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姑娘原本站在他对角四下张望,看见他的瞬间,眸中盈盈有泪,想也不想便飞奔而去。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青衣年轻人欣喜若狂,抱着自己的心上人转了一圈,空气似乎都变得青涩炽热。
蔺绮坐在一棵枯树的树枝上,向右倚着树干,目不转睛望着演武场,看起来乖乖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碎雪自树干上簌簌落下,落在她卷翘的长睫上,沾湿了眼睛。
蔺绮眼睛不舒服,伸手揉了揉,越揉眼角越红。
看见这一幕,蔺绮才知道秘境里,姐姐手里那些白光粒子到底是什么。
——是死在秘境里的修士的灵魂。
演武场上,蔺浮玉和江梅引并肩走出去,不知道江梅引说了什么,蔺浮玉皱眉看他,江梅引笑吟吟拍了拍他的肩,两人一起出了演武场。雪地上的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言笑晏晏,嘻嘻哈哈。
蔺绮睁着一双乌黑眼眸,一动不动看演武场上的白光。
石碑上,名字一个个重新亮起。
渐渐的,演武场上的人愈发少,雪地越发空旷也越发冷清。
金光铺满雪地。
——恍若神迹。
一粒雪花落在衣领里,雪水融化,蔺绮感觉有点冷,抬眸往前看,才知道时已近黄昏,天上又下雪了。
蔺绮心中忽而涌起一阵空前绝后的委屈。
明明知道她等的人不会重新活过来,她还是固执地待在这里等,好像等了就能等到一样。
但姐姐救不了他自己。
她分明等不到。
等不到才是正常的,可她就是很难过。
她刚刚开始喜欢少年姐姐,他就不要她了。
袖袖小猫沮丧地问:这怎么可以呢……不可以吧。
可他分明不要她了。
洋洋洒洒的雪落下来,混着黄昏时的璀璨金光,蔺绮觉得太冷了,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只,倚着树干自闭了一会儿,半晌,自己抹干眼泪,撑着树干往下跳,跳到雪地上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她扶住树干才站稳。
路上的人并不多。
蔺绮沿着山道回霜雪天,她在霜雪天的传送阵法外,看见几个临云宗长老。
蔺绮不认识他们,她现在不想见人也不想说话,她转身又沿着来路回去。
她站在山道岔路口,迷茫了一会儿,不知道去哪儿。
天地那么大,她好像找不到可以去的地方。她本可以去找姐姐,但她现在不想看见他。
蔺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几个临云宗弟子路过,说卦圣出世,现借住在莲光峰。她眨了眨眼睛,那几个弟子哎了一声,叫住她:“大小姐!首席师兄在找您。”
蔺绮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我去找哥哥。”
说着,她抬脚往前走。
“大小姐……”
一个弟子讪讪挠了挠头发,望着蔺绮离去的方向:“首席师兄不在那个方向啊。”
**
蔺绮在临云宗里绕了一段路,才找到莲光峰在哪儿。
莲光峰里有四时阵法,即使是冬天,峰上花树仍旧灼灼盛放,蔺绮路过一树山茶,身上沾了些清静冷淡的山茶花香。
雪地上光亮清白,似月光星影。
蔺绮走到一半被人拦住。
莲光峰上驻守的是望月派内门弟子,他们不认识蔺绮,注意到响动,霍地拔出长剑。
“铮——”地一声。
雪地上响起清脆剑鸣。
几把利剑指向同一个人。
驻守弟子垂眸,只见山道上,一个少女安安静静站着,被那么多把剑指着也丝毫不惧。
她穿着一件干净柔软的白色长裙,外罩鲜红裙纱,裙纱上有金线,金光熠熠,将少女衬得愈发清贵端雅。
她抬眸望过来,眼眸乌黑,眸光盈盈带星,好看得晃眼。
一个驻守弟子被她晃了一下,脸蹭地一下红了,他作出端正态度,公事公办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这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蔺绮软声道:“我是蔺绮,是卦圣让我来的。”
姐姐是容涯仙尊的话,林守是卦圣也十分合乎常理了。
几个人相互交换了下眼神,一个人朝她拱手:“蔺大小姐稍等,容我先去通传。”
蔺绮点头,在原地乖乖等着。
没一会儿的工夫,去通传的人回来,对蔺绮温和说:“大小姐,老祖让您进去。”
蔺绮向他道谢,抬脚往里走,她沿着山道往上,一抬眸,林守照旧一身黑衣,长身鹤立站在覆满白雪的石板上,他把自己弄干净之后,看起来也十分俊美体面。
蔺绮仰头望他。
林守三步作两步来到她身边,不敢置信道:“疯了?”
“那么大雪还到处乱跑,你现在没多少灵气吧,你不怕害病啊,你可真是祖宗。”
“林清听竟然肯放你出来!”
“他不是带你去采荷宫睡觉了,你在雪地里乱跑他不管?他不管?是你疯了还是他疯了,难不成是我疯了?”
