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说甘灯在春水城过的不开心,偷偷下山,借他诛魔时在人间行走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他假装春水城守将,陪甘灯待在春水城的几个月,是他长大后少有的幸福时光。
年轻人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星辰都黯淡了。
他就这样,带着裴宗主的遗物,走上了前往春水城的路。
然后他看见了甘灯。
她像是神仙下凡一样,漂亮得让他神魂颠倒;再然后,他意识到甘灯是巨大的宝藏,他可以在甘灯这里得到他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
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可怜虫而已,于仙道一途没有天赋,在人间又没有地位,上天什么都不愿意给他,但是裴知什么都有,裴知在仙门是少年天才,是最年轻的宗主,在人间也金尊玉贵,未来的道侣甚至是甘灯这样名满天下的“神灵”。
他嫉妒。
上天似乎总喜欢把一切美好之物,都倾倒在一个人身上。那其他人怎么办呢,他怎么办呢。
上天不给他的东西,他只能自己去拿。
他在看见甘灯的第一眼,就决定了以后要走的路,他也果真是按这条路走的。
他改容换貌,取代了裴宗主在人间的身份。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春水城主得意地大笑起来,生命力迅速流逝,他满口血沫,踉跄倒地,城主怔了一下,怒吼道:“你们不能杀我!我是化神!我是化神!”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化神。”温和而浅淡的语气,细听却有些残忍。
春水城主瞳孔一缩,眸中露出些许灰败,他愤怒地咆哮几声,没有人搭理他,他哈了一声,擦着洁白石柱缓缓滑下来,殿内砖面冰凉,他被冻得哆嗦。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落到这样的田地,他机关算尽,连神灵都骗过了,若是被放在话本里,他也应该是个十分闪耀的人,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死亡的恐惧感席卷而上,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高座上的白衣青年被他吵得厌烦,站起来走下台阶,他逆着光往殿外去,行姿清贵,身材颀长,殿中的人喊他仙尊,他应当是仙门顶端的人物。
城主看着他,心中涌出一丝熟悉感,这种熟悉感本来应该源于他见过少年时的仙尊,现在他却想起裴宗主。
千年前,大火绵延。
仙门将亡,十万火急的关头,临云宗一处峰头陡然掀起白光。
一身青衣的年轻人站在大火中,带着十几位合道和数百弟子,朝仙门几位发须皆白的长老告别。
黄昏时华光漫天,穿青色衣裳的年轻人拱手敬告宗门长辈:“我等承恩于仙门,当为苍生赴死!”
言语清脆,斩钉截铁。
合道长老们站在他身后,也拱手敬告仙门:“我等承恩于仙门,当为苍生赴死!”
告别的声音如潮水拍岸,一声接着一声,一浪接着一浪,嗓音之清亮高昂,即使远在薄山山下,也仍然可以清晰听见。
“我等承恩于仙门,当为苍生赴死!”
“我等承恩于仙门,当为苍生赴死!”
“……”
山风浩荡,人间的太平自此而始。
**
石板上,鲜红的血液如蜿蜒的长蛇,顺着大殿往外流,容涯仙尊语气平静,说了句清干净,殿中鲜血瞬间湮灭,天机阁几个长老跟在他身后出来。
采荷宫外,大雪初霁,破碎的光晕流下来,容涯微抬手,遮住雪地上刺目的反光,道:“都退下吧。”
天机阁众长老纷纷告退。
这时,容涯仙尊清温带笑的嗓音落下来:“杨长老。”
杨长老停下,眼中闪过迷茫,他资历太浅,在天机阁这些长老里就是个充数的,今日能上采荷宫面见仙尊全靠他死皮赖脸,他不知道仙尊为什么特意点他,心中惴惴,恭敬作礼:“仙尊。”
容涯回身看他,语气温和:“听说你有个女儿。”
杨长老答:“是。”
容涯问:“几岁了。”
杨长老答:“刚满十七。”
容涯颔首,满意道:“甚好。”
杨长老:“?”
眼前的青年眉眼间露出些许愁绪,薄蓝色瞳仁里映着清白碎雪。
他想了想,又问:“令嫒生气的时候,你都是如何哄她的。”
没错过杨长老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容涯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耐心道:“本尊只是想知道,这样年纪的小孩子若是生气恼怒,该如何哄她开心。”
这话委实超出了杨长老的知识储备,他硬着头皮道:“或许可以给些灵石首饰……仙尊,属下不曾遇到这样的状况,属下常年居于天机阁,鲜少和女儿相处,这只事历来都是她母亲处理的。”
青年扫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很没用,道:“那就传长老夫人来回话。”
杨长老讪讪:“是。”
他问:“仙尊有女儿?”
容涯望着山道上的雪,轻声道:“没有。”
杨长老又问:“是仙尊的弟子?”
