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能保护一个师弟,他也算死得其所。
可是,他曾经这么辛苦的练剑,这么辛苦地颂记剑法心诀,最后却这样死了。
他没有拜入容涯仙尊座下修行,没有成为剑尊。
没有实现自己小时候的愿望,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实现了。
倘若他不来找杨河,或者他来找了,却没有让宋酒先跑,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值得吗,他问自己。
蔺浮玉有点茫然。
人生弥留之际,蔺浮玉不得不承认,他骨子里是个有点自私的人。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
蔺浮玉一只眼睛在流血,视线已经模糊了,恍惚间,他听见自己骨骼被嚼碎的声音。
他太疼了,疼得恨不得立刻去死,明明只是很短的几个瞬间,他却觉得人死之前的经历格外漫长。
他在生命将要消散的时候,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天不亮的时候,小小的孩子就会拿着一把木剑,在庭院里练剑,练剑的过程枯燥乏味,他却要一直练到天黑才停下。
蔺浮玉就站在熟悉的院子里看他练剑。
斗转星移,春去秋来,无数个日月过去,这个孩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样的枯燥和孤独,有一天,小小的孩子看见他了。
小时候的自己有些惊喜,眼睛亮亮的,问他:“你已经长大了啊,你成为剑尊了吗。”
他摇头:“没有。”
小时候的自己有些遗憾,安慰他:“没关系的,你还年轻呢,以后有机会的,那……你拜入容涯仙尊座下修行了吗。”
他又摇头:“没有。”
他又说:“没有机会了,我快死了。”
“啊,那你做了什么呢。”小小的孩子很难过。
他想了想,说:“我虽然死了,但我的师弟活了下来。”
小小的孩子不明白:“这很了不起吗。”
他看见自己点点头,说:“很了不起。”
他的意识渐渐涣散,忽然有点想笑,身上刻骨的疼痛丝毫也消失了,不过,蔺浮玉猜,应该是他疼得麻木了,因为他清楚地听见了撕咬血肉,嚼碎骨头的声音,风的声音轻轻的,温和又柔软,有点凉,恍惚中,他听见了一个轻软的声音,混着清风袭来。
“真巧啊,前辈。”那个轻软的声音说。
蔺浮玉艰难睁眼,看见一个熟悉的少女的身影,她站在黑衣人面前,裙裳鲜红,内里是纯净的白,恰似冬日晴空照耀下的干净的雪,乌黑的发丝垂落而下,轻巧的铃铛声清脆又悦耳。
蔺浮玉张了张嘴,想说别来求你了,但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所以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殷无相看见蔺绮,目光忽而一沉,他幽幽站在那里,看着四平八稳,心中却已经响起了警铃。
蔺绮在这里,谁知道容涯在哪儿,没准就在哪棵树上看着。
他轻笑了一声:“独自来?还没多少灵气,你是不是太勇敢了。”
蔺绮眉眼弯起,言笑晏晏,声音甜软:“没办法呀,你要杀我哥哥,我总不能干等着给他收尸吧。”
蔺绮睁着一双清亮绮丽的眼睛,乖巧地看着他,她双手摊开,说:“我现在只恢复到练气哎,你要杀了我吗。”
殷无相目光晦暗。
蔺绮表现得这么有恃无恐,反而让他不敢动手。谁知道容涯在她身上放了什么东西。
容涯这么疼爱她,绝不会让她死了。
先前和容涯打了一场,容涯那个分神灵气散尽,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几日,他吃了不少人才恢复一点灵气,勉强回到元婴境界,若是在这时候再遇上他,可实在是得不偿失。
哪怕没了灵气,那个疯子也会烧寿元和他打。
他慢条斯理道:“你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吗,他进不了我的幻境。”
蔺绮手中拈着一张符纸,耸耸肩,漫不经心道:“可是你现在也没多少灵气了呀。”
她记得先前在城外时,姐姐说他和殷无相打了一架,姐姐灵气散尽,他肯定也好不了多少。
蔺绮抬眸,目光清凌凌望着殷无相,软软的语调中带着厌恶,像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言语间流露出天真的残忍:“姐姐说他暂时不能杀你,但是我真得很讨厌你,你这样欺负我,凭什么姐姐不给我我报仇,凭什么姐姐不杀你,他凭什么放过你——”
“我想让你去死,哪怕我死了,我都想让你去死,”蔺绮眸光薄凉,语气冰冷,像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你不该活着。”
殷无相指尖微拢,目光森冷。
“你觉得,如果我死了,或者我半死不活,姐姐在一气之下,会不会什么都不顾而杀了你。”蔺绮尾音绵长,语调很软,忽而变得笑吟吟的。
殷无相讽笑了一声:“你想死吗。”
蔺绮看他,眼中的笑意和寒凉在顷刻间悉数散尽了。
她平静道:“不然我为什么要来呢。我认识蔺浮玉不到两个月,你觉得我在乎他吗。”
殷无相周身翻腾的黑雾渐渐安静下来,他的目光愈发幽深。
这时,蔺绮又冲着他笑了一下,她伸出手,指节微垂,触及一小块黑雾。
黑雾侵蚀下,她指节上的皮肉渐渐剥落,露出莹白的指骨。
“话说回来,姐姐一气之下会不会杀了你,其实我也不确定呢,”蔺绮另一只手轻轻拢了拢额角的碎发,长睫半垂,星眸清亮,随口道,“不过无所谓,我很快就能知道了。”
这明明是很恐怖很疯狂的动作,却因为红衣少女瑰丽的容色和端雅的仪态,而变得漂亮起来。
红衣少女长身玉立,修长白净的手微微向黑雾里弯,幽暗的光线落在她莹白的指骨上,鲜血顺着手一滴一滴往下落,落到地上溅起秾醴诡艳的花。
“滴答——”
鲜血滚落。
明明蔺绮的味道是这样香甜,他心中却止不住地慌乱起来。
殷无相杀了那么多人,还是第一次那么怕人死了。
他找上蔺绮两次,都不敢真正杀了她,蔺绮怎么敢自己找死!
