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声音,这是行军时才会有的步数。
透过院墙顶部的边缘, 熊熊燃烧的火光冒头照了进来, 依稀可以辨别出,那是被举在手上的火把。
前院的门被大力撞开, 发出砰地一声响后, 已经摇摇欲坠。
举着火把的士兵冲进院中, 将前院一层又一层的围得水榭不通。
“老爷,老奴带人来救您了。”
带着喜色的高声呼喊, 从门外传进室内。
须臾之后,一个看着其貌不扬的老头子,奋力从房门口密密麻麻的士兵中间,寻到缝隙挤了进来。
正是李谓的管家。
外观虽然看似普通,但只要定睛去看便不难发现,他的眼中实实在在的透着狡猾。
此刻进得室内,管家看向柏衍和同行的侍卫,脸色难掩得意。
方才趁着阿武和侍卫打斗的间隙,无人注意不起眼的管家。
又或者说,注意到了,但并不在意管家的去留。
这样却是正好为他提供了机会,趁机钻了空子,从窗户翻了出去。
此人平日里就是李谓的心腹,几乎无所隐瞒。
他一路畅通无阻的到后院拿到了李谓的令牌,再跑去军营中搬来了守城的将士当做救兵。
局势似乎就这样发生了逆转,对方人多势众,但柏衍一行却只有三人。
就算三人皆是武艺精湛,也是落了下风。
李谓的背脊,仿佛突然又有了支撑。
不顾外袍随意遮身的狼狈,他挺着稍稍凸出的肚腹站直,脸色变得红光满面。
“今日你做得好,本官重重有赏。”
先称赞了一番翘首期盼的的管家,安抚了人心。
随即又迎向门槛边打头的将士,堆起满脸笑意。
“陈校尉,劳烦你亲自过来一趟。本官的府中闯进了歹人,正需要处理,你来得正好。”
门口的陈校尉也是立即殷切的回以笑意,恭恭敬敬的拱手回礼。
“李大人客气,护卫扬州城安稳,乃是末将的职责。将军近些时日不在营中,今日事出紧急,由末将做主,带来了手下的三百人,任凭大人差遣。”
李谓虽不是他的直属上级,但官职乃是从四品,陈校尉的军衔却只算是从六品,便有意将自己的态度放地很低。
有如邀功一般的报上人数,果然见到李谓脸上透着满意的神色。
平日里在暗中,也算是打过了不少的交道,陈校尉知道知府大人出手向来阔绰,今日这一趟定不会白来。
正逢顶头的上司离营述职,营中暂且由陈校尉和另一名平级的校尉做主。
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他甚至没打一声招呼,就带着手下的人过来了。
“大人放心,这些歹人就交给末将带下去。”
一边说着,兴冲冲的就要挥手让身后的将士上前捉拿,却因为李谓的阻止停下了动作。
李谓的态度一派亲和,是平日里最常展现在人前的样子。
“陈校尉,此刻府中将士众多,倒是没了什么危险,这些个歹人就由本官亲自处理。”
不待陈校尉说话,李谓突然满脸焦愁的说到:“只是城中现在另有急情,还需陈校尉派人前去处理。”
陈校尉刹时又来了精神。
“这有何难,大人请讲。”
“校尉不知,本官一炷香之前接到报案,说潇湘馆中闯进了一群打劫的匪徒,死伤惨重。”
“竟有此事?”
