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绮盯视着桌上那枝山茶,茫然无措。
空气沉默片刻,细微的咳嗽声落下来,容涯垂下头,掩唇咳了一会儿,才伸手揉了揉蔺绮柔软的长发。
蔺绮偏头,白衣青年衣衫干净,笑容清旷,道:“袖袖高义,是我浅薄了。”
“袖袖有自己的志向,我甚感舒心宽慰,”他眼中笑意浅浅,光影穿透浮动的雾气打进窗子里,他继而又轻声说,“然而你也可怜可怜我,你如此不要命,我担惊受怕,也很可怜。”
“以后遇上这种事,你若提前告诉我,我便不干涉,这样如何。”他让步道。
她垂眸,抓着青年冰冷如雪的手指,乖乖点头:“我知道了。”
容涯嗯了一声。
蔺绮外裳褪去,身上只一件纯白里衣,里衣上还洇着黯淡鲜血。
容涯起身,说:“隔壁有温泉池,去沐浴吧,干净衣裳已经备好了,你去了就能瞧见。”
她昨夜又疼又累,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现在察觉到身上血迹,只觉得浑身难受。
她翻身下床,脚步轻快往隔壁跑去。
刚走近温泉池时,蔺绮便看见泉池里洒满的山茶花瓣,一处小案上又放了澡豆、干花、巾帕之类的物什,和一套干净华贵的衣裙。
周围雾气氤氲,池水温热,蔺绮在里面泡了一会儿,将自己身上的鲜血洗去了,穿上干净裙裳,只觉神清气爽,她黑发湿哒哒垂在肩上,蔺绮拿着巾帕,一边擦头发一边走出去。
小院中,清莹露水挂在枝头,晴空明净,树叶沙沙,花树下有石桌石凳。
花树上,蓝衣少年懒洋洋倚着树枝,手心朝上盖住眼睛,不知道在睡觉还是在晒太阳。
林守一身黑衣,在桌上摆了几碗红油抄手。
一个瓷勺脱离桌面往上悬了一寸,蔺绮以为谁用灵气了,细细一看,才看清瓷勺下站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绿裙小人。那绿裙小人举着勺子,舀起一个抄手,趴在瓷勺边缘咬了一口。
他们在这里待得这么心安理得,半点不怕被人发现的样子让蔺绮诧异。
她四下望了望,才发现院墙上四周有灵气流动的痕迹,这个院子给她的感觉,跟前些日子里,林守假扮的那个小厮给她的感觉一样。
估计林守在这里设了结界之类的东西,以防止他人窥伺。
这时,容涯自拐角处走出来,抬眸便看见蔺绮站在门口,她换了套干净的绮罗长裙,里裙是纯白的,外罩一身鲜红纱衣,红白间杂,生动鲜活,裙上有浅金色的诡秘符文,她倚着门柱擦头发,黑发披散,还往下滴水,日光打在她的鸦睫上,纤细长睫清凌凌有水光,如蝶翅般轻轻扑闪,她微歪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肩胛处有水珠滑落。
容涯走过去,从她手中抽出毛绒绒的巾帕:“怎么不用灵气弄干。”
蔺绮站在原地,乖乖等姐姐给她擦干头发,墨色瞳仁望着石板,软软道:“没多少灵气啦。”
她昨夜杀合道杀得灵气耗尽,虽然现在恢复了一点,但到底寥寥,蔺绮不愿将灵气浪费在这等小事上。
恰巧,仙尊这个分神的灵气也耗尽了,他垂首,温柔细致地帮蔺绮擦湿发。
南侧花树上,蓝衣少年倚着树干,双手抱臂,目光阴郁,望着这边的动静。
“哎呀——”一声清甜的呼声,绿裙小人靠着瓷勺,坐在石桌边缘,双腿交叠在一起轻轻晃晃,单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看着蔺绮和容涯,“很久很久以前,我喜欢的人也会帮我擦头发呢。”
“闭嘴!”蓝衣少年语气阴森。
绿裙小人杏眸圆圆,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
“好咯好咯。”绿裙小人双手叠在一起捂住唇角。她才不跟脾气古怪的小孩子计较呢。
林守坐在一边看热闹。
少年气不打一处来,他利落地从树上跳下去,手压住高束起的乌发捋了捋,走到蔺绮面前,指尖放出浅蓝色灵气,在蔺绮发间一抹,蔺绮湿哒哒的长发瞬间被烘干,他道:“好了。”
蔺绮摸摸柔顺干爽的黑发,说:“多谢师兄。”
蓝衣少年轻轻哼了一声,唇角微微上扬,故作不经意瞥了容涯一眼。
容涯仙尊微哂,并不理他,对蔺绮说:“吃饭吧。”
少年和蔺绮并排,容涯听见身后少年小小的声音:“你要擦头发可以找我。”
随后传来的是蔺绮不信任的言语:“你会吗。”
蓝衣少年恼羞成怒:“我堂堂化神,我有什么不会的!”
