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看着怀里的漂亮祖宗。
“蔺绮。”他小声喊。
蔺绮眼泪止不住地流。
少年阴暗心思作祟, 看漂亮小猫呜咽着流眼泪的样子很满足,至少蔺绮也很在乎他,是不是?
与此同时又有些心疼。
可是, 人死之前总要做一回想做的事吧。
他都快消失了啊。
其他的事他也管不了了。
少年细致地擦去她的泪水, 霜蓝袖襟也湿了, 浅蓝色的散碎粒子自少年身上溢出, 他站在蓝光里,愈发漂亮也愈发神圣。
少年仙尊垂首,声音轻轻的:“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吓到你了也别说话,”少年眉眼弯起,他低着头,和蔺绮贴得很近,乌黑长发落在蔺绮白净细腻的肩胛骨上,他声音有点哑,低低请求,“再让我抱一会儿,蔺绮……袖袖,好不好。”
蔺绮肩胛颤抖,她握不住少年的手,就紧紧攥着少年霜蓝的袖襟。
此时此刻,无论少年姐姐对她是什么心思都已经无所谓了,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蔺绮一直在抖,手忙脚乱慌不择路想给他送灵气。
少年笑着反叩住她的手,说是反叩,其实只是一堆蓝光萦绕在蔺绮指节间,这样光晕清清凉凉的,像霜又像雪。
蔺绮蹭在少年肩颈处,如濒死小兽一般绝望呜咽一声,少年又心疼了,轻声问她:“怎么哭得这么可怜,刚见面的时候不是想让我去死吗。”
一股巨大的绝望与悲伤如烟霭般倾入五脏六腑,蔺绮难过得不能呼吸,她带着哭腔,声音近乎悲鸣:“刚见面你也想让我死。”
少年垂睫,下颌微压,抵在蔺绮柔软的发丝上,刚见面时发生的事压根不能想,一想就愧疚,少年声音低低的,有点哑:“嗯,师兄错了。”
蔺绮眼尾发酸。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不喜欢你的,我好不容易开始喜欢你了……”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滚落到地上,双肩轻轻颤抖,她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少年的袖子。
指节微微凉,蓝衣少年垂首,轻轻亲了亲她的指尖,他的睫毛浓而纤长,触及人的肌肤时,痒痒的,蔺绮却只感受到一阵虚幻的风。
他低笑了一声,嗓音酸涩:“嗯,是我不争气。”
“我又不是死了,不要哭了,好不好。”他看着蔺绮。
蔺绮止不住地流泪。
她想说点话,可是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只是哭。
少年被她哭得心都碎了,平缓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喊她:“蔺绮。”
“嗯。”
“袖袖。”
“嗯。”
蔺绮的声音一直闷闷的,带着浓重的泣音。少年语气带笑,哄她:“袖袖这小字是谁起的。”
蔺绮说:“姐姐。”
“哦。”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始终是笑着的,“原来是我,很好听。”
浅蓝色的光晕像温柔的雪,轻轻拂去蔺绮的泪水,少年嗓音清朗,像风一样:“我是天才,是不是。”
蔺绮泪眼模糊,囫囵点了点头,少年又笑。
天上的机关雀发出清脆啼鸣,一声虎啸自远而至。
子夜到时,神灵降世,殷无相面色阴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城主在甘灯降世的瞬间,似乎想避开她一样,匆匆想逃,前路却被一只巨大的吊睛白额虎堵死。
火光接天,烈烈火焰璀璨而耀眼,火星子溅到蔺绮身上,她却不觉得滚烫。
蔺绮似乎意识到什么,她抬眸。
她被笼罩在蓝光之中,火星遇蓝光便消弭成尘。
蓝衣少年长身鹤立,笑得干净又明艳,星光披在他身上,他整个人愈发透明,好似要融入星月中去。
蔺绮又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少年一身霜蓝锦锦袍,漫不经心、高高在上坐在柜子上,深秋的昼光打在他脸上,他懒洋洋眯起眼睛,修长的指节一下一下点着柜子,眉眼弯起略带笑意。
那时候的他好像没什么烦恼,什么都看不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轻慢而顽劣,骄傲又任性。
蓝光轻柔地抹去她的泪水,蔺绮想抓住他,伸出手,指尖只有一缕风。
浅蓝色的灵气如碎片般散落,少年颀长的身形逸散在月光里,温柔的蓝光像一场盛大祭礼的余韵。
“分神永远不会死去,只会回归主体,以后你看见姐姐,就是看见我了,不要舍不得,也不要哭,”少年的声音如松风雪浪般干净,这是他留给世上最后的言语,“袖袖,山水迢迢,我们以后再见。”
燎起的火星吞噬浅蓝色光晕,蔺绮怔怔攥着霜蓝的衣摆,内心瞬间袭起一阵旷久的孤单,她抬头望星光,想要哭,眼泪却已经流干了。
**
甘灯出现在城主府上空,现在,她的躯壳不是容涯仙尊捏的那具傀儡,而是她真正的样子。
