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绮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师兄有什么愿望,你也想当祭品?”
蓝衣少年推了推她。
琉璃塔正对的原型拱门里,是精致奢华的宴席,他的手指苍白而冰凉,触上蔺绮的肩颈,轻轻推着她往宴席的方向去,语调慵懒,漫不经心道:“筑基别管化神的事。”
蔺绮抗议:“你是合道。”
少年压了压她被风吹起的长发,懒懒哦了一声:“那你是练气。”
拱门内的空间很大,几乎可以容纳数百人,此时已经有不少人三三两两围聚在一起,看门的女使领他们去了一处视野开阔之地,蔺绮对他有些不信任,小小声嘱托蓝衣少年:“你不要忘了,这是很重要的事。”
“知道,我会在子夜前放进去的。”他说。
院中灯火明亮,城主一袭红色袍子走进来和宾客寒暄,他生得不错,睫毛浓而密,颧骨有些高,浑身上下散发着清冷而威严的气质,他已至中年,脸上有些皱纹,但依稀可窥见其年少时俊美无双的模样。
城主麾下的官员们举起酒杯和他寒暄,城主一一回应,脸上带着和善的笑,过了一会儿,他站在主位上,有说了一些感谢修士的话,举酒邀众人共饮。
院中一时间热闹非凡。
城主府有仙酒仙果招待,很讨修士们欢心,他们对城主的态度都不差。
有的修士听闻城主挽救春水城于危难之中的事迹,对他很是敬佩,推杯换盏间歌颂起城主的功德,城主是武将出身,笑起来却有点斯文,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
宾主尽欢。
蔺绮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她看了城主一会儿,并看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她直觉今日会发生点不同寻常的事,所以一直在这儿等着。
蓝衣少年饮了些薄酒,靠着案侧一棵桂树的树干,垂首,他不知从哪儿捡了一块白玉,拿着刻刀慢吞吞雕琢,神色冷淡,清贵疏落,少年坐在月光里,整个人漂亮得愈发圣洁。
蔺绮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他想刻什么,她指了指形状古怪的白玉:“师兄,这是什么,这个狗吗。”
少年被她看得羞恼,袖摆一掀压住白玉,睁着圆溜溜的清亮眼眸看她:“这是猫!”
蔺绮讪讪抓了抓少年柔软的袖子。
少年冷哼一声。
“哗——”端酒的侍女不慎打翻酒盏,酒浆哗啦啦倒在少年身上。
“大人恕罪!”侍女脸色惨白,一下子跪倒地上。
少年皱眉,冷斥道:“住口。”
他和城主有点生死纠葛,不想让城主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神色森冷,往树下退了几步,隐匿于树叶的阴翳中,整个人都罩上一层阴郁的气质。
他往城主的方向瞥了一眼,城主端着酒和一个小胡子男人寒暄,没有察觉这里的变故,少年拢了拢湿淋淋的袖摆,恹恹道:“滚。”
侍女连连叩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抱着托盘跑了。
蔺绮想用洗尘诀把他的衣裳弄干净,手刚伸出去,就被少年握住,他站在桂树的阴影里,肩上落了鹅黄的桂花,他微微俯身把那个四不像的玉雕递给她,说:“这衣裳金贵得很,洗尘诀洗不干净,我出去换身衣裳再回来。”
蔺绮眨了眨眼睛,点头。
蓝衣少年隐于桂树的阴影中,出了拱门。
他的衣裳放在蔺绮暂居的院子里,回小院途中,倏尔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一个弟子,身穿临云宗内门弟子服。
——沈轻桓。
他产生的最初目的就是,在秘境里保护沈轻桓,并带他回宗门。
可是,沈轻桓不是堕魔死去了吗?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蓝衣少年站在幽深的巷道里,轻轻眯起眼睛,他抬脚想跟上去,忽而想起接下来婚宴上会发生的事,有点担心蔺绮,他用灵气捏出一只浅蓝纸鹤,吩咐道:“去找白衣裳,让他保护蔺绮。”
他吩咐完,召出青宫虚影握在手中,径直往巷道深处去了。
**
蔺绮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云镜亮起,是应鹊河给她发的提醒。
——大小姐,第四次魔潮开始了,你要小心。
现在?
蔺绮心里一沉,追问:你在外城?这次主将是化神吗?
应鹊河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我在外城,没看见主将,这次似乎没有主将。
蔺绮轻轻拈了下指尖,向应鹊河道谢后就关了云镜。
她不认为前几次魔潮的规律会被这一次打破,她更倾向于这次主将存在,并且是化神。
不在城外,就在城内。
会是那个即将降临的神灵吗?