蔺绮依旧不相信他,懒洋洋道:“可是素来都是旁人侍奉师兄呀,师兄应当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事吧。”
少年仙尊:“我可以学。”
蔺绮:“嗯嗯。”
……
蔺绮应付完少年姐姐这个无理取闹的幼稚鬼,在石桌前坐下,绿裙小人坐在桌沿,抬头笑着看她。
这时,蔺绮才看清她的样子。
她小小一个,若不注意去看,甚至注意不到她,长裙是新绿色,像春日枝头初发的细芽,裙裳并不像什么金贵的料子,很是朴素自然,她生得很好看,柳眉杏眼,樱唇娇艳,肤色白皙,脸上不施粉黛,宛若出水芙蓉。
蔺绮认真看了看,才发现她没有影子。
她和少年姐姐一样,也是个类似幽魂一样的生灵。
她也看着蔺绮,眉舒眼笑:“我认识你哦,你叫袖袖。”
她放下手中折扇,青绿色的光晕在扇面流转,扇面变大,大约变成人掌心大小时,绿裙小人裙摆轻晃,跳到扇面上,折扇悬空而起,出现在蔺绮眼前。
扇子是绢布制的,小人站在绢布上,双手张开轻轻捧着蔺绮的下颌,轻轻的触碰,蔺绮没有任何实感,像是一阵春风拂过,她衣裙上莹光点点,清澈的瞳仁中,有青绿的底色。
很奇怪,蔺绮看见这双眼睛的时候,下意识想到春天。
绿裙小人声音轻柔,如沾了青草气息的风:“我叫甘灯,是藻玉山上的仙鹿。”
甘灯睁着漂亮的眼睛看蔺绮,白皙的脸颊微红,她抿抿唇角,害羞地笑了一下:“袖袖,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很喜欢你啦。”
蔺绮看着这个漂亮小人,有些疑惑,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甘灯:“见过呀,可惜那时候的我说不了话。”
“我太疼啦。”她轻轻解释。
蔺绮若有所思。
“你不是有喜欢的人吗。”少年仙尊眼眸疏冷,淡淡接话。
既然有喜欢的人,就不要抢别人喜欢的人了吧。
深秋的早上,清风微寒,吹起甘灯青绿的裙摆,她从折扇上跳下去,扇子变小,被她握在手里,她轻拧细眉,对容涯说:“您这个分神不太礼貌哦。”
第92章
容涯轻笑一声, 并不言语。
蓝衣少年目光森冷,冷哼一声。
林守的厨艺比仙尊要好上许多,抄手皮薄馅多, 轻轻咬一口, 肉馅的香浓汁水便混着红油, 在唇齿间迸发,香而不腻,蔺绮将一整碗抄手吃完后,林守还给她添了几个。
秋日的天空格外明净, 用完饭后,蔺绮便坐在石凳上,静静望了会儿树上繁密的白花, 容涯站在她身后, 用木梳将她的长发梳顺, 温柔细致地拿红绳给她编了个时兴的发髻, 他的手修长白净, 指节挂红绳的时候更显苍白, 蔺绮情不自禁捏了捏他的指骨,容涯微怔,哑然笑了下。
再之后,院门外遥遥传来吹吹打打的热闹声音, 是城主府的人来迎新娘子。