容涯微微皱眉:“不是。”
杨长老抑制不住自己的求知欲,抓耳挠腮:“是道侣?”
“不是,”病弱青年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垂眸望覆满白雪的山道,“君言语不休,让人厌烦,退下。”
**
采荷宫,后院。
蔺绮揉了揉眼睛,从睡梦中清醒,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屋舍素净端雅,窗外一树白梅灼灼盛放。
蔺绮猜测是姐姐把她带到这儿来的。
她倚着床头,垂眼,被角被她捏得皱巴巴的,袖袖小猫迷迷糊糊的,跳下床榻往外走,她刚刚睡醒,意识不清明时做的第一件事,一惯是去找她那天下第一好看的漂亮姐姐。
蔺绮刚出门,呼啸冷风把她冻清醒了,她一把抹净自己脸上的泪渍,撕了一张传送符把自己传送出采荷宫。
她站在山道上,轻眯起眼睛,辨识了一下自己的方位,她紧了紧自己的衣裳,循着山道往下,一个讨厌的声音落下来:“你怎么在这儿。”
蔺宗主一行人站在不远处,蔺岐山皱眉看她。
蔺绮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是她那个狼心狗肺的爹。
蔺绮低着头,心想烦死了。
蔺岐山出现在她面前:“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蔺绮:“不知道。”
第102章
“这是采荷宫。”蔺岐山又皱眉。
蔺岐山看她蔫儿了吧唧的样子, 气不打一处来,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松下。
他目光威严,语气严厉:“采荷宫是容涯仙尊在临云宗的居处, 是临云宗的禁地, 岂是你可以随意闲逛的地方?”
“秘境破后, 所有人都乖乖待在演武场,只有你到处乱跑,还不回去!”
“蔺宗主……蔺宗主言语严苛了……严苛了,你别吓到蔺姑娘, ”林掌门看蔺绮被为难,额上冒冷汗,连忙拉住蔺岐山, “蔺姑娘拿到秘境大比的榜首, 确凿可以到仙尊座下修行了, 没准是仙尊带她来的。”
蔺岐山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一些。
秘境大比结束后, 蔺绮从临云宗平平无奇的宗主之女, 一跃成了最有可能成为容涯仙尊首徒的人, 身份地位水涨船高,不可谓不尊贵。
连乌山巫祝都说了几句劝和的话。
蔺岐山问:“是仙尊带你来的?”
容涯仙尊在秘境里出现过,蔺绮能得榜首,在秘境里的表现必定出彩, 说不定真得了仙尊青眼。
除了林掌门,其他人都是这样想的,他们的目光纷纷落在蔺绮身上。
面前四位宗主掌门, 几乎代表了整个仙门的顶尖势力, 即使对蔺绮还算友好, 身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气势也很压人。
他们急于窥出自己和采荷宫里高高在上的容涯仙尊的关系, 想知道她有没有见过仙尊、仙尊是否看好她,好似她的进退荣辱,全系于仙尊对她的态度一样。
——仙尊若是满意她,她就是全仙门顶顶尊贵的人,值得所有人优待;若是不满意,哪怕得了榜首也什么都不是。
蔺绮有点厌烦姐姐这高高在上的身份。
仙门首座,容涯仙尊,何等端雅尊贵。
她觉得太陌生了。
雪地反光,散碎的粒子旋转翻飞,蔺绮呼出一口热气,垂眸往着积满白雪的山道,轻声说:“不是,我姐姐带我来的。”
这些人的热切目光褪去几分。
蔺岐山不明深意,蹙眉:“你姐姐?”
“是,我姐姐,他就是个给仙尊种花的,再平凡普通不过了。”蔺绮闷闷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几个人不明所以。
林掌门讪讪摸了摸鼻翼。
小孩子怎么还和容涯仙尊赌气啊。
**
正午雪霁之时,薄山清明干净。
出了秘境的仙门弟子们站在临云宗宽阔的演武场上,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明明只在里面待了半个多月,却好似度过了一段十分漫长的时光。
秘境被突破前的那几个时辰,春水城中的景象丝毫不啻于人间炼狱。
——第四次魔潮攻破春水城门,熊熊烈焰似有焚天灭地之势,春水城中,到处都是阴森诡异的魔物,鲜血染红了琉璃台,冲天的血腥气让人作呕。
秘境里的场面已足够混乱,秘境破碎时发生的事就愈发让人瞠目结舌。
一个陌生姑娘当众飞升;时隔几十年,卦圣再次现世;一向神隐的天机阁众长老带来容涯仙尊的旨意,倾整个天机阁之力抓捕秘境里的一只魔物;容涯仙尊降下恩泽,复生所有在秘境里死去的人……
这几桩事,单独拎出一个,都是可以引起仙门轰动的大事,偏偏撞到一起了。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秘境大比,仙门众人好像把几百年都见不到的世面都见识干净了。
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出秘境那么久还回不过神,一直处于茫然懵懂的状态。
自秘境的门关上之后,秘境里外便完全断绝。各宗各派还是刚刚知道秘境里的状况。
秘境外的人得知秘境里有魔物的境界到了合道、化神,这样的魔物甚至还不止一只时,心中顿时涌起几分后怕。
放在曾经的秘境大比里,合道魔物出现一只都算多了,这次竟然如此凶险。
比起秘境的凶险程度,参与弟子的结局简直美好得像在做梦。
除了这个,最让人关心的还是秘境排名,演武场四周的巨大石碑上,浮着参赛弟子的姓名,弟子名称是金色的,好似抹了金粉一般耀眼。
石碑前,人群三三两两聚集。
代表甲等,即排行前一百的仙门弟子的石碑在演武场正前方,人们对上面的名字大部分都耳熟能详,只榜首让大家觉得陌生。
“蔺绮?哪一位?蔺家的吗。”
“这你都不知道,临云宗大小姐!”
