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眼前一阵白光闪现,凛冽剑气猎猎生光,带着寒冰冷气,即使遥遥隔着,宋酒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冷。
这种寒冷让他觉得熟悉。
——这是首席师兄的剑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不能御剑,宋酒连忙朝剑气产生的方向跑去。离那里越近,他越能感受到一阵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浓重的血腥气。
“嗤——”剑影擦破血肉的声音。
宋酒瞳孔紧缩,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沾湿鬓发,沾湿眼睫,睫毛上的粘腻感让他难受,然而,他已经顾不上这个了。
视野内,蔺浮玉手握玉卓剑,满身鲜血地站在那里,身影飘摇,已然是强弩之末。
一个黑衣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袖摆在风中飘扬,袖中黑雾凝成手的样子,五指弯曲化作利爪,向蔺浮玉的胳膊抓去。
蔺浮玉侧身一闪,剑招冰冷,然而,无论他的速度如何快,都刺不中黑衣人。
宋酒拔剑闪身迎上黑衣人的攻击。
金色剑气如长蛇般跃入黑衣人的躯壳,他却没有半点儿受伤的样子,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刹那间,火辣辣的疼痛在他胸口蔓延开。
宋酒瞳孔睁大,黑衣人袖中黑雾溢出,如一张血盆大口像宋酒冲来,宋酒冷汗直流四肢发软,蔺浮玉猛地一扯把他护在身后,黑雾化作血口,一口扯下蔺浮玉胳膊上的血肉。
黑衣人发出一声愉悦的喟叹。
“天生剑骨,果真香甜。”悠悠的调子。
宋酒望着蔺浮玉血肉模糊的胳膊,目露惊惧,蔺浮玉往他手中塞了一面镜子,目光清凌,藏有寒星,他语速很快:“相生镜,能帮你找到出幻境的路,宋酒,跑。”
镜面冰冷,宋酒手握镜面,浑身上下透骨寒,他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师兄怎么办,首席师兄……师兄你跑吧,我在这儿拖着他,我……”
蔺浮玉手上鲜血淋漓,几乎握不住玉卓剑,他脸色苍白,鲜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黑衣人的攻击轨迹,硬生生又被撕扯下一块皮肉,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
蔺浮玉强打精神,默念剑诀,玉卓剑荡出剑气虚影,浅金剑阵在黑衣人身下铺开。
冷汗自蔺浮玉冷诡苍白的侧脸滑落,他的呼吸轻得几近于无,他挥出一道剑气把宋酒逼退至十几步外,冷然道:“宋酒,跑!出去喊人——”
宋酒握紧相生镜,从地上踉跄爬起,抖逢变故,他大脑飞速运作,语序混乱,颠三倒四,自言自语:“喊人……喊谁。”
喊谁?
蔺浮玉握紧剑柄,凝望着剑阵中毫发无伤的黑衣人,这个人的境界比他高,手下招数诡异,威势逼人,让人难以招架,刚刚看见这个人时,蔺浮玉还乐观地相信自己有一战之力,此时却知道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天堑鸿沟。
宋酒能喊谁。
他想了一遍秘境排行榜上的名字。
江梅引?蔺绮?
汗珠混着鲜血,沾湿长睫,他眼前模糊一片,拼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握住玉卓剑。
诡异黑雾再一次冲破剑阵,眨眼间出现在他周遭,浓重的血腥气充斥鼻腔,他的胳膊再一次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蔺浮玉艰难睁眼。
他侧眸看自己的手,眼前发黑,他看得不大分明,鲜红的血液和模糊的皮肉之下,有少许白色。
蔺浮玉盯了一会儿,才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他的骨头。
黑雾的威胁让人窒息,任何人看到这一团黑雾,都不可避免地会生出一种绝望感,蔺浮玉言语模糊,轻声喃喃:“别喊他们来了。”
宋酒拔高声音,问:“师兄!你说什么!喊谁!”
蔺浮玉看他还没跑,险些被他气笑了。
他强忍喉中血气,嗓音嘶哑,扬声喊道:“谁都别喊!跑啊——”
**
日上中天。
空气中飘来吹吹打打的铜锣声,鞭炮接连响起,红色的碎屑飘散在空中。
城主娶亲的流水席摆满整个琉璃台。
流水席上,多的是仙果仙饮,最次的灵果都有百年的灵气,竟然比临云宗先前办的宴席还要奢侈。
因为城主府的豪奢,和向神灵许愿的机会,今日留在琉璃台里,参加城主婚宴的人格外多。
新娘子已经从云舒院迎走了,此时,干净的小院里没什么人迹,连院外巡守的侍卫都撤下了,原本冷落的小院,更加无人问津。
白衣青年从城主府后院,捞出来一只雪白幼虎。
它是血统纯正的妖王后代,城主对它格外好,把它养得圆圆滚滚。
容涯去找它的时候,虎崽崽大爷一样躺在太阳下,三个女使给它梳毛,它还呼噜呼噜到处跳脚,嫌弃她们梳得不够舒服。
“呼噜!”幼虎不满。
你把大爷带回来干什么!坏女人都不来找我!