城主府的人既然来了,云舒院就不能再待了。
只是,江白薇不在这儿, 待会儿外面的人进来找不到新娘怎么办。
蔺绮有些疑惑, 这个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释。
她在离开前, 看到了一个身穿红嫁衣的傀儡, 它皮相细腻,面容清秀,眼睛空洞洞的,一看就是死物,甘灯一溜烟钻入傀儡的躯壳,傀儡周身浮起一层青绿色光晕,这光淡如薄雾,很快湮灭在清寒的空气中。
眨眼的工夫,傀儡,或者说甘灯,便穿着鲜红的嫁衣,原地转了一圈。
甘灯有些不悦地将目光投向容涯,“我答应帮忙扮新娘子,是要承担很大的风险的,没有功劳有苦劳,您至少给我一身好看的嫁衣吧。”
容涯温和道:“这是他们送来的嫁衣。”
甘灯轻轻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少顷,又如林间干净纯粹的小兽一般,跑跑跳跳出现在蔺绮面前。
“袖袖,我们差不多高了哦。”她伸手比划比划两人身高。
蔺绮点点头。
自从见到甘灯的那一刻起,甘灯就对她很热情,她能感觉到,甘灯似乎是很喜欢她的。
这种喜欢让蔺绮感到熟悉。
姐姐看青要山下的百姓时,神情也和甘灯看她一样。
就像。
——神明看到了自己喜爱的信徒。
甘灯的热忱让蔺绮不解,但她素来很会讨人欢心,附和甘灯说了几句话,甘灯便如天真稚子一般,眨巴眨巴眼睛笑起来。
她微微前倾,捧住蔺绮的侧脸,清澈眼眸中带着些许怅然:“袖袖,谢谢你啦。”
蔺绮不解。
她却招招手,示意众人离开。
蓝衣少年带蔺绮化雾离开。
云舒院水雾迷蒙,花树上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终年不败,甘灯一身鲜红嫁衣,拉开院门,将笑容灿烂的喜婆们迎进来。
“滴答——”一滴晨露坠下枝头,打在青石板上。
回到暂居的小院的时候,时辰还很早,蔺绮看见一个穿云海天洲弟子服的修士。
他佩剑立于院子里,逡巡不止,看见蔺绮的时候,他匆匆走上来,焦急问:“蔺大小姐,您看见秦师兄了吗,昨天他是跟您一起去城外的,您知道他现下在哪儿吗,我有要事找他。”
蔺绮惊讶道:“他还没回来吗。”
她拢了下碎发,朝紧闭的屋舍门望去,迷茫地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你别急,可能有事耽搁了。”蔺绮安抚道。
“秦师兄也失踪了不成?”弟子脸色难看。
他急得在原地剁了两脚,匆匆忙忙跑出去了。
蔺绮扫了眼他远去的背影,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失踪?
蔺绮眨眨眼睛。
蓝衣少年问:“你做的?”