陈校尉是真的惊讶,并不作伪。
匪徒出现在城中打劫,城门处却丝毫动静也没有,要么就是守城的失误,要么就是匪徒出自城中。
若是真有疏漏,等上司回到营中,自己免不了一顿责罚。
“千真万确。”
李谓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府衙中的侍卫定是难以对抗的,为了制住这些匪徒,还需校尉相助才是。”
“这是自然,末将立刻带人前去捉拿匪徒。”
陈校尉立即就要转身往外走,却没想到再次被李谓伸手拦住了。
“莫急,本官这里还有些事情要校尉帮着拿些主意。潇湘馆中的匪徒只有三十余人,终究是寡不敌众,校尉只需派两百将士前去围困,而后押入牢房便是了。”
三十余人,其实不少了。
但李谓觉得,潇湘馆中先有护院做挡,密道中还有众多的护卫,对方定然会有伤亡。
加之两场打斗过后,早已经是筋疲力竭,两百名士兵层层围困,有如天罗地网,怎么也不可能逃得出去才是。
最主要的是,潇湘馆中另有隐情。
若是陈校尉前去,说不准就会看穿其中的秘密。
陈校尉再怎么说,也有不大不小的军衔在身,若是倒时候狮子大开口,想要应对还真要费些功夫。
相反,只要留下陈校尉,其余的将士军衔低微。
虽不至于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但至少能少上许多,
就算是到时候真的出了差错,蝼蚁而已,也不难打发。
陈校尉听了李谓的话,虽然有些疑惑,但为了心中的私利,也没有反驳。
只要最后能将事情掩住不被上司察觉,还能得了李谓这里的好处,过程如何倒是并不重要。
“大人说的是,末将这就去安排。”
——
既落实了潇湘馆的事,又留下了陈校尉,让其带着人守在院中,避开室内的谈话内容。
李谓终于有了闲暇,再度看向一直沉默未语的年轻男子。
此时的李谓,态度已经开始从容了起来。
“胜败已定,若是阁下识相,便自行报上身份,也好免受皮肉之苦。”
言语之间,已经不再称对方为“刘公子”,因为李谓几乎已经确定,这个“刘公子”是假冒的。
他隐隐猜想得到,这个人的来头,比第一皇商家的嫡长孙“刘渊”要大得多,但一时还没有定论。
今日的局势,显然已经是瓮中捉鳖。
无论对方有多大的来头,若是能合作便一切好说。
若是不能,要想今日的事情不被泄露出去,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在李谓的视线里,对面的年轻男子,始终没有如他所愿的乱了阵脚。
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丝不乱的挺立在室内,眼眸中平静无波,仿佛眼前出现的一切,都丝毫没能触动到他的心神。
对方的闲适,像是在嘲笑李谓一般,让他越发的不耐烦。
李谓始终不明白,对方的笃定和淡然,到底是从何而来?
“阁下难道以为,只要闭口不言,本官便拿你没办法不成。”
掌握全局的快意让李谓心中松快。
他有恃无恐的指使几名士兵上前,意图压制对面的年轻男子,想要对方在他的面前露出狼狈的样子,伏低求饶。
守城的士兵迫近,连柏衍的衣袖都没触到,便被侍卫踢出老远。
室内的主仆三人虽然势单力薄,周身的气势却是丝毫不减。
“李大人好威风,在扬州城已是一手遮天。”
已经许久没有说话的柏衍,终于有如赏赐一般的开了口。
他的语气高高在上,仿佛没有意识道自己的处境,让李谓心中嗤笑着“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知道便好,识相些报上身份,本官便网开一面,留你一命。”
李谓学着一炷香之前柏衍看他之时,犹如看蝼蚁的神情,投向对面的主仆三人。
但相貌不同,周身的气势也不同,结果不过是邯郸学步,徒增丑陋之象。
李谓的样子像是逗乐了对面的人,两个侍卫都没能忍住破了功,谑笑一声后又迅速恢复严阵以待。
涌上胸腔的难堪愤怒,让李谓几乎失了理智。
“无知小儿,本官原想着宽宏大量饶你一命,怎奈你如此的不识相。既然死活不肯开口,那便带着你的真实身份,去阴曹地府和阎王爷交代吧。”
阴狠的视线已经毫无掩饰,放肆投放射到对面。
“陈校尉。”
李谓朝着外头喊了一声,陈校尉应声进来。
“原想着不麻烦校尉,但现在看来歹人不知悔改,劳烦校尉捉拿,死活不论。”
看着对面官将勾结的景象,柏衍内心无波无澜。
“陈校尉,你的上司什么时候成了知府大人?朝中律例严明,官将来往泾渭分明,守城军营将士就算接受知府调派,也该将按律将事由查清,记录在册如实上报。”
晋朝每一座城池,知府大人与守城的将军都是同级。
就拿扬州城来说,李谓是从四品,守城的将军也是从四品。
律法更是明令规定,官将之间不许私下往来。
如遇险情,事务有交叉时,需格外记录在册,如实上报,否则便是死罪。
正打算听从李谓的吩咐,捉拿室内主仆三人的陈校尉,有些意外的看向声音的来源。
柏衍直视陈校尉的双眼,看得对方眼中闪躲。
“陈校尉今日任由李大人吩咐,竟然一丝疑问也无,事后打算如何上报?还是说,根本就不打算上报?”