林守给她披了件黑绒氅衣,对着袖袖小猫揉揉搓搓,嘶了一声:“怎么凉得跟林清听一样,他半死不活你也半死不活?”
蔺绮恼道:“你半死不活!”
第103章
林守漫不经心瞥她一眼:“小没良心。”
“说吧, 来这儿干什么。”林守拍拍自己衣裳上落的雪,懒洋洋跟在她身侧。
蔺绮闷闷的,揉了揉眼睛:“困了, 找个地方睡觉。”
花香浮动, 幽深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
一只雪兔儿在花丛间蹿来蹿去, 鲜红的山茶花被它的动作带得轻轻晃动,沙沙的声响在雪地上响起,清淡的山茶花香在大雪中氤氲。
林守诧异侧眸:“祖宗,你怕不是来错地方了, 林清听不在这儿,他在采荷宫,你要睡觉去采荷宫睡。”
蔺绮低头看路, 声音软软, 道:“没来错, 我就要在这儿睡。”
林守耸肩:“行。”反正祖宗想干什么干什么。
“怎么蔫儿巴巴的, ”他捕捉到蔺绮沉闷的语气, 摸了摸袖袖小猫的头, 随口猜,“跟林清听吵架了?”
蔺绮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一副你话怎么那么多的表情。
林守不相信:“嘶,真的?”
蔺绮不理他。
院落就在眼前, 蔺绮就近找了个空屋子钻进去,踢掉鞋子躺在床榻上,被子一拉, 把自己埋在薄被里, 一副拒绝交流的自闭小模样。
看来是真的。
难得, 千古奇观。
林守站在门口, 抬眸望了望昏暗空间中床榻上的小鼓包,觉得好玩儿,他随意绕了绕手上乱七八糟的丝线,中指微微一抬,指尖夹着的铜钱悬空而起,铜钱中孔泛起水纹般的灵气流。
一阵风推开窗子吹进来。
顷刻间,屋中所有的蜡烛都亮了,室内亮堂一片。
“咚咚——”林守侧倚门框,轻轻敲了两下门,抬脚走进去。
他垂下指节,两指拈着薄被一角,轻轻往下一扯:“别把自己憋死了。”
蔺绮又把被子拉上去,盖住自己的脑袋。
“祖宗。”
“……”
“袖袖。”
“……”
“蔺绮。”
“……”
林守喊了她几声,又哄了她几句,蔺绮还是闷闷的,不说话。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林守险些气笑了,想说的话被堵在口中,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这混账东西扔出去。
林守在内心疯狂告诫自己,这不是望月派那些亲传,扔了还能再收,这是祖宗是祖宗,天上地下仅有眼前这一只,非常金贵。要是把她扔了,他自己也完了。
林守哄了自己一会儿才放平心态,心想小孩子闹脾气而已,和小孩子计较什么。
榻上鼓包一颤一颤的。
林守皱眉,心想不会哭了吧。
他把被子掀开,漂亮祖宗背对着他,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被中黑暗的空间出神,她小脸苍白,发丝凌乱,愣愣发呆,看着有点让人心疼。
她惯来都喜欢笑着使坏,笑起来的时候顾盼生辉,绵软清甜,哪怕知道她在做坏事,也让人舍不得苛责她。
蔫成这样属实难得,上一次还是容涯闭关。
薄被被掀开,像是惊动了她一样,蔺绮微微皱眉。
林守赶在袖袖小猫生气之前把薄被盖回去。
他点了点铜钱,觉得艰难。
这小孩子怎么那么难哄,气性忒大。林清听以前怎么哄她的来着?