蔺绮杏眸睁圆,不敢置信:“师兄,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吗。”她哼声谴责,头也不回往前走。
“怎么会,”少年垂眸看她,似笑非笑,他跟上蔺绮的脚步,说,“你是我心中最好看最善良最光明的人了,这种坏事一看就不是你做的。”
蔺绮顿足,少年姐姐这样夸她,反倒让她不好意思,她回头看蓝衣少年:“万一是我做的呢。”
少年眸光清澈,笑说:“那你就是我心中最好看最善良最光明最聪慧的人。”
他站在阳光中,长身鹤立,脊背挺拔,像个精致的雪人儿,乌黑长发垂下,半遮住他清艳瑰丽的眉眼,眸中似有星光。
蔺绮哑然半晌,心里软了一下,忽然想抱抱少年姐姐。
蓝衣少年看她站在原地不动,又小狗一样巴巴跟在她身边,轻轻推推她,蔺绮轻笑,走进屋子里。
少年眉眼飞扬,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句很动听的话,至少在他听起来,这句话十分动听,倘若蔺绮愿意同他说这句话,他死也甘愿了。
少年站在她身侧,犹豫了一会儿,语气矜持:“是不是被我感动了。”
蔺绮笑道:“一点点吧。”
蔺绮单单说“一点点”,少年便好像讨到了天大的奖赏一样,唇角微勾,眼眸明亮。
他无意识间抬手,手和袖摆一起,径直穿过门廊的雕花木板。
他脚步顿住,微微怔神,眼睫半垂下,看自己的手。
阳光打在他的手上,少年的手苍白到近乎透明。他站在蔺绮身后,眨了眨眼睛,伸手去牵蔺绮的手,牵不到。
他的手已经完全虚化了。
少年知道,他终归有一日会回归本体、消散于天地间的,注意到自己的变化,他也不觉得难过,只是有点遗憾。
牵不到蔺绮的手了,这可真让人怅惘。
他还没牵过几次蔺绮的手呢,就牵不到了。
蔺绮回头,一双星眸清润透亮,直直看到少年心里,她问:“怎么发呆。”
少年将手伸进袖子里,摇摇头:“没事。”
“蔺绮。”少年喊她。
“嗯?”
“你已经排名第一了,后面的人也赶不上你,”少年薄蓝的瞳仁冰润剔透,认真回想,“春水城南有个清虚湖,据说有奇景,我们去看看吧。”
春水城是座很漂亮的城池,日光里浮动着桂花的清香,街上挂着绮丽的红纱。
清虚湖在小山中,蔺绮和蓝衣少年一起沿着山道往上走。走到山谷中,行人漫步在山道尽头,牛背上的小童嘴角沾着饴糖糖渍。
山谷里,零零散散的游人在晒太阳,还有几个佩剑的修士混入其中。
蔺绮坐在湖边草坡上,轻轻伸出手,阳光透过指缝照在她莹白的脸上。
她眉眼稍弯了一下,眼眸清亮带笑:“青要山的山谷里,也有一片湖。”
蓝衣少年:“青要山?”
“我是在青要山上长大的呀,”蔺绮看少年眼中的茫然神色,忍不住对他生出几丝好奇,“师兄不知道青要山吗,师兄住在哪儿。”
少年道:“住在临云宗,采荷宫。”
“采荷宫位于薄山山脉极北,人迹罕至,很是冷清,没什么意思。”他躺在枯草地上,懒洋洋望着天上,又道,“宫中还有一颗千年流苏古树,这是临云宗镇山神树。”
蔺绮说:“好看吗。”
蓝衣少年认真道:“这颗破树活得太久,生了树灵,喜欢拿树藤乱抽人,很是丑陋。”
蔺绮情不自禁笑出声。
这个评价,多多少少带了些怨气。
少年细心叮嘱她:“你以后要是去采荷宫,千万要小心这棵破树。”
“它如此凶残,我应当不敢去,”蔺绮说,“我打不过它。”
“不妨碍,它欺软怕硬,你找个化神一起去就行。”他说。
蔺绮想了想,道:“那师兄陪我一起去吧,想要找到别的化神很不容易的。”
全仙门统共也没几个化神。
蓝衣少年眨了眨眼睛,轻声说:“其实也不一定要化神,它除了欺软怕硬,还很爱慕虚荣,你路过它时,夸一夸它,它就不会欺负你。”
一语毕,他没给蔺绮搭话的机会,撑着枯草坐起来。
“几千年过去,也不知道采荷宫还在不在,你得问问白衣裳。”他又道。
蔺绮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