容涯倚着树干,捏捏虎崽崽的后颈皮:“她不去找你,你可以去找她。”
“呼噜——”幼虎生气。
她都不来找大爷!她根本不在乎大爷的死活!让大爷死在城主府好了!
轻轻的笑声。
“你或许误解了本尊的意思,”容涯修长的指节搭在幼虎的䧇璍皮毛上,语气温柔,“本尊的意思是,袖袖是你的主人,不是你的朋友。”
“所谓主人就是,无论她如何对你,你都要顺从她,侍奉她。”
容涯垂眸,薄蓝的漂亮瞳孔里流出轻柔的笑意:“哪怕有朝一日,她让你去死,你都要毫不犹豫地去死,明白吗。”
明明仙尊还在很温柔地给它顺毛,但这一刻,虎崽崽脑壳空空,四肢又凉又软,它咽了口口水:“呼、呼噜……”
明……明白了呼噜。
容涯奖赏性地揉了揉它的头:“乖孩子。”
他白衣松散,倚在花树之间,远望群山时,目光不经意扫过琉璃台一处挂满红灯笼的道路上。
那条道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道路左侧拐角栽了一棵桂树,落花簌簌。
他垂眸,捏了捏雪白幼虎的耳朵,雪白幼虎被捏得心里发凉,却呼噜呼噜装出享受的样子取悦仙尊。
第95章
这是一条长得望不见尽头的幽深巷道。
不知道为什么, 这里不能御剑。
宋酒拼了命地往反方向跑,自打学会御剑起,他便鲜少这么不要命地奔跑过。
冰冷的风混着馥郁诡异的桂花香, 在耳边呼啸而过, 他跑得大脑眩晕, 喉中血气倒灌。
他感受到自己的泪水流下来,顺着眼睫、侧脸,流到干涩粘连的嘴唇上,咸的, 略微发苦,他有点想呕,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险些握不住相生境。
“砰——”
他腿脚发软, 跌了个踉跄, 相生境自手中飞出, 跌到地上碎成八瓣。
镜面碎裂的清脆声响让他如梦初醒。
宋酒倒在地上, 脸擦过坚硬的石板路, 留下一条长长的伤口,他怔怔抬头,看见一棵花枝繁密的桂花树。
阳光普照,树影斑驳。
这是……出来了吗。
他呆呆想。
他脑海一片空白, 冷汗顺着额角不停流下,沾湿眼睫,他手脚哆嗦着, 迅速从芥子里拿出云镜。
首席师兄不让他喊人, 他却不能真的不喊。
他唇角发白, 云镜被握在手中, 因为双手的剧烈颤抖,云镜镜面也抖动不稳,他默念了几句清心诀,才勉强静下心,汗珠滑下,模糊了眼睛。
他艰难地将目光聚焦在云镜上,上下翻看了许久,想要找到可以救出蔺浮玉的救兵。
**
清虚湖四周,安宁平和,岁月静好。
就在不久之前,一棵高大繁茂的梨花树在短短一刻钟内拔地而起,恍若神迹,吸引了清虚湖边所有人的视线,树下聚拢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上了年纪的老人对着梨树,做参拜神灵的动作,咿咿呀呀的小童扯着一只折翼的纸鸢,围着树蹦蹦跳跳,踏青的姑娘们凑在一起,围坐在梨花树下笑靥如花,说着轻巧的体己话。
蔺轻梨喝了点青梅酒,此时醉醺醺的。
喝醉了的小孔雀倒在蔺绮肩头,不知想到什么,眼眶微红,轻轻嘟囔喊阿娘。
蔺绮笑了一下,嗓音轻软:“小师姐,我不是你阿娘呀。”
蔺轻梨闷闷哦了一声,渐渐睡熟了。
蔺绮想要给蔺浮玉发云镜让他接她回去,一条传信发出去,久久没有回应,她又等了一会儿,忽然,云镜上跳出一条陌生人发来的传信。
【在琉璃台西北角,从假山往东第三条路上,这条路左拐就是一棵桂花树。】
【有人要杀首席师兄,大小姐,求您救救师兄……】
蔺绮心里一沉。
蓝衣少年凑过来,好奇问:“谁啊。”
碍人眼的家伙终于睡着了,他好不容易可以和蔺绮单独相处,很不想蔺绮再去处理别的事。
矜贵的少年垂眸,掩下眸中的郁闷,他理了理袖摆,嗓音轻慢:“那么容易被人杀的话,这次救了以后也会死啊,让他直接死掉好了。”
蔺绮心道你能不能别口是心非了。你这个分神存在的最初目的,还是救一个讨厌你的临云宗弟子呢。
蔺绮说:“这是我哥哥。”
蓝衣少年:“……”
半晌,他闷闷哦了一声,可怜兮兮的,问:“你要救他吗。”
蔺绮拈了下云镜的侧壁,语气温软:“他是个好人。”
蓝衣少年若有所思。
原来蔺绮喜欢好人啊。
少年于是决定,从今天起做个善良的好人。
此时刚好有一个临云宗弟子就在附近,蔺绮喊他过来看顾睡熟的蔺轻梨。
蔺绮给那个陌生人传信:你是谁。
那个人很快回信:宋酒!大小姐,我是宋酒,出自镇云峰,我师尊是镇云峰明玄长老……
蔺绮看着他像报菜名一样把自己的身份信息一股脑都倒出来了,又全须全尾交代了他和蔺浮玉一起遭遇的事,蔺绮心中的戒备心才放下些许。
主要是这个人说话说得实在语无伦次,慌张的情绪不像是装的。
她收起云镜,打算去琉璃台,抬眸看着少年姐姐。
蓝衣少年轻轻笑了下,牵起蔺绮的手,化雾出现在琉璃台一棵桂花树下。
清淡的桂花香飘散在空气中。