“那位大小姐不是不能修行吗。”
“谁知道呢,反正人家现在是榜首,排名还压蔺少主一头。”
……
由于一个排名,蔺绮这个名字顷刻成了云镜热搜词,一堆人捧着云镜搜了又搜,也找不出她的修为境界,只零星得到一些“乖巧”“柔软”“漂亮”的评价。一堆人抓耳挠腮,想知道这个凭空冒出来的榜首到底是什么人物,在演武场上找了一圈也找不着人。
演武场上人声喧嚷,连望月派长老都来问江梅引:“江江啊,听说你认识蔺大小姐,她修的不是剑吧,听说修的是符道……”
江梅引嗯嗯点头,敷衍第七个找上他的长老:“都修都修,很乖,很漂亮,软软的,性格不错,很有本事,和蔺宗主关系不好,不会来望月派学符的。”
“……”
第七个找上江梅引的符道长老幽幽望着他。
江梅引收起云镜,诚恳地望回去:“余长老,蔺大小姐是榜首,可以去容涯仙尊座下修行的,不可能拜其他人为师,您不会是想跟仙尊抢徒弟吧。”
余长老老脸一红,尴尬地笑了笑:“你们只是去仙尊座下修行,能不能拜仙尊为师还两说呢……仙尊,咳咳,仙尊是剑尊,又不修符。”
江梅引小鸡啄米一样敷衍点头,动作一顿,忽而想起梨花小筑里,临窗慵懒坐着的病弱青年,只借一杯茶水,三言两语便说清了符道变种的规则和道理,江梅引微眯起眼睛,脑中似有灵光闪现,他审慎道:“容涯仙尊在秘境里出现过?长老,谁见过他,仙尊生的什么模样。”
余长老咋舌:“这谁能知道,我还想问你见没见过仙尊呢,卦圣也在秘境里,你瞧见了吗,身为望月派首席弟子,别不认识自家老祖宗……”
江梅引耸了耸肩:“不认识。”
“卦圣上次出世的时候,世上还没我呢。”他漫不经心嘟囔。
江梅引又低头看云镜,跟容仪章约好了待会儿去临云宗外城吃饭。
余长老自讨没趣,骂骂咧咧走了。
江梅引翻着云镜,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江梅引头都没抬:“都修都修,很乖,很漂亮,软软的……蔺浮玉?”
蔺浮玉微微皱眉:“你说什么。”
江梅引耸肩一笑:“妹妹啊,我们长老想拐妹妹回望月派修符。”
蔺浮玉不满,强调:“她是临云宗大小姐。”
“她修符啊,”江梅引拖长尾音,“你们临云宗的符道赶八百年都赶不上我们望月派。”
蔺浮玉冷冷睨他一眼。
江梅引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吊儿郎当问他:“怎么了。”
“宗主掌门们传秘境大比前十去主殿回话。”蔺浮玉说。
江梅引:“那我去喊公主。”
蔺浮玉点了点头,问:“蔺绮呢。”
江梅引摇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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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阔的场地上满是雪,清白一片。
巨大的石碑矗立在雪地上,金色的字迹瑰丽梦幻,如流金一般。
金色的名称代表这个人活着,若是有人的姓名黯淡,则代表这个人不幸在秘境中死去。
石碑上的名字本来灰了一大片,现在一个一个重新亮起。
纯白的光粒子漂浮在空中,如白鸟尾羽一般圣洁干净。
粒子起起落落,似一场纷纷扬扬永不终止的大雪,白光触及雪地的瞬间,渐渐凝成一个人形虚影。
场上响起哭声、惊呼声,在嘈杂的喧闹中,虚影实化,死者还生。
石碑上,又有金光亮起。
重生的是一个穿青色衣裳的腼腆青年,他站在雪地上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抓抓自己的长发,眸中流出难以言表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