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几个丹药瓶里各取一颗,一颗一颗喂给蔺绮,蔺绮也不在乎,林守喂过来她就张口吃掉。
林守看她乖乖把丹药都吃了,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满意,心想小孩子还是很乖的。
“你跟我说说,你跟他到底闹什么别扭。”林守垂眼看她,有点好奇。
蔺绮咬唇,慢吞吞缩下去,林守连忙拉住她,把漂亮袖袖往上拎了拎,让她靠墙做好,蔺绮不满,拧着眉头,把薄被一抬盖在自己身上,林守看着原本横在床上的鼓包变成竖着的小鼓包,哑然笑了下。
他把薄被被角扯下来一点,跟她讲道理:“分神回归主体,称不上死去,林清听主体还在闭关,等他出关了,你便能看到少年分神的影子,按理说,这事迁怒不到他,林清听其实想过养着这个分神,让他一直陪你,然而世事无常,即使是他也不能事事算尽,袖袖,你该明白。”
雪夜安静幽深,林守的声音落在夜色中,分外明显清晰,蔺绮眼睛眨眨,把自己埋在黑暗中。
她本来不想这件事了,她刚刚一直心神不宁,现在累了想睡觉,林守却又提起。
蔺绮心口沉闷,压在心底的怨气又涌起,她垂首,轻声道:“仙尊神机妙算,也会有算不到的地方吗。”
“仙尊?”林守抓住这个字眼,觉得有趣,“你在他面前也这样喊他。”
坦白讲,林守有点好奇林清听听见袖袖喊他仙尊的脸色了,一定很有观赏性。
秘境破的时候,他就不该去苦牢里看着那一位,跟在祖宗身边看热闹多好。
他心中幸灾乐祸,面上尚算镇静,笑道:“他又不是天道,自然有算不到的地方,再说了,连天道都在那一位身上栽跟头。”
“他那时灵气散尽,想的是烧寿元困住那一位,”林守想起殷无相,默了一会儿,“那一位在人间躲藏几百年,踪迹难觅,能见到很不容易,这次不困住他,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袖袖,你不知道他有多谨慎,若不是因为秘境里仙门弟子聚集,春水秘境又受他操纵,他根本不会出来。林清听本来不打算理他……”
林守拈了下铜钱,有些无奈:“林三在那一位面前素来占不了上风。”
容涯仙尊,林清听,青沽林氏,行三。
蔺绮睁着乌黑星眸看他。
林守笑着说:“那一位,殷无相,带着记忆夺舍转生,他前世很出名,你去翻翻临云宗史书竹简应该能翻到,是临云宗第七任宗主,也是……林清听的师尊。”
“林清听少年时很仰慕他,曾在他面前立誓,不与师尊反目成仇,如有违忤,噬骨锥心,如此想来,自千年前林清听和他决裂起,你这漂亮姐姐这么多年过得应该都不大快活。”
“林清听原本打算这几年与他相安无事,可惜,那一位在秘境里盯上了你。”
“他已然将你放在他的性命之上了,”林守揉揉蔺绮的脑袋,“你当然可以怨恨他,但……”
林守顿了一下:“你的漂亮姐姐这些年过的也不大容易,倘若可以,他又何尝不想像少年时那样活着。”
“他少年时,师尊还是他仰慕的师尊,天下也还是他喜欢的天下,他可以无所顾忌钻研他喜欢的剑道,可以做苍生也可以做英雄,也不曾被算计背上一城人命,总好过现在连剑都不敢拿,他堂堂剑尊,不敢拿剑岂不是荒唐可笑吗?”林守说着说着,觉得讽刺。
他不自觉笑出声,又觉得自己不该跟小孩子说这种肮脏的东西。
主要是容涯不让他说。
在这位仙尊的设想里,他的袖袖最好什么都不知道,远离仙门远离危险,干干净净活在青要山上,受他庇佑教导,直到飞升。
林守看蔺绮都要哭出来了,话音一转,乐观道:“虽然半死不活,但他现在能活着也挺好。”
林守戳戳袖袖小猫柔软的侧脸。
她像是震惊,一直怔怔睁大眼睛,眸中水汪汪的,看着很难过。
林守心说完了完了,这些话容涯不让说。
他拧拧蔺绮脸上软肉,难得有良心同情同情容涯:“别这么疏离喊他仙尊,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他这么说完,又觉得自己下贱。
喊他仙尊怎么了。
祖宗成日连名带姓喊他呢。
林守,真下贱啊。
同情容涯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林守按着铜钱。
“这些话你听了便忘了,别跟你家漂亮姐姐提,他不让我跟你说。”林守揉揉蔺绮的长发。
蔺绮没应话,又拿薄被把自己埋了。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轻飘飘落在地上,风吹过大片大片的山茶花丛,送来幽静暗香,林守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清风,心想梅花开了。
他回想刚刚自己说的话,又觉得自己话多,忍不住懊恼,他胡乱缠了缠手上的线,最后成功把自己两根手指绑在一起了。
林守:“……”报应,这是报应。
他垂眸看蔺绮。
蔺绮藏在被子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看着还是不高兴。
