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天,给祖宗的饭食里有一道仙海鱼,这是祖宗唯一吃完的菜,所以我后来隔一天就给她送一次,祖宗挑食你是知道的,”他说着,还不忘窥一眼容涯的神色,舔了舔唇角,“三条仙海鱼,二万一千灵石。”
“仙尊,要还啊,”林守看着烛光下白衣带血的青年,“你恩泽众生,也恩泽恩泽我。”
“还有三天前……”林守拿着那本手札要翻页。
一只清颧瘦白的手压住书页,容涯眼眸半阖:“可以了。”
第77章
一觉睡至天明。
清晨时分, 院中池上氤氲起飘渺雾气,几尾艳红锦鲤甩尾越至半空,伴着水花飞溅, 又落入水中, 向石块覆盖下幽暗的池底游去了。
蔺绮睡醒时, 便见少年浮于衣柜上,似是一夜未眠,眼周泛上一层浅淡的乌色,眸中带着些许倦意, 乌黑长发垂顺而下,如同水中草荇,遮住眉眼。
与先前几日不一样, 他今日换了件黑衣, 黑色庄重矜贵, 更为少年添了几分清冷凛冽的气质, 他不笑时, 就像一柄出鞘的剑, 寒光凛凛,不近人情,看一眼便觉冰冷。
注意到蔺绮已经醒了,少年下巴微扬, 让她喝桌上已经温好的花茶。
蔺绮捧着热腾腾的茶盏,乖巧道:“谢谢师兄。”
少年对上她那双如桃花流水一般的漂亮眼睛,轻轻撇过头, 哼了一声, 小声嘟囔:“娇气。”
蔺绮眉眼弯起, 好脾气地看着他, 眼睛盈盈带笑。
清晨的阳光从窗子打进来,少年沐浴晨光下,与往日有些不同。
蔺绮认真看,发现少年身形愈发黯淡,黑衣博带,身上人气稀薄,如即将消融的冰雪。
蔺绮记起昨夜的诡雨,她问:“师兄,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少年甩甩衣袖,从衣柜上一跃而下,说:“合道。”
跌了一个境界。
他站在蔺绮身前,单手负后,俯身掐了掐漂亮小猫软白的小脸儿,兴师问罪:“昨日夜里,我找了你许久。”
“若不是去找你,我也不至于跌一个境界。”少年眸光晦暗,碎发半掩住眉眼,他埋在黑衣之中,整个人的气质愈发诡谲难测,柔顺的乌黑长发搭在蔺绮肩上。
跌一个境界而已,或许在旁人看来这是天塌了,对他而言,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他真正在意的,是昨夜自己在雨里寻觅奔波,这只胆大包天的漂亮生物却安安稳稳待在那个人身边,睡得香甜。
过分——
他垂眸,居高临下审视了一番蔺绮,心里评价,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少年如是想着。
至于那个人才真正花了十几年把她养大的事,他才不在乎。
少年养尊处优活了那么多年,此刻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深处确实存在占有欲,还有高高在上的乖戾傲慢。
“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少年眼帘轻垂,漫不经心掐了掐她的侧脸,语气清冷。
蔺绮心道,真不愧是姐姐年少时的分神,和姐姐说出的话都一样。
她眨了眨眼睛,水汪汪的眸子如上好的冰晶,她糯糯道:“疼——”
少年眸光一暗,手上动作顿了一下,掐漂亮小猫的力道显而易见地轻了不少,轻飘飘的,几近于无,只指尖触及肌肤处,有几分冰凉之感。
少年长睫覆下,轻捻了下指尖,欲伸回手,那只手却被蔺绮猛地握住。
少年呼吸一凝。
蔺绮握住少年的手,睁着乌黑明亮的眼睛直直望着他,眸光湿漉漉,好像会说话,她跪坐在床榻上,身子微微前倾,和少年贴得极近。
蔺绮握着少年冰冷如玉的手,眸光半阖,姿态虔诚如佛前敬香、跪颂经文。
卷翘纤细的长睫触上少年的侧脸,少年心中泛起痒意。她蹭蹭少年人的脖颈,小猫儿一样,软软撒娇:“我错啦,师兄,你原谅我吧。”
她身上有一种极其清淡的花香,暗香幽幽,沁人心脾,凉风顺着窗子漫进来,少年被吹得恍惚,长睫一颤,才察觉脖颈处已有汗珠滚落。
他喉结微动,手上触感被无限放大,蔺绮的手和他的不一样,他清瘦得硌人,冰冷得像雪。
蔺绮的手却温温软软,摸起来很舒服,像柔软的丝绒。
少年脑中胡思乱想思绪翻飞,实际却早已僵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动作,只听漂亮小猫软糯糯的撒娇,她说一句,他心中的柔软和无措便添一分,到此刻,甚至觉得自己先前所言实在小题大做,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不成体统,不许说了!”少年长睫轻垂,语气很凶,蔺绮听他说话,多少听出几分色厉内荏的意思,她轻轻笑起来,这一笑又让少年恼羞成怒。
少年抿唇,抽出自己的手,端着世家清贵公子的架子,目光低垂,冷哼一声:“小骗子,就喜欢说谎话来骗我。”
蔺绮很明显地察觉到,少年的态度软和下来,心道真不错,少年姐姐可比姐姐好哄多了。
她单手攥着少年的黑色袖摆晃了晃,蹭在少年肩窝,侧眸,乌黑如墨的漂亮瞳孔里,只装了少年一个,目光天真又赤诚。
她认真纠正:“胡说,我怎么会骗师兄,我对师兄说的都是真话,我只对师兄说真话。”
“你不能不相信我。”软软的声音,带着点委屈。
少年动作一滞,他看着蔺绮,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无限加速的心跳,他僵硬许久,才平复好自己的心情,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把头撇到一边,别扭问:“那……那我问你,你是喜欢我,还是更喜欢他。”
蔺绮长睫轻轻扑闪。
少年专心致志看着她。
蔺绮问:“谁?”