对面的年轻男子洞悉一切的眼神,让陈校尉不自觉的浮起了心虚。
半晌之后,也只能通过提高的音量来反击:“这与你何干,你不过是私闯他人府宅的歹人,死到临头,管得倒是挺宽。”
“休得无礼,就凭你也敢对我家主子叫嚣?”
柏衍没有反应,但身边的侍卫却再也看不下去,李谓和陈校尉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自家的王爷。
陈校尉原本就心虚,此刻被一名侍卫打扮的人呵斥,更像是被戳中了痛脚,面色嚣张又轻蔑。
嗤笑着粗鄙的骂道:“死到临头还给老子摆架子呢?不管你家的主子有多高贵,今日也注定成为阶下之囚。”
对方的粗鄙,换来侍卫如刀的眼神,只要柏衍一声令下,就能冲过去让对方彻底的闭嘴。
反而是柏衍有如局外人,甚至没有生起一丝的怒意,只是声色平淡的问陈校尉:“看样子,陈校尉这是要誓死追随李大人了?你可知李大人到底做了什么事?你又能否承担得起?”
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陈校尉像是急于表忠心一般,立刻应道:“这是自然,李大人一向对我诸多照拂,聪明的人自然知道该追随的是谁。”
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柏衍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多余的兴致去反驳纠正。
他所关心的,是扬州的知府,还有守城的军营,都需要换血了。
这可是一项不算小的工程。
“废话少说,给我——”
——
陈校尉的一声令下,被院外抢先一步的打斗声打断。
他有些惊愕,快步走到门边看出去。
院外的士兵虽会些拳脚功夫,却并不精湛,只凭浑身的蛮力应战。
原本三百人里,已经有两百赶去了潇湘馆。
剩下的一百人,对闯进来的约二十名侍卫,几乎是毫无招架之力。
一片又一片的倒了一地,满院子的翻滚哀嚎着。
人海战术,显然已经失效了。
李谓慢了几步走上前去,待看清楚了院中的景象,转过头又见到陈校尉的的慌乱,心中的笃定也开始动摇起来。
侍卫略看一眼,对着柏衍禀道。
“主子,安书大人带着府外留守的侍卫冲进来了。”
“叫安书进来。”
在李谓和陈校尉的愕然中,院外的打斗声还在陆陆续续的响起,安书先行一步,进来了室内。
“王爷,人都找到了。”
许是一切顺利,再不需要有所隐藏。
带着些解气的意思,安书进来后先戏谑的扫了李谓一眼,随即加了“王爷”,而不是避人耳目的“主子”。
安书剪短的一句话,已经让李谓和陈校尉截取到了自己一直在追问的关键信息,面色刹时大变,呆若木鸡。
随之而来的,是浑身犹如被人抽去筋骨的无力,喉咙好像失去了发音的能力,除了冷汗不停的留下,唇瓣也颤抖不止。
单说李谓,便是怎么也没想到,假“刘渊”的真实身份竟然是王爷!
看此人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细数朝中大大小小的数位王爵,在这个年纪就能被称作王爷的,只有第三代南王柏衍。
意识到对方的身份后,一开始袭向他脑海的,是人头落地的灭顶恐惧。
方才嚣张时放出的话,如走马灯一般一一的在脑海中掠过,早已是悔不当初,恨不得回到半个时辰之前去,剪下自己的舌头。