其实现在的样子和容涯捏的傀儡也差不多,不过周身更添神性,她身上的气息是如此干净圣洁,以至于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秾醴精致的姝色。
城主被白虎堵截,被迫留在城主府和甘灯遭遇,城主神色阴郁,目光扫过琉璃塔,所有的心虚都被一种理所当然代替:“甘灯,你得实现我的愿望。”
半空中,高高在上的“神灵”轻歪了下头看他。
“可是甘灯已经死了啊,”甘灯的语气飘渺如风,“她的躯壳在千年前死于你们的算计,灵魂也在松云庭下的献祭大阵中消弭。”
城主瞳孔紧缩。
如果一个人,身体和灵魂都已死去,她还算活在世上吗,既然已经死去了,那她身上压着的一切限制,自然通通无效。
城主瞬间想明白这一点,他下意识去找自己的靠山,侧眸去看殷无相。
——殷无相站立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他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跑没影儿了。
城主攥紧拳头,手背青筋暴露。
他深吸一口气:“你不能杀我,甘灯,我向你许过……”
他一言未毕,“神灵”已经和他擦肩而过,一阵草木气息浓郁的风在空气中蔓延,甘灯出现在蔺绮面前,蔺绮一直怔怔的,回不过神。
甘灯轻轻抚了抚她的眉眼,蔺绮才清醒了一些,想了很久,语气平平,问:“你要飞升了吗。”
连灵魂都消弭了,却能全须全尾的出现在这里,身上的气息还愈发神秘难测,蔺绮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春水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甘灯的劫,她的劫过去了,就该飞升了。
果不其然,甘灯点点头。
蔺绮:“恭喜。”
甘灯笑了笑,说:“袖袖,我没办法完全实现你的愿望,但是,请把我的鹿角带走吧。”
一对枯绿的鹿角泛着莹光,出现在蔺绮面前。
甘灯说:“它能温养魂魄,很有用的。”
蔺绮想起许愿付出的代价,她本该立刻把梨花生符拿出来,保自己的命。
可是,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连呼吸都困难至极,连带着大脑也迟钝,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问:“然后呢,我要付出代价吗。”
甘灯看了她许久,有些怜爱地摸摸她的长发,语气轻柔:“不会有任何人付出代价了。”
“哪怕真得需要,也有人愿意代替你。”
蔺绮懵懵的,不是很理解她的意思。
甘灯身上的光芒愈发盛,柔顺的长发在风中轻轻扬起,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甘灯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再见,袖袖,我要走了。”
她抬眸凝望夜空,眼眸中有星月倒映,她轻声道:“我来人间走一遭,其实没有什么遗憾,这里说不上好,也不算太差,我唯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亲眼看见裴宗主死去,说实话,我有点恨他。”
“你出去之后若是看见了他,麻烦帮我转告一句话,就说世上有一个人恨他。”
甘灯不曾亲眼见过裴宗主的样子,连之前少有的联系,都是通过弟子带话,但那么多年过去,甘灯却始终忘不掉裴宗主。
他要守护苍生,却让她饱受苦难。
说起裴宗主,蔺绮有些耳熟,她在自己的记忆里,翻找出少年姐姐跟她说的话。
“裴宗主很早就死了。”蔺绮说。
“数千年前,他临危受命出任临云宗主,带着十几位合道长老以身献祭,阻抗魔潮,早已魂归天地间,他死时二十七岁,有一个喜欢的人,正要成亲。”
“哦……竟是这样吗,原来如此,”甘灯眼神有些脆弱的迷茫,心中忽而生出些空落落的感觉,“这样的话,也没什么好责怪他的了。”
一阵风吹过,此时明明是深秋,春水城里,草木却开始生长,这阵风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
甘灯身处清风最中央,裙袂飘动,漫天星辰见证下,她终于飞升。
飞升时产生的巨大灵气如刀如剑,瞬间搅碎了秘境。
“咔哒——”
秘境破碎,破碎的秘境如一片片冰棱,又似细小的镜面,折射着秘境外的清光。
春水城中,被魔物追杀的修士,躲在阴暗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修士,大街上和魔物作战的修士,此时此刻,但凡还有一口气的,都不自觉抬起头。
秘境里是黑夜,秘境外却是白天,一束天光像穿过井面一样,照到秘境里。
光束刺眼。
蔺绮伸手置于额上,手心微微倾斜遮挡昼光。
正前方不远处,城主一身红衣,愣愣望着甘灯飞升的身影,面带颓丧,踉跄倒地。
他不愿意甘灯身上的光芒超过他,为此汲汲营营,把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甘灯现在飞升了。
而他只能做蛆虫。
蔺绮没理她,她走到琉璃塔边,看见了少年姐姐放进去的木牌。
两个木牌紧紧挨在一起。
一个写:“神灵在上,愿我姐姐,无灾无病,岁岁平安。”