难道突破秘境的条件,是杀了那个神灵?这样的话,所有魔潮都退了,他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蔺绮在心中猜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城主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她记得,少年姐姐曾经默许过,城主也不是个好人。
蔺绮想得出神,陡然看见院中假山边,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
此时夜已经凉了,天上星河闪耀,青年站在夜色中,倚着拱门而立,一身霜白麻衣上落了月光,他肩上立一只浅蓝纸鹤,纸鹤在夜空中散发着莹莹蓝光,将青年的面容衬得愈发温柔干净,蔺绮小跑着过去:“姐姐,第四次……”
青年指尖微凉,抵住她柔软的唇,将蔺绮未说出口的话挡回去,蔺绮星眸乌黑,眼眸中浮起一丝茫然。
容涯仙尊温和地笑了下:“姐姐知道了。”
他带蔺绮出了琉璃台,蔺绮出琉璃台时,一步三回头:“得跟姐姐,唔……小时候的姐姐说一声,他刚刚出去了。”
容涯说:“我待会儿知会他。”
蔺绮这才满意了。
街上有流水宴,四面八方都是人,他们两个穿行在人潮间。
容涯给蔺绮买了一根糖葫芦,糖衣薄而清甜,蔺绮咬了一口,享受地眯起眼睛:“我们要去城外吗。”
容涯没答,于灯火中问她:“你原先打算去哪儿。”
“在城主府待着,”蔺绮尖尖的小牙磨着一颗山楂上的糖衣,说自己的猜测,“魔潮闹成这样了,城主还有心思成亲,而且春水城民还不反对,此次成亲必然不寻常,要么,是城主脑子不清醒,城民也不敢违逆城主,要么,是他们都能从这场婚事中得到什么。”
“但是,前一种猜测站不住脚,春水城的人都在认真准备这场婚事,且毫无怨言,”蔺绮一手拿糖葫芦,一手攥着自家漂亮姐姐的袖襟,“我更倾向于这场婚事对他们有利。”
容涯眉眼轻弯,眼眸中带着笑,他几乎默认了蔺绮的猜测:“你觉得他们能得到什么。”
蔺绮听出姐姐的潜台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她往深处想:“驱散魔潮。”
春水城内,百姓安居乐业,近乎大同,唯一困扰他们的只有城外接连不断的魔潮。
“他们曾经说的神灵病重,压不住魔潮,应该是欺骗,他们平常根本见不到神灵,也不可能向春水神灵许愿,只有在城主娶亲的时候……”她想起松云庭下的献祭大阵,和新娘子绕春水城游行的传统,游行中,新娘子会在松云庭暂时停下稍作休整,蔺绮想,“新娘子是他们召唤神灵的祭品。”
“她是城主的新娘,或许,还是城主许愿时,代他付出代价的人。”蔺绮猜测。
世人常说,因果报应。
这个报应,绝不会报应到与其无关的陌生人身上,若是城主要许愿,又不想自己付出代价,找身边亲近的人代替他,远比找陌上人更有可能实现。
没有亲近的人就创造亲近的人,难怪城主要娶亲。
这一切只是蔺绮的猜测,她并不能确定,她说:“这只是我猜的。”
容涯依旧笑着,他笑起来像雪山上的星星一样好看。
蔺绮被晃了一下,又听见青年轻而柔和的话:“那袖袖再猜一猜,该如何打破这个秘境。”
蔺绮不是很满意他哄孩子的语气,他的问题不用猜,仅仅推测就知道:“杀死化神主将,驱散所有魔潮。”
容涯又问:“你觉得化神主将在哪儿。”
蔺绮说:“城里。”
夜晚的星星很亮,地上人流喧嚷。
容涯带她去了松云庭地下,古旧的献祭大阵上,弥漫着腐朽的铜锈气息和鲜血味道,阵法上涌动着黑灰色的不详光晕,新娘子跪坐在古阵中心,手脚都被铁链束缚住,莹白的手腕上磨出暗红的淤血,看起来狼狈不堪。
蔺绮知道,这个新娘子只是姐姐捏出的一个傀儡,傀儡里装着甘灯的灵魂。
她以为姐姐来这儿是来救甘灯的,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把自己放在这儿,之后就离开了。
离开前,他轻轻揉了揉蔺绮的长发,嗓音清温:“做到这样已经可以了,事实上,合道主将出现后不久,这个秘境就应该结束。”
容涯又把刚刚在街上买的果脯蜜饯、茶饮果子一并给她,同时给她的还有一只泛着浅蓝色光晕的纸鹤,想用玩具安抚漂亮小猫的情绪一样。
浅蓝色纸鹤绕着蔺绮的指尖飞。
阵法中的新娘子终于忍不住,在容涯走回掀了自己的盖头,露出甘灯那张漂亮惊艳的脸,那张脸上露出些许咬牙切齿的神色:“仙尊自己有正事要去做,也不用把小孩子托管给我吧!”