少年呼吸一紧,薄唇紧抿,道:“白衣裳。”
他握着黑金袖摆,似乎有些紧张。
少年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答案,又觉得自己这样问怪矫情的,他舔了下干涩的唇角,移开目光。
和那个人相比时,他罕见地察觉到一丝自卑感,顷刻间又觉得,自己问这种问题未免有些不自量力,蔺绮对他的所有优待,或许都来自于对那个人的爱屋及乌……
“罢了……”他挥挥手。
黑色丝绸宽袖擦过蔺绮的手,如水流一般,蔺绮下意识扯住袖摆,她伸手环住少年劲瘦的腰身,眸中带着轻快的笑意:“当然喜欢师兄啦,我最喜欢师兄了。”
反正她喊哪个姐姐都喊过师兄。
“……”
少年哑住,他垂首站在窗边,昼日的温和光晕落在他身上,蔺绮抬眸,便可见少年流畅而锋利的下颌,和乌黑散落的长发,他紧绷着唇。
少顷,唇角蠕动两下,支吾许久也说不出一个字,他偏头不看蔺绮,半晌说了一个哦,语气矜持平稳,唇角却轻轻勾起。
年少时的姐姐和现在的一样,很漂亮,蔺绮挺喜欢这样的姐姐的,喜怒哀乐都在脸上,直白又单纯,不像现在这个,神秘难测,叫人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意。
譬如现在,蔺绮从少年扬起的眉眼中,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愉悦。
像一只快乐摇尾巴的小狗。
蔺绮轻轻笑了下,少年顿时生出一种自己的心思被揭开的感觉,他又羞恼起来。
他把漂亮小猫拎到一边,自己往床上一躺,把被褥一拉盖住自己的眼睛:“困了,我要睡觉,你出去!”
蔺绮下床站在床边,掀开被褥一个小角,少年又往里埋了埋,蔺绮眉眼弯弯,乖乖道:“好吧,我去给师兄找点吃的。”
随后是门被推开的声音,蔺绮站在门口,注意到一个放着早食的篮子,提起篮子进来,拿棉布盖着,从里面拿了个油纸包的面饼,拿在手里出门了。
蔺绮离开后,门又被关上。
少年扯开被褥,又想起刚刚那一幕,单手抬起盖住眼睛。
他才不相信这个小骗子,她那么喜欢演戏,肯定在哄他,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些难以言表的愉悦。
虽然她是个小骗子,但既然她那么真诚,他倒是可以纡尊降贵……勉强信一点。
少年如是想。
**
蔺绮拿着油纸包,小口小口咬面饼,面饼松软香甜,口感很好。
蔺绮咬着面饼,忽而感到几分熟悉,她又想起青要山上,林守在时的一段短暂岁月。
姐姐不会养孩子,给她吃的东西都奇奇怪怪的,林守来了之后,她才勉强吃得上一些正常人吃的东西。
这块面饼的味道,倒是和林守之前做给她吃的面饼的味道很像。
不过林守失踪很多年了,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可能出现在春水秘境里,她只想了想,就把这一茬抛到脑后。
她今日其实有件事要做。
姐姐的病似乎愈发重了,灵气散尽之后,更是脆弱得跟瓷偶一样,蔺绮看他,常觉得稍不注意,姐姐就会如风雪般散掉了。
她想找个医修,将斛灵仙草练成丹药,然后拿给姐姐。
昼光穿过树叶,地上有斑驳树影,蔺绮走在石子道上,又想起霜雪天里,第一次见林清听时的样子,那时,她当真以为林清听是和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她想把斛灵仙草送给林清听,一方面,是因为林清听对她这样好,另一方面,也是想靠他走到容涯仙尊面前,请仙尊赐药给姐姐治病。
没想到……
蔺绮看着春水秘境的太阳,又觉恍惚,这时云镜振动,蔺绮拿出云镜,蔺浮玉给她推荐了医修,他已经和那人商量好了,让她带上斛灵仙草去春水巷找那个医修。
蔺绮咬了一口面饼,单手在云镜上写字:“哥哥,你听说过林守吗。”
她等了一会儿,蔺浮玉才慢吞吞回消息:“据说这是卦圣名讳。”
蔺绮眸光一动。
她收起云镜,无视四周隐匿处,监视自己的几个人,自顾自离开琉璃台,往春水巷去。
与此同时,琉璃台一处小院内。
容涯依旧一身霜白长袍,站在白玉桥上,手中拿着一把鱼食,一点一点往池子里洒,水中锦鲤攒动,秋日温凉的光晕打在青年的脸上,为他平添几分清旷疏冷。
绿裙小人坐在桥柱上,小小一只,成年人手指大小,拿着一把小折扇轻轻扇着:“我看见您那个分神了,看起来,他很喜欢您的袖袖哦。”
容涯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
第78章
容涯仙尊平日里温和雅训, 大多数时候都是十足的好脾气,所以,当绿裙小人从他那双温柔漂亮的薄蓝色眼眸中, 发现一丝似是而非的责问时, 她就觉得格外有趣。
朝阳已偏离地平线, 斜斜挂在花树东南侧,泛着水雾的晨光打湿了他的袖摆。
他喂鱼的动作停了一会儿,少顷,又如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慷慨地往池子里洒鱼食。