他和容涯之间,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这个平衡他找了很久,找得很不容易。
若是蔺绮死了……
蔺绮的手还要往雾里伸,殷无相见鬼一样收回黑雾,他整个人拢在黑色兜袍里,阴郁森冷的气质渐渐散了,又成了斯斯文文的样子,他幽幽盯着蔺绮,警告道:“收起你的好奇心。”
他冷哼一声,落下一句气急败坏的“你可真是被他宠坏了”,言罢,头也不回消失在空气中。
蔺绮收回手,拢在鲜红袖摆中。
姐姐曾经告诉她,殷无相暂时还不能杀,是不能杀,不是杀不了,那就代表着,姐姐可以杀了他,只是代价太大。
但如果发生了一件,可能会让姐姐不在乎这个代价,也要杀了殷无相的事呢。
殷无相敢让这件事发生吗。
他不敢。
刚刚,若是殷无相贴近她,便能看见她额上因紧张而落下的冷汗,可惜他没有。
幸好他没有。
她才十几岁,对付殷无相这样的千年老妖怪,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幻境在眼前一点点破碎,蔺绮心情轻快下来,她甩甩手上的鲜血,跑跑跳跳出现在蔺浮玉身边蹲下,探了探她这个便宜哥哥的鼻息。
虽然很弱,但不至于没有。
蔺绮觉得自己不是个好人,但是她格外喜欢蔺浮玉这样的好人。
好人就是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的。
蔺绮从芥子里拿出梨花生符。
这还是她第一次用这张符,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蔺绮默念咒文,将梨花生符贴在蔺浮玉心口。
磅礴的生命力自符纸生发,灌入蔺浮玉体内,金色符纸化作碎屑,如振翅高飞的蝶,一点点飞入空气中,碎金洒落,又像洋洋洒洒的雪。
蔺浮玉的意识陷在黑暗的深渊中,慢慢往下坠落。
起初,他能听见蔺绮和黑衣人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却听不真切,他想让蔺绮走,可是说不出话。
后来,他的意识完全消失,能感受到的只有黑暗,不知过了多久,一束耀眼的光束刺破黑暗,照入深渊。
最先恢复的是听力,他听见一个清朗的少年音,清脆好听:“醒了吗醒了吗,这样还醒不了的话就丢掉吧,实在是太没用了。”
蔺浮玉睁开了眼睛。
红衣少女跪坐在桂花树下,双手捧着下巴,一根手指用霜蓝布料包着,乌黑的瞳仁中明亮有星。
“哥哥,晨安。”蔺绮笑着跟他打招呼。
蔺浮玉被她的笑晃了一下。
她这样平和地跟他说话,好像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并不曾经历刚刚可怕的一切。
蔺浮玉不自觉笑了下,哑声道:“晨安,不过,已经是下午了。”
“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蔺绮纠正他。
蔺浮玉点点头:“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桂花树簌簌作响,轻灵的风拂过,不远处又响起脚步声,宋酒到处乱跑,终于找到了江梅引和秦罗衣,他们和蔺浮玉实力相当,是宋酒眼中的救兵。
蔺浮玉看着蔺绮,心里发软,他张了张口,无论如何道谢都显得太浅,他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你已经救了我两次了。”
第一次是之前他杀第一只主将时,蔺绮一箭杀死临死反扑的主将。
第二次就是现在。
空气中飘着清淡的桂花香,蔺绮眉眼弯弯,语气轻软:“那你要报答我呀,哥哥。”
蔺浮玉满身是血,目光却干净耀眼,他认真道:“我欠你两条命,我会报答你的。”
第96章
蔺绮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可以报答自己的, 但看他如此认真,还是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她语气甜软,应和道:“好啊, 我等着哥哥报答我。”
蔺浮玉对上蔺绮的目光, 语气轻而庄重:“好。”
江梅引遥遥听见蔺绮和蔺浮玉的话, 有些惊诧地看了蔺绮一眼。
之前谁传的蔺绮灵根驳杂,难入仙道?谁传的蔺绮天真漂亮,又傻又甜?疯了吧。
蔺绮轻歪了下头,目光落在江梅引脸上, 软软喊:“江师兄?”