林守皱眉,发愁,他抬头往外望望,林清听还没来,林守想了想,又说:“你若还埋怨他,就想想有他的好处。你看,他虽然隐瞒你许多,但他的身份做不了假,你的漂亮姐姐确确实实是仙门至尊。”
“你在他的羽翼下,受他庇佑,世人所求之物,所求而不可得之物,你向他撒个娇就能轻易得到,他甚至还能送你飞升,多划算,只要你乖乖听他的话。”
“你如此疏离喊他仙尊,他若是生气就难办了,他罚你怎么办,你若是气不过,拿他当个小狗逗一逗哄一哄也行……”
蔺绮心里乱得很,满脑子都在想姐姐年少时到底经历了什么,听林守啰嗦一大堆,欲觉心烦,她有点后悔来莲光峰了,早知道就待在采荷宫睡觉。
林守絮絮叨叨说一堆,说到最后险些把蔺绮逗笑了。
林守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哄不出来她,又从芥子袋里拿了一堆法器给她玩儿。
蔺绮一直回想林守的话,思绪纷乱嘈杂,没有搭理他。
恍惚间,她听见林守如释重负一声长叹,招呼的声音落下来:“站那儿干什么,进来进来,你家小孩儿快把自己憋死了。”
林守把这辈子的耐心都用上了,还是哄不好这个混账。
看见容涯仙尊来了,他果断放弃,摆烂道:“领走领走。”
蔺绮眼睫扑闪,掀开薄被。
屋外白雪杂沓而落。
病弱青年一身素白麻衣,静立雪中,檐下长灯中灯火橙黄,是轻柔的暖调,将飘扬大雪映得流光溢彩,也将青年眼眸衬得愈发温柔清润,端艳不似真人。
他在雪中走得久了,肩上落了碎雪,乌黑发丝之间也沾了些许白,眉眼间病气愈浓,有一种冷淡破碎的美感。
他站在院中,隔着风雪遥望过来,身姿清贵,泠泠如月。
蔺绮抹了抹自己红肿的眼角,她其实也没有那么怨姐姐,尤其听了林守的话之后。
她知道自己是迁怒,知道姐姐不容易,可她就是放不下。
她控制不住地埋怨自己。
或许是因为少年姐姐消散了,她需要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发泄之后又愧疚;又或许是猛然察觉到一丝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而为此心慌意乱。
她垂首攥着被角,长睫覆下,她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薄被,不敢看院中的青年。
林守在一边诧异:“你怕什么,他又不罚你。”
蔺绮紧紧抿唇。
“松开。”冰凉的指尖抚了抚蔺绮的唇,青年身上带着风雪气,清清冷冷的。
蔺绮心尖一颤,这时才注意到刚刚不经意间把自己的唇咬出血了,她下意识舔了舔唇上的血珠,舌尖掠过青年的手指,冰冰的。
“轰——”
蔺绮大脑空白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耳尖瞬间烧起来。
屋子里,光晕是温和的暖调,空气中暗香幽静。
容涯眼帘轻垂,也怔了一下,最终什么都没说,收回自己的手,他拿了一块干净的锦帕,沾了点水,把蔺绮唇上的血迹擦干净了。
他给她擦净鲜血的时候,漂亮袖袖就乖乖跪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任由他动作,没有冷漠地喊他仙尊,也没有避开他,容涯松了一口气。
青年俯身,揉了揉蔺绮毛茸茸的长发,语气温柔,轻声问:“跟姐姐走吧?”
蔺绮口中还有鲜血微咸的味道,她讷讷问:“干什么。”
容涯垂眸笑着:“我想法子哄你。”
林守站在一侧,本来想学学林清听哄小孩子的法子,但林清听还没开始哄呢,这个小混账好像已经不生气了啊。
他刚刚说了那么多话都没用,林清听一来,这小混账就消气了。
呵。
他啧了一声,为蔺绮的区别对待感到不公平,他在心里骂了句晦气,抬脚出了这间屋子。
他出门,在雪地里晃悠了几圈,横竖睡不着,大手一挥,把林掌门召来:“我在望月派还放了几个徒弟吧,去,把他们都喊来,我闲得无聊,给他们上课。”
他需要乖乖学生来安抚一下他千疮百孔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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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临云宗山城已然喧嚷热闹,集市上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夜里食铺还没打烊,空气中氤氲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花灯古巷,人流纷乱。
大雪纷纷而下,往前望是参差错落的纸伞,抬头是叮叮当当作响的各色花灯,暖黄的灯火一路绵延,一眼望不见尽头。
青年单手撑着一把素白纸伞,一只手隔鲜红薄纱牵着蔺绮的手,他不经意摸到蔺绮的脉搏,微微皱眉,偏头垂眼看过来,停了一会儿,又认真给她把了把脉,道:“你吃什么了。”
他想起刚刚屋子里的一堆丹药,猜测:“林守让你吃的?”
青年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蔺绮垂睫看姐姐的手,轻轻戳了戳。
青年反叩住袖袖小猫的手,蔺绮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望他,仙尊想训斥两句,又想起袖袖现在还生他的气,哑然半晌,不满道:“丹药都有丹毒,林守怎么乱给你喂药。”
他捏了个医道仙诀,往蔺绮经络中送了些鲜红灵气,把她经脉中凝滞的丹毒都消了才放心,他问:“刚刚病了?”
他不说不要紧。
仙尊一提起这个,蔺绮又不可控制地想起刚刚自己脸上滚烫的场面。
好不容易压下的心思又随风而起,心中好似有烈火灼烧,蔺绮觉得难受。
她并不能完全看清自己的想法,却尤觉得冒犯了姐姐。
蔺绮声音轻轻的:“没有。”
容涯安静看了她一会儿,嗯了一声,说那就好。
这里明明是集市,却被仙尊衬得犹如仙境一般。
上一次容涯带蔺绮上街上玩儿,披的是林家小公子的壳子,林家小公子也很好看,却不如仙尊万一,他的气质明明十分清静温和,却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蔺绮走在姐姐身边,只觉得他走过的地方,大家似乎都会自觉退几步给他让道,集市上人很多,却挤不到蔺绮这里,但仙尊好看,蔺绮也好看,集市上不少视线都聚集在他们身上。
蔺绮停在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前,站着不动,等着姐姐给她买。
容涯拿出一块灵石递给小贩,挑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给蔺绮。
糖葫芦上糖衣鲜艳,冰莹剔透。
蔺绮接过舔了一口,觉得太甜了,有点发腻,咬了一口山楂,山楂也酸。
她不想吃,下意识想把糖葫芦往她的漂亮姐姐手里放,却忽然想起自己还在生姐姐的气。
手悬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蔺绮抿着唇,目光落在糖葫芦的小牙印上,一动不动。
青年站在一边,莞尔笑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袖袖就自己把自己憋死了,他看着漂亮祖宗闷闷自闭的样子,心里一软,又觉得袖袖可爱得要命。
他伸手接过蔺绮手中的糖葫芦:“给我吧。”
“不好吃吗。”他语气清温。
蔺绮往前走,声音轻软:“姐姐挑的不好。”
集市上人声鼎沸,前面是各式食铺,烟火气氤氲,他走进烟火气,慢条斯理咬掉一颗糖葫芦,微微一哂,笑道:“挑的是不好。”
蔺绮心跳漏了一拍。
她回头,暖黄的花灯下,青年一身素白,眉眼带笑望过来,薄蓝瞳仁似冰似玉,有一种摄人心魂的神采,蔺绮拢在红袖里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他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他的手清颧瘦白,很是好看,蔺绮又觉得,这一串糖葫芦也挺好看的,那么好看的话,或许也没有那么难吃。
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等到青年跟上她的脚步,伸手要糖葫芦,容涯无奈:“不是不好吃吗。”
漂亮祖宗于是露出一副你不要管我的叛逆表情。
容涯把糖葫芦递给她。
蔺绮没接。
她站在仙尊眼前,和仙尊的距离极近。她俯身低头,咬下一颗糖葫芦叼在嘴里,少女乌发垂下,一小捋柔软黑发搭在青年指间,她咬下糖葫芦后立刻站直,轻盈地转了个身往前小步走了几步。
周围闹嚷嚷的,灯影错落。
容涯站在原地,望她的背影,红衣少女脚步轻巧,长发微甩,如山间无忧无虑的小鹿一般。
倒是很好哄。
蔺绮背对着容涯,走在集市上,甜腻的糖衣在唇齿间化开。
蔺绮眨了眨眼睛,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又垂头丧气,懊恼起来,她在心里谴责自己,袖袖,鬼迷心窍鬼迷心窍,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少顷又觉得自己刚刚做的是很正常的事,没必要多想,蔺绮心中情绪天人交织,杂乱无章,索性甩了甩脑袋,什么都不想。
她站在一个小摊子前,等着姐姐跟上来。
蔺绮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带她来这儿,但在集市上逛了逛,她的心情确实好了不少。
街上碎雪洒落,容涯倾伞给她挡雪,他的身体仍旧不好,时不时偏头咳嗽,身上病气不减,蔺绮想起秘境破碎时,甘灯给她的鹿角,打算找个时间去找工匠,用鹿角打个配饰给姐姐佩上。
蔺绮望着他清隽的眉眼,又想起林守说的一番话,一下子又蔫儿了。
噬骨锥心是怎么个噬骨锥心法,姐姐身体不好是因为这个吗,这样的疼痛是定期来一回,还是时时刻刻都疼,蔺绮想问问他,又知道姐姐肯定不会告诉自己,贸然问了还连累林守,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去。
她的眉眼不自觉绞起。
容涯偏头看她,点了点她眉心。
他思忖了一会儿,轻声问:“方才不是好了,怎么又不开心,还生我的气?”
蔺绮:“嗯。”
容涯仙尊愣了下。
“好吧,”他轻声笑了一下,语气轻缓,目光落在雪地上,说:“那我再努力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