绿裙小人看着他,咯咯笑起来,她顿时起了坏心思, 摇摇折扇, 说:“我听说, 分神做出的所有事, 都是出自本能呢。”
容涯停下手上的动作, 眼帘轻垂, 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唔……您觉得呢。”绿裙小人轻歪了下头,作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其实她根本没在思考,弯着眼睛, 等青年的回答。
容涯没说话,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答。
这一刻, 他情不自禁想起昨日那个风雨肆虐的夜晚:
红衣少女站在自己前面, 数百张黄符在岩洞中升起, 她站在金色的光河下, 目光冷如霜雪。
岩洞中无数人在恐惧、在悲伤,而他作为被保护者,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他看着袖袖,心中只有恍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只会扯着他的袖子,一步一步在山道上蹦跶的小家伙儿,似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早已出挑成昭昭明月。
他出神间,手心微斜,一粒粒鱼食自修长清瘦的指节间倾落。
他于此事避而不论。
绿裙小人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
她盘起双腿坐在汉白玉栏杆凸起的结节上,背后是装饰用的小石狮子,绿裙小人支着下巴又笑起来:“很久以前,我也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呐。”
“每个黎明,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他都会采下一枝蔷薇,在山间小道等我。”
“于是,我就开始期待每一次日出。”
“我开始学着编辫子,戴山花,您知道吗,山间有一种野花,捣烂后流出的汁水,涂在指甲上,红艳艳的,特别漂亮。”
她伸出手给容涯看,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指甲上真的有红艳艳的花汁。
“我希望他能看见我所有漂亮的地方。”
她看着青年,清脆的话语像檐下的铃铛,清风吹过来,几缕碎发顺风而起,她语气轻快,眉眼弯如细月,似乎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
“我真得很喜欢他。”
她靠着小石狮子,语带怀念:“我想和他再看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的日出。”
容涯安静听她说完,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最近咳嗽总是咳出血,他灵气用完了,没法直接清掉袖子上的血,只觉得像凡人一样换衣裳很麻烦,他拢了拢袖,说:“你拿你跟那个人的关系,来类比我和袖袖,并不合适。”
绿裙小人眨了眨眼睛,拿折扇掩住半张脸,乌黑水润的眼睛注视着容涯。
她肯定道:“一样的。”
“我想让他见到我最漂亮的模样,仙尊不是也想让她看见您最意气风发的样子吗。”绿裙小人在桥桩上站起来,折扇开合,她笑着看青年,语气活泼,“一样的——”
“十六岁,和您的袖袖年龄正相当,少年天才,鲜衣怒马,实在是最好的年纪啦。”绿裙小人回想起今早见到的少年。
今天早上,她收买林守,悄悄溜进送饭的食篮里,去小院见过蔺绮和那个分神少年。
容涯垂眸,往池子里泛起的水花,他将所有鱼食抛到水里,语气清淡:“你想多了。”
言罢,霜白袖摆微晃,他转身离开。
绿裙小人笑盈盈往前走,脚下一空跌下桥桩,直直摔到冰冷坚硬的桥面。
“仙尊,您怎么不捞我一把啊,我那么小,你随手捞我一把,就当捞个物件儿,怎么了!”她摔得眼冒金星,愤愤然控诉。
清微如风的声音落下来:“找你的那个他吧。”
“没见识,”绿裙小人哼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蹦蹦跳跳地走开,小声嘟囔,“世上已经没有他啦。”
她往前追时,容涯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不知道往何处去了。
**
早上的街道,浮满人间烟火气,蔺绮拿着一个面饼,从琉璃台,一直吃到春水巷的梅花小筑。
今日没有魔潮,仙门修士们都很放松,蔺绮在路上看见不少闲逛的仙门弟子。
梅花小筑是一间茶馆,蔺绮把斛灵仙草给那个医修后,要了些好看的茶团,打算给少年带回去,在等待的空荡,她坐下点了一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