江梅引心下一悸,连忙回神,对她笑笑:“没事。”
隔了几个院落, 云舒院, 花树上。
容涯拨拨雪白幼虎粉嫩嫩的爪子, 情绪不明, 道:“看来袖袖不需要你。”
幼虎仰着脖子呼噜一声。
清浅的目光落在它身上, 容涯抬起它的两只粉白爪子, 让它看不远处的道路,青年笑道:“看见那个桂花树下摇头晃脑的弟子了吗,带他过来。”
他思忖了一会儿,又道:“把那个半死不活的也带来吧, 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
言罢,他随手把虎崽崽往下一扔。
雪白的身影死里逃生一样,一溜烟窜得没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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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绮和蓝衣少年一起, 走在落满桂花的小道上。
昨天夜里下了雨, 地上的桂花是湿的, 蔺绮脚步轻快, 专门踩着桂花,跑跑跳跳着向前。
“你救了他,你很高兴吗。”蓝衣少年抬眸看前面蔺绮轻快的背影。
“不是呀。”蔺绮带笑的声音落在道路上。她回头,乌黑发丝微微甩动,她压了压发尾甩起的金丝铃铛。
她踮起脚,凑到蓝衣少年眼前,乌黑瞳仁里满是认真,她轻轻拂去少年发间沾着的桂花:“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可以和师兄一起散步,没有人来打扰我们,这不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吗。”
蓝衣少年眨了眨眼睛。
午后晴空湛清明亮,一束光打在少年人眼眸中,眸中那抹薄蓝在瞬间流出些晶亮的光,他眼睫半垂,捏了捏发热的耳尖,霜蓝袖摆抬起推了推蔺绮,示意她往前走。
“你跟别人也这样说话?”少年故作不在意地提起。
蔺绮尾音上勾,轻轻嗯了一声,带了点疑惑的意思,她琢磨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很正常的语气,并没有什么出格的。
她清亮的目光落在少年微红的脖颈上,蔺绮心中好像有一簇烈火乍然燎过,情不自禁开始笑。
年少时的姐姐怎么那么容易害羞啊。
蔺绮在蓝衣少年眼前停下,转身回头,双手环后交叉,微微踮脚前倾,一缕乌黑长发顺肩垂下。
蔺绮对上少年干净的薄蓝眼眸,语气温软,给人下蛊一样,软声道:“我知道姐姐想问什么了。”
“我说话是不是很好听。”她语气轻快。
蔺绮的眼睛很漂亮,乌黑如玉,盈盈带水,认真看着什么人时,就显得专一又深情,给人一种被她深深放在心里的错觉。
少年心里错了一拍,他偏头,避开蔺绮的目光,轻声斥道:“不庄重。”
蔺绮转过头,漫不经心哦了一声:“我不庄重,那我不说话了。”
少年微微皱眉。
他三步作两步跟上蔺绮的步子:“你生气了?”
他心中懊恼。
“蔺绮。”少年清朗的嗓音落在蔺绮身边。
蔺绮不理他。
他轻轻扯扯蔺绮的袖子,语气柔缓,道:“我瞎说的,你别生气,我不庄重,我给你赔礼道歉。”
有风吹过,桂花簌簌飘落。
蔺绮轻飘飘将目光投向他:“你怎么赔礼道歉。”
少年垂眸,思忖了一会儿:“我可以教你剑法,我有很多自创剑法,都教给你。”
蔺绮:“我要是想学新剑法,我直接找姐姐就行了呀,他比你厉害多了。”
少年知道她说的是白衣裳,这件事他确实不能反驳。
少年仙尊剑名扬于四海,多得是人想来找他请教都找不到他,放在以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剑道上落了下乘,他有点讨厌白衣裳了。
历来都是别人哄他,他哄别人还是头一遭。
蓝衣少年对此事并不熟练,他有些为难,紧张地拢了拢袖子,亦步亦趋跟上蔺绮的脚步,脑海中师弟师妹们哄人的场面一张一张放过去,他们大多是赠礼请罪,以显心诚。
他眼睫微颤,垂眸道:“可是我没有钱。”
他只是一缕幽魂,什么都没有。
少年问:“我把我的灵气都给你,行吗。”
明明是很清冷明朗的声音,听起来却有点可怜。
蔺绮看着他,好像看见了一只湿漉漉的丧气小狗,蔺绮忍不住笑起来,哄他:“我要你的灵气做什么。”
少年认真跟她解释:“你刚刚从那个幻境里救出的那个人险些被吃干净了,吃他的人就是要吃他的灵气和魂魄,来补充自己的灵气,滋养自己的神魂。”
他犹豫了一会儿,声音轻下来:“我也可以吃我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