一个写:“我希望,蔺绮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实现她的愿望,如有不详,加诸我身。”
秘境破碎的瞬间,秘境外嘈杂的喧闹声哗然而起,周遭似乎起了什么乱子。
蔺绮捂住耳朵,觉得痛苦,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只,抱着木牌蜷缩在琉璃塔边。
或许琉璃塔也消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靠在石头上还是树干上。
秘境外的喧闹很快在她耳边消失了。
蔺绮怔怔的,看见隔袖摆握在自己腕上的一只手,那只手修长瘦白,很是好看。
空中的散乱粒子是鲜红的。
容涯仙尊没了灵气,此时烧寿元化雾,不知道把她带到了什么地方。
蔺绮往下看,只看见山下雪白一片的茫茫群山。
山间雾气氤氲,山下城镇里,行人来来往往,烟火气十足,屋瓦上,树枝上都一片素白。
蔺绮这时才知道,秘境外下雪了。雪落下来,泠泠然有碎玉之声。
临云宗有四时阵法,囊括春夏秋冬,想看见雪很容易,蔺绮的霜雪天里也遍地是白雪,但人间想等来一场雪,只能等桃花败了,柳絮散了,枫叶红了。
这是成和三百一十四年冬,人间的第一场雪。
瑞雪兆丰年。
第100章
白雪纷纷扬扬, 在雾灰色的烟霭中飘扬旋转。
蔺绮一直静默坐着,她呆呆仰着头,雪飘到酸涩的眼眸中, 又融化成水, 顺着软白的侧脸滑下, 看起来就像她在流泪。
但蔺绮分明没有哭。
早在秘境里,她的眼泪就流干了。
容涯想帮她擦去雪水,仙尊刚伸出手,蔺绮偏头避开。
“……”修长漂亮的手悬在半空, 碎雪像盐粒子一样,落在青年手上。
仙尊立在一侧安静看她,收回手, 指节垂在麻衣袖摆之间, 他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倾伞给她挡雪。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旷久的山风里, 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容涯霜白麻衣半边是雪, 袖摆也被雪水打湿,整个人看起来愈发清冷凋敝。
冷风呼呼地吹。
蔺绮脑袋空空,什么都不想,什么话都不说, 目光聚焦在雪中一个虚无的点上。
“咻——”
长剑破空的声音。
十几个修士御剑自空中飞过,宽袖星袍被风吹起。
蔺绮抬眸,费力眨了眨眼睛。
她的眼眸已经红肿了, 眼角干涩, 逆着光的时候, 眼角也不自觉洇出水渍, 一只苍白清瘦的手伸过来,微微倾斜,帮她挡住迷蒙的昼光和碎雪。
蔺绮眼睫微颤。
秘境里的一切像梦一样,陡然梦醒,她的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空落落的,她委屈又难过,孤独又惶恐,本来一切尚可忍受,然而仙尊在的时候,她的这些情绪就无限放大,心口愈发委屈酸涩。
她想亲近姐姐,想要姐姐抱抱她,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怨恨他。
他想要什么,孜孜营营又算计着什么,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蔺绮几乎看不清了。
青年的声音一如往日温和:“这些是天机阁的长老。”
蔺绮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不接他的话,反而说:“姐姐怎么还在这儿。”
容涯垂眸看她。
蔺绮拨开他的手,道:“秘境破了,姐姐应该很忙吧,您不是想抓殷无相吗,别让他跑了。”
似乎全然没听出蔺绮语气中的讥讽,青年垂睫,嗓音温沉:“不必我去,已经安排好了。”
蔺绮怔怔的,眼睫眨眨,眸中嘲讽的意味更浓:“也是,容涯仙尊神机妙算,自然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中,天地寰宇皆可作棋盘,众生万物都是您的棋子。”
听蔺绮喊仙尊,容涯并不觉得惊讶。
他轻点了点伞骨。
“生气了?”
“是因为我不告诉你我的身份,还是因为我把你关在松云庭地下。”
“或者……”他顿了顿。
容涯眼帘轻垂看着蔺绮,薄蓝色瞳仁映着雾霭,情绪不明,半晌,他说:“你觉得,这个分神消失也是我的算计;你觉得我想利用他,来牵制春水城主和殷无相,是吗。”
蔺绮语气生硬:“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怀疑了。
青年拢了拢袖摆,抖落袖上沾着的碎雪,他并不忌讳坦白自己的私心,声音清冷,如沉金冷玉般:“我曾经确实这样想过,但如今发生这样的事,实非我本意,袖袖,你相信吗。”
蔺绮没说话。
雪地上,气氛僵滞。
容涯注视她良久,知道小孩子现在难过得要命,急需找一个发泄的出口,不欲再辩驳。
他轻轻揉揉蔺绮的长发。
这时,一个垂髫小仙童自山道而上,捧着一件柔软的白狐裘,小仙童正欲见礼,容涯挥挥手让他退下,他接过那件狐裘披在蔺绮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