作引,日日浇灌鲜血和灵气,去供养那些因我而死的、残缺破碎的灵魂。”
鲜血和灵气流失太多,一个人的本源力量支离破碎,身体自然差得要命。剩下这些容涯没说,但少年也知道。
至于养魂转生阵,乌山神祠和正统仙门不一样,他们的弟子修为都差得出奇,除却在人间网罗信徒,剩下的所有精力都在研究各种秘法,养魂转生阵这种东西估计也只有他们有。
少年垂眸,讥讽道:“你可真是菩萨啊。”
容涯望着棋盘,又落下一子,青碧棋子光晕流转,将青年的手衬得苍白得近乎透明,他抬眸,语气很轻:“你就是我。”
少年不说话了,他冷哼一声:“那你在秘境里待了那么多天,不去管那些养着的灵魂了?”
这一瞬间,少年看见,那一双和他十足相似的瞳孔中,浮着一层薄蓝的雾,看起来飘渺而遥远,青年说:“没必要了。”
林清听看见他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脆弱,细看,他明明还是那副从容端雅的模样。
然而和主体的共感却告诉少年,自提起这个话题开始,他无时无刻不在痛苦,这种痛苦击髓敲骨,少年只体验片刻,便觉难以忍受。
这一瞬间,青年就像独自走在茫茫大雪中的人,满身孤寒,一身霜雪。
青年眼帘轻垂:“并非所有错误都可以挽回,也并非所有事都能得偿所愿。”
蓝衣少年手指紧了紧,他听青年的话,忽而对未来的自己生出一丝同情,与之相伴的,还有些不详的预感。
“譬如你,你想杀我,”清冷的话在辇厢里回响,容涯落下最后一枚棋子,他抬眸,薄蓝的瑰丽眸子中,忽而生出些温和笑意,他坦言道,“你刚刚确实可以杀了我,然而现在却不行了。”
什么——
少年微微睁大眼睛,只见棋盘上,青碧色棋子勾连开一条浅蓝色的线,瑰丽光影在棋盘上流淌,青年右手搭在棋盘上,修长漂亮。
随着浅蓝色细线勾连棋子,少年回头,只见黑雾中,缓缓出现一个浑身黑,披兜袍的青年。
乌黑的长发发尾微微蜷起,自肩前垂落,兜帽拉下,半遮住来人的眉眼,依稀可见青年那张清俊的脸,他五指系灰线,线上挂着一枚古旧铜钱,铜钱边角有泥灰。
容涯善意提醒:“传送阵。”
“棋子也可以作阵,本尊刚刚提醒过你了。开阵的灵气也是你刚刚放出来的,本尊抽了一些。”容涯语气浅淡。
刚出现的这个人气息诡秘难测,蓝衣少年判断了一下,不值得打,他心中愠怒,心跳加速。
失策了。
林守出现,看见蓝衣少年的瞬间,眸中也划过一丝惊诧。
容涯仙尊的语气十足温柔,夸奖道:“本尊确实只是一缕分神,你怀疑对了。”
“你说什么——”
蓝衣少年似乎被容涯杀人诛心的举动气到了,纤细的鸦睫都被气得颤抖,但这时打起来实在不是一个好决定,他抿唇,废了好大劲才压下心中戾气,烦躁地甩了甩袖子。
林守听着容涯的话,目光在蓝衣少年和容涯之间来回移动,他嘶了一声,看着容涯,问:“你留在春水秘境里的分神?救人用的?你当初不是说一根针都不给那些蠢货留吗?”
“你想杀他?自己杀自己,荒唐,你怎么会……”林守错愕,反应一会儿,下意识道,“唔,如果是公主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
蓝衣少年恼怒:“住口!”
容涯移开目光,对林守说:“送袖袖回去,不要让人看见。”
林守拈了下铜钱,将铜钱往空中抛,启唇:“言灵。”
铜钱升至半空,方孔之间灰雾浮现,又在细线的牵引下落回林守手心,林守微阖眼。
“无人能发现我们的踪迹。”幽深的话语在辇厢中回响,带着一种扭曲法则的诡秘力量。
机关雀扇动翅膀,在琉璃台驻守的巡守们头顶飞过,向下滑翔至院中。
城外诡雨连绵,城内却星月朗照。
容涯把自家祖宗抱进屋舍,将她安置好便离开了。
蔺绮今日真得累了,一直安稳睡着。
蓝衣少年依旧在自闭,他心中郁闷,懒洋洋飘在柜子上,心想,养灵魂的那些话是真得假的?为什么会有人因他而死?
还有后来出现的那个人是谁,林守吗?林守那么没用,还能活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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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涯去了江白薇的院子。
自现身秘境以来,他一直借住在此处。
林守跟在他身边,还没从见到蓝衣少年的震惊中回过神,刚刚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挥散不去。
他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问:“他想杀你,你找我做什么,他能杀得了你?”
容涯不咸不淡扫他一眼,道:“现在连你都能杀了我,他为什么杀不了我。”
卦圣:“……”
感觉被伤害了。
他跟上容涯,告状:“祖宗最近整天往外跑,都不怎么吃饭啊,这你得管管。”
容涯:“知道了。”
林守心道你知道了就行,他堂堂卦圣,整天钻研怎么做菜岂不是很没面子,辛辛苦苦把饭菜做好,到了饭点儿抓不到人岂不是更让人沮丧。
林守想了想,又说:“江白薇已经安稳逃出去了,再有几日就是婚期,你得找个新娘子去献祭,要么你扮女相,要么你去抓个人来。”
容涯关上门,侧眸:“你不行吗。”
说起这个,林守就有话说了。
他眼珠子转了转,慢吞吞从芥子里拿出一本袖袖饲养手札,翻到最后,咬着笔点给容涯看:“三年前,十二月三日,祖宗说她要画册上的乾坤伞,这是云海天州不外传的珍宝,我去偷了,事发后云海天州让我赔七十万灵石。”
“三年前,十二月二十五,祖宗说想吃桃子,我买了十个灵桃,一千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