这是一处幽深的巷道,两侧是高耸的墙体,脚下的青石板路。
道路上空空荡荡,没有蔺浮玉的痕迹,蔺绮又拿出云镜,认真对比云镜上的地址和自己所处的位置,确认就是这里无疑,她微微皱眉。
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她想。
蔺绮记起自己先前被套在幻境里的经历,她在这条路上走了几步,忽而看见一束擦着瓦檐照下来的光线,这一束光隐于自然光之间,只比周遭的光束略深。
然而,这一处瓦檐并不比旁边的瓦片高,这束光就这样照下来了,就像透过一个圆孔一般,一束一束地照下来。
蔺绮伸手去触碰,感到一阵森冷刺骨的寒意。
她解下云镜敲了几个字,拈起一张归一符,朝这束光炸去。
刹那间,那束光线破碎虚化,像一个破碎的水幕结界,透过浅金色的碎片,蔺绮看见一条幽深的巷道,她向里面走去。
蓝衣少年跟在她身边想进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外面,他冷笑一声,召出青宫,劈砍屏障。
蔺绮回头看着屏障,若有所思,对少年仙尊说:“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呼噜——”云舒院花树上,雪白幼虎伸出爪子扒开挡在眼前的枝叶。
它刚刚好像看见坏主人了。
它抬头看了看抱着自己的青年。
——他微微垂首,并没有注意地上的动静,垂眸看云镜上的传信,轻轻笑了一下。
蔺绮:姐姐,我去救个人,可能有点危险。
林清听:去吧。
他含笑对上雪白幼虎无辜的大眼睛:“待会儿,你得保护好袖袖,知道吗。”
**
“铛——”
玉卓剑无力脱手落在地上。
蔺浮玉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背抵住砖墙,气若游丝,满身鲜血,黑衣人放出的黑雾化作血口,贪婪噬咬他的血肉,凌迟一般的疼痛将他折磨得神智不清。
他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黑衣人,嗓音嘶哑,声音很轻,问:“你到底是谁。”
殷无相披着黧黑兜袍,眼帘垂落,怜悯地看着蔺浮玉。
在很久很久以前,蔺浮玉很小的时候,他还给蔺浮玉做过祷祝,雪人一样清冷漂亮的孩子坐在玉盘上,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小蔺浮玉的头,祷祝大阵在蔺浮玉四周亮起,阵法上空渐渐亮起星星。
很漂亮。
祷祝大阵中,亮起的星星越多,就代表这个孩子的天赋越好,也越受天道庇佑。
蔺浮玉是年轻一代中,天赋最好的孩子,他是天才,又出自天下第一仙门临云宗,是临云宗主的子嗣,自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刻,好像就注定走上云端,注定闪闪发光,成为世人高山仰止的那一类人。
像很久很久之前的林清听一样。
太巧了,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类人。
其实,殷无相有很多口粮,那些被他圈养在幻境里,沾沾自喜自以为得到无上运道的蠢货们,受幻境里的灵气滋养,吃起来的味道并不差,除此之外,幻境外面也有不少可口的美味,但他仍然选择冒险吃掉蔺浮玉。
他讨厌蔺浮玉这种闪闪发光的天才。
很容易让他想到千年前的林清听,这让他厌烦得夜不能寐。
但蔺浮玉到底不是林清听。
二十年前,蔺浮玉看他的眼神是那样孺慕,那样干净,他到现在都记得。这让殷无相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
殷无相漫不经心落到地上,步姿矜贵雅致,他走到蔺浮玉身边,蹲下来,语调悠悠:“真可怜,明明都快死了,还要问这么幼稚的问题,难道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吗。”
他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像二十年前,为小蔺浮玉做祷祝一样,叹道:“还是小孩子啊。”
蔺浮玉讽笑一声,指节微微勾起,耗尽全身上下最后一丝灵气操纵玉卓剑,玉卓剑自殷无相背后横空而起,直直向殷无相心口刺去。
“刺啦——”
殷无相闪身一避,却已经来不及了,长剑刺入心口,黑雾化成的躯体中间出现一道空痕。
他森冷笑了一声,单手抽出玉卓剑,手上黑雾化作血口,咬下蔺浮玉心口的皮肉。
生命迅速流逝。蔺浮玉无力地垂下手,眼皮沉重。
他想,宋酒应该已经出去了,那他也没什么好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