林守微微眯起眼睛,思忖了一会儿,终于开悟。
专业的事还是应当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他临窗站着,随手从探入窗的树枝上摘下一片宽大叶片,随意折了折,折成一只青绿色的小鹤,食指中指交叠拈住铜钱,他拿铜钱轻点了点鹤羽,淡声道:“去采荷宫,把容涯叫来。”
一道灵气放出,将振翅欲飞的小鹤打落到桌上。
林守偏头,眼帘轻垂,望榻上的一小团:“你还挺有脾气。”
蔺绮掀开薄被,靠墙坐起来,长发垂下微遮住眼睛,她抬眸望他,眼眸水盈盈的,她紧紧抿唇:“不要见姐姐。”
声音低低的,小奶猫叫唤一样。
林守瞬间心软了。
行吧。
他心想反正林清听很快就知道了,他刚出苦牢的时候,那位正要去见殷无相,仙尊现在应该还忙着,等他忙完发现蔺绮不见了,估计就来领人了。
他拖了张椅子坐下,拿着草叶折成的小鹤玩儿,他对蔺绮笑了一下,问:“你不是一向很粘着林清听吗,现在怎么生他的气了。”
蔺绮垂眼:“我迁怒。”
“好孩子,真诚实。”林守随口夸她。
他又笑,试探问:“因为秘境里的分神,还是他一直隐瞒你。”
蔺绮心里也一团乱麻,她靠着墙低头,心中酸软委屈,声音轻轻的,说:“我也不知道。”
没否认,就是都有。
林守沉默了一会儿。
小孩子第一次经历生死离别,心情低落是难免的,虽然分神回归也称不上死,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此看不见摸不着了,总归让人难过,林守只是没想到,蔺绮会因为少年分神迁怒容涯。
“你很喜欢他?”林守问。
“喜欢?”蔺绮眨了眨眼睛,她眼角干涩,又想起秘境破碎前一刻发生的事。
蓝衣少年披满星光,垂眸轻轻吻下来。
湿湿的,凉凉的。
他身上有冷淡而清浅的松雪气,像是月光照耀下雪地上的幽静松林。
蔺绮眼睛眨眨,心跳错了一拍。
……
可是少年姐姐已经消失了,纠结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她当然喜欢少年姐姐啊,她还喜欢姐姐,跟姐姐有关的她都喜欢。
可是,“喜欢”这样的词汇,若是沾上情爱的意味,再放在姐姐身上,无论是怎样的姐姐身上,都显得大逆不道不洁至极。
但蔺绮不得不承认。
当蓝衣少年站在星光下,薄蓝眼眸含笑望过来时,确实很让人心动。
莲光峰上暗香沉浮,窗外大片大片的花树埋在雪里,在雪地反射的潋滟清光中,显露出星星点点的鲜红。
蔺绮指节微蜷,心又乱了。
她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思绪沉沦在这样的黑暗里,她感到久违的安心,蔺绮发了一会儿呆,思绪却不受控制,不自觉浮出姐姐清艳的容颜。
想到他少年时意气风发肆意张扬,一身霜蓝细锦矜贵无双,他高高在上轻慢顽劣,看什么都有趣,觉得有趣又要去凑凑热闹,不开心的时候乱发脾气猫嫌狗憎,开心的时候笑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漂亮,好像世间所有烦恼都困不住他;
比起少年时代,现在的仙尊愈发温和也愈发沉默寡言,性情清冷不喜热闹,眉眼一直带着恹恹的病气,他应该不大快活,对世事世人都保留着沉静的克制,仙尊恩泽众生,目光却鲜少为什么人停留。蔺绮想起他,又想起他懒洋洋倚着花树,垂眸含笑看着自己,语气温柔,叹气说袖袖,那么淘气啊。
种种杂乱思绪如窗外混在一起的各种花香一样,理不清道不明,缠上心头惹人烦恼。
蔺绮甩了甩脑袋,下意识按上心口,发觉自己心脏跳得飞快,她屏住呼吸,像是无意间冒犯尊长一样,心中生出慌乱心虚。
林守虽然看起来年轻又不靠谱,但也曾花费心力养过她一段时间,对她来说也是长辈,蔺绮害怕他发觉自己心神不宁,一直闷闷低头不说话。
林守伸手拈了拈她耳尖,咦了一声,蔺绮才感受到自己耳尖滚烫,她呼吸都滞住了,空中暗香交缠,林守皱了皱眉,嘟嘟囔囔道:“我问你话呢,你怎么不理我?知不知道尊敬长辈,你别让我生气,我堂堂卦圣……咦,怪了,发热了?不应当,你可别病了,也难说,你现在没什么灵气,和凡人没两样,下着大雪还乱跑,病了也是该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又用手背试了试蔺绮额上的温度,他说了句等着,拢拢袖摆出去。
雪夜静谧,万籁无声,林守脚步渐远,木门被风吹动,发出吱呀响音,大雪纷纷而落,院中响起林守传唤弟子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只依稀能听出几个丹药名。
林守在仙门面前远不如在蔺绮面前温和疼爱。
他不及林清听天才,但因为家世背景,一路以来都众星捧月般长大,习惯了发号施令也习惯了居高临下,他比林清听更像一个冷漠的上位者,说话语调也很冷淡。
蔺绮囫囵听见他几句话,也被他传染得渐渐冷静下来。
雪花从窗子飘进来,飘到蔺绮微微泛红的侧脸上。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温度果真滚烫,看起来还真像发了高烧,但蔺绮知道她没病。
黑暗中,那些说不清道不清的悸动心思,如同烧得发红的烙铁,横亘在蔺绮心头,让她不敢触碰,单单看一眼都觉冒犯。
她强压下这些杂乱情绪,眼睫轻颤,捧手接飞来的雪花,碎雪落在温热手心,瞬间融化成清清凉凉的雪水,手暴露在寒气之中,被冻得冰冷。
蔺绮拿手冰自己的脸,雪水流到侧脸上,她闭上眼睛,感受雪水冰冷的温度,急剧跳动的心也渐渐冰冷,她长呼出一口气。
这时,林守回来,手里拿着几瓶丹药。
林守狐疑地看她一眼,又伸手探探她额上温度,蔺绮脸色苍白,小脸冰冷,好像刚刚的滚烫是一场错觉。
林守皱眉:“怪了。”
林守看看自己手里的几瓶丹药,又看看蔺绮,心想随便吧拿都拿了,左右也吃不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