蔺绮咬着茶饮竹筒顶部的竹片,幽幽望了眼阖上的石门,心中生出一丝郁气,打算再也不理姐姐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静下心来,运转体内的灵气。
杀了合道主将之后,她的灵气稀薄到只有一点点,境界堪堪维持在练气。
练气的实力出去面对化神,无疑在找死。
她一心二用,同时拿出一沓黄符和符笔,安静开始画符。
甘灯从蔺绮身边的油纸堆里,悄悄拿了一把蜜饯,蔺绮睁着乌黑漂亮的眼眸看她。甘灯以为她是不愿意给自己吃蜜饯,讪讪想把蜜饯放回去,蔺绮却问:“谁是小孩子。”
甘灯轻轻笑了一下,眸中流转的清光比蜜饯还甜:“在我看来,你就是小孩子呀。”
蔺绮没说话。
甘灯摸了摸鼻翼。
“袖袖,不要不开心,”她出现在蔺绮身侧,草木的自然气息将蔺绮笼罩其中,甘灯说,“你给我吃蜜饯,我讲故事给你听呀。”
蔺绮刚画完一张归一符,闻言抬眸看她。
甘灯曲起腿坐着,单手支着下巴,她对上蔺绮清亮的目光,心道果然是小孩子啊,甘灯眉眼弯弯,语气轻柔,轻言细语道:“你应该不知道,我在春水城生活了很多年,那正好是春水城战乱不休,神灵降世的时候。”
第98章
蔺绮轻轻拈了下指尖, 目光微垂,若有所思。
“我刚刚修炼成人的时候,外表是个五岁的小娃娃, 记忆也残缺不全, 修为几乎没有, ”甘灯柔软的话语落在幽深的空间里,“我虽然是仙山上的精怪,却并没有保全自己的实力,我的能力不在于和人打架, 在于……罢了,会害人,我还是不说了。”
“那时我并不懂得人间的规矩, 在春水城的大街小巷流浪, 过得十分狼狈, 后来, 我爹爹把我捡回家洗干净, 给我换上新衣裳, 拿我当亲女儿养。”
记忆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和春水城一样亘古的时候。
“他在春水城一家大户人家里当马夫,日常干的就是养马驾车的活。他养的那一匹是大户人家主人的爱马,日常吃的草料很是金贵, 价值千金,说实话,我有点羡慕它, 因为我和我爹娘并不能吃饱饭, 而它吃得又这么好, 所以我去找它做朋友, 它傻乎乎的,很好骗,每次我去找它,它都把一半的草料分给我,我们渐渐成了朋友,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它叫草草。”
“有一次,我去找草草,它不在马厩,爹爹说,它被小公子牵到街上了。我很好奇,问爹爹,小公子是谁,长什么样,我去找找他,爹爹说小公子就是家主的儿子,他又说,你去街上看看,长得最好看最标致的那个就是他。”
“那天我在松云庭边的春水河岸找到了草草,还看见了爹爹口中最好看最标致的小公子。”
“他长得果真很好看,日暮时的霞光洒下来,照在他脸上,他的五官很是精致漂亮,面皮也很白,眼睛很干净,像蓬莱山上的玉,彼时的我没有记忆,不知道蓬莱山是什么地方,但甫一看见他,我就想起蓬莱山上的无暇白玉,说来也实在没出息,自打第一眼见到他开始,我就有点喜欢他。”甘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是不是很没有出息。”甘灯捏了捏自己发热的耳尖,长睫扑闪,有些羞赧。
反正石门关上了,蔺绮现在出不去,听一个故事也很有趣。
蔺绮睁着一双晶莹漂亮的眼睛看甘灯,眼睫眨眨:“我第一次见姐姐的时候也很喜欢他。”
甘灯心说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怎么能一样呢,她捏捏袖袖小猫的指尖,顶着蔺绮干净水润的目光:“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仙尊的样子呀。”
蔺绮摇摇头,诚实道:“记不大清。”
她早已记不清自己年幼时的样子了,脑海中只依稀有几个破碎又零散的片段。
她记得小小的自己缩在雪地里,洋洋洒洒的雪似烟似絮,一个白衣青年撑伞自山道上下来,仙人一般,在她面前停下,伞沿微倾,露出青年清艳绮丽的容颜,他笑着问:“雪这么大,怎么不回家。”
记忆中的小孩冷得打颤,扯着青年的衣裳暖手,小小的蔺绮睁着猫儿一样乌黑明亮的眼睛,脆生生道:“我没有家。”
她眨巴眨巴眼睛,又推销自己,软软道:“你可以养我吗,我吃得很少,以后还能给你养老。”
青年静默了一会儿,像是听见什么有趣的话,轻轻笑起来。
他笑起来真好看,小蔺绮扯着他的衣裳不放手。
她一直不擅长找饲养员。
之前为了生存,她靠装乖卖甜得到过几个人的喜欢,但这些人总是出于某些原因弃养她,有人是因为没有钱,有人怕损害名誉。小蔺绮不怪他们,只是觉得自己找饲养员的本事实在差,她有点灰心了。
她本来不想再找的,想试试靠自己活下去,天下怎么大,总有她的生路吧,在外流浪的小猫,没准也能活得健健康康自由自在呢。
但这个人长得这样好看,若是能长长久久地看见,实在是件让人开心的事。
青年看她冻得打哆嗦,把她抱在怀里,他身上有一种清苦的草药味道,淡淡的,并不难闻,他微微皱眉,皱眉也好看。
小蔺绮贴了贴他的侧脸,凉凉的,像冰一样。
青年又笑起来,为难道:“可是我从没养过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养。”
蔺绮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完全被姐姐的美色迷惑了,他说不会养,是真的不会养,没半点谦虚的意思。
甘灯支着下巴,好奇问